《列国浮沉》第四百零一章 卷土重来(下)

    几个食客聊得正起兴,邻桌的男子忽然放下酒盏,起身前来问道:“不知各位所说的孩子,在何处可以寻到?”
    一个食客觉得男子面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这男子应当是谁,只想到他的平民百姓的粗简穿着与万人之上的孤冷气度似乎不大相称。另一个食客却已经跳了起来,又猛然栽下去行跪礼道:“大王万安!回禀大王,那孩子时常光顾咱们玉都的茶楼酒肆,但在下并不知道他住在何处。”
    刘璟“嗯”了一声,说:“若是各位再见到那孩子,劳烦转告他,请他来白玉宫与寡人一叙。”
    众食客纷纷答应,又纷纷邀请宋王与他们一同饮酒闲聊。
    刘璟见盛情难却,便坐下来与他们同饮。店家听闻是大王,立即奉上店里最好的吃食酒水。
    食客们与刘璟交谈甚欢,并不是因为刘璟能说会道,而是因为他有问必答,言简意赅,自有一身王者风度。他虽神情清冷,言语间却很是平易近人,也问食客家中近况,问店家生意如何。从宋楚战事到家长里短,萍水相逢的宋人与他们的大王无不可谈。
    食客们敬宋王酒,刘璟盏盏皆饮,无一杯拒之。
    乔装坐在角落的老者趁着他们斗酒之时,静静起身,拄着竹仗,一瘸一拐地走入了门外的冰天雪地。刘瑢没有想到,他布下的局,宋王竟会如此轻易地在他的眼皮底下闯入。
    ……
    数日后,薛繁随宫人引领,只身来到了白玉宫里空荡荡的宁国殿。
    他一路从宫门行来,环视四周,见一切皆与不弃哥哥写给他的关于白玉宫的描述一模一样,当即信心倍增。
    他想:“不弃哥哥又不会害我,只不过是让我去跟那宋王说几句话罢了,我有什么可害怕?总不至于我说几句话,宋王便杀了我。”可是转念又想:“听说宋王武艺高强、杀人如麻,灭了蜀国、杀了齐王,还杀了楚王,我不过是一介草民,离开药王山后,功夫也疏于练习,他若想杀我,确实易如反掌。看来,我得好好按照不弃哥哥写给我的东西说话行事!不然爹爹、姐姐、不弃哥哥都不在这儿,谁来救我?”
    过不多时,刘璟踏雪而来,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篮。
    薛繁一边行礼,一边打量着宋王。眼前的宋王,相比于那日在城郊策马疾行的宋王,稍显和蔼可亲。拎着食盒的他,伴着食盒中烧鸭的香味而来,不再是素衣白马,而是浸染了凡尘烟火。
    他不似传言中那般冷酷,开口便道:“小先生远道而来,寡人不知以何礼物相赠,便命后厨拿出今日最好的几道菜来招待。但不知道,小先生是否只食素?”
    薛繁笑道:“殿下客气,除了酒,我什么都吃。”
    硕大的宁国殿,昔年宋怀王在此招待各国使臣,当今宋王在此举行朝会时三擒蜀王乌邪,而今,大殿里只有刘璟和薛繁。
    两人对坐吃饭,彼此都觉得新奇。
    刘璟见这眼前的小男孩只有七八岁的模样,听他声音还没变得低沉,而是清澈又纯粹的童声,不禁想起了儿时的自己。
    刘璟道:“听说小先生师从千荡山回灵观里的灭玄道长,修道之人,也可以食荤腥吗?”
    薛繁又是一笑。“我师父说——道在心,道在德,身养心,心养德,只食草,不养身,身无力则心无力,心无力则德无行。所以,灭玄道长门下的弟子,不挑食。若是殿下见到只食素的道人,必定不是我的同门,可莫要被他们骗了。”
    刘璟听薛繁说话清脆,讲得清晰,又笑脸迎人、礼数周全,不禁对这孩子生了许多好感。
    “寡人听说,灭玄道长是楚国修道之人里神仙般的人物,他已百岁有余,且长年避世而居,如今活在世上的人,已经没几个见过他的真容了。你年纪这么小,一定是他的关门弟子?”
    “回禀殿下,我的确是师父的关门弟子,但他老人家并没有避世而居。世上许多人见过他,只是不知他就是灭玄道长罢了。另外,千荡山回灵观如今虽然在楚国境内,但我师父并非楚人。”
    “哦?”
    “我师父生长于蜀地,后因家中变故才辗转去了楚国。如今蜀地尽归宋国,若说我师父是宋人,亦无不可。”
    “怪不得你说得一口蜀音。而你又姓薛,许多人都以为你是蜀地药王薛久命先生的公子。”
    薛繁哈哈大笑,绘声绘色道:“我师父说,他与那位药王也曾有过数面之缘。我师父医术高超,药王不服,便想方设法要毒倒我师父,可惜屡屡尝试,屡屡失败,最终二人不相往来。”
    听罢,刘璟轻轻一笑,随即低眉浅叹:“江湖人,总是颇为有趣。”
    薛繁点了点头,说了这许多刘瑢教给他的话,此时正应点头不语,只等宋王问出下一个问题。看书屋
    果不其然,刘璟问道:“小先生说灭玄道长并不避世而居,那他老人家如今住在何处?寡人可否前去拜访?”
    薛繁反复看过刘瑢写给他的书稿,他聪明剔透,早已倒背如流。书稿上说,宋王第一次问及灭玄道长住处时,不可直面回答,而要问他:“寻我师父何事?”并且不等宋王回答,便要自问自答:“世人寻我师父,无非是治病或者算命。”最后反问宋王:“殿下寻我师父,是想算命,还是想治病呢?”
    于是薛繁按照刘瑢所写,对宋王道:“不知殿下寻我师父何事?”
    刘璟思考片刻,刚要作答,又听薛繁道:“世人寻我师父,无非是治病或者算命。殿下寻我师父,是想算命,还是想治病呢?”
    刘璟道:“寡人听说,灭玄道长门中规矩,算命与治病,只能选其一,是这样吗?”
    薛繁点了点头。
    刘璟叹道:“寡人不知道究竟选哪一个更好。若是能有幸得见灭玄道长一面,或许可以让他老人家帮寡人做个抉择。”
    薛繁直视刘璟,清澈的双瞳里映着刘璟的面容,仿佛能看穿刘璟的内心:“其实我来见殿下之前,我师父就告诉过我——殿下在世人眼里是个果决的人,但实际上,对于算命还是治病这个问题,殿下定然会思考良久,因为殿下实际上——请恕小人直言——寡断。”
    刘璟眉心微蹙,却又豁然舒展。“正如你师父所说,寡人的确……优柔寡断。”
    薛繁笑道:“不过我师父说,他为难谁,都不会为难殿下,也不敢为难殿下,所以这个问题,殿下不必做出选择。”
    刘璟奇道:“那不会破坏灭玄道长的门中规矩吗?”
    薛繁道:“不会,因为殿下本就有两重身份,一个是宋国国君,另一个,是你本人。师父可以为宋国国君治病,也可以为你本人算命。反之,亦然。”
    刘璟心中暗自叹服:“两重身份?一个是宋国国君,另一个是我本人……这不就是我一直以来最最难解难言,最最令我烦闷的症结吗?”
    刘璟不禁更加好奇:“小先生可知道,你师父为何如此了解寡人?”
    薛繁睁着无辜的眼睛,欲言又止:“师父倒是提过,但是叫我不要告诉殿下。”
    刘璟笑道:“这有何不能说?寡人不会生灭玄道长的气,也不会迁怒任何人。”
    薛繁故作姿态:“我若告诉殿下,殿下可千万不要跟我师父说。”
    “寡人不说。”
    薛繁道:“我来之前也问过师父,为何能断定宋王殿下不会立刻做出选择?师父与殿下从未谋面,师父怎知殿下是何性情?
    我师父笑答:‘这有何难?有些事,根本用不到皮相、手相、骨相、卜卦、占星的学问。
    你需知道,宋王娶亲,一下娶了两个,且平起平坐,不分伯仲,便知他性情摇摆,难做抉择。
    你再需知道,宋王文武双全,喜好匀称,文可诗文成颂、琴曲入化,武可拔剑灭诸国、上马安天下,便知他骨肉非一人,骨一人,身一人。’”
    薛繁一贬一扬,说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已将刘璟说得汗毛竖起。
    刘璟道:“你师父所言,的确不错。”
    薛繁道:“占星卜卦的学问,我只向师父学了个皮毛。不过,皮相、手相、骨相的学问,我倒学了不浅。今日得见殿下龙颜,便也亲眼印证了师父所言。”
    “何以印证?”
    薛繁端详着宋王,复述着刘瑢所书:“殿下的神情稍显冰冷,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并不是因为殿下不苟言笑,更不是因为殿下冷漠无情。殿下只是多虑多思,犹豫不决间,便没有时间去变换神情。此为皮相。手相嘛,小人没有看到殿下的手,自然不能随意说。至于骨相……”
    薛繁站了起来,绕着宋王走了一圈,又坐回宋王身前,道:“殿下的颅骨,形状甚好,殿下的肩颈,也无可挑剔。殿下的手骨,修长无暇,即便练武多年,也无生硬之感,是弹琴写字的柔骨之形。殿下方才走进大殿,我观殿下身形步伐,亦是无可挑剔。
    然而,凡人骨相,少有完美。
    古书云:骨极美则天煞孤,孤则寡,或寡言,或寡情,或寡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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