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国浮沉》第三百八十一章 哑口无言(下)

    薛繁看到浓烟跑回来时,见小厨房已经面目全非,不禁呆愣了一瞬。
    那一瞬过后,他又看到不远处的石榴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男子。男子未束的乌发垂落如瀑,一身桑丝浅灰衣袍略显寡淡,拄着一根墨竹拐杖,也正望向浓烟滚滚的小厨房。他从未看过那男子站立的模样,不禁又是一愣。
    呆愣过后,薛繁喜出望外地跑到刘瑢面前,上下打量、绕圈打量着他,拍手笑道:“不弃哥哥,你能站起来了!你能走路了!”
    刘瑢欣然道:“多亏你这一把火,我才能站起来,走到院子外逃命。”
    薛繁不理身后的大火,笑嘻嘻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腿脚和以前相比的话,有什么不同吗?”
    刘瑢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如实答道:“许久未动,绵软无力。左腿能行,右腿却不大听使唤,像是坠子一般的挂件儿。”
    薛繁皱着小眉头:“看来右腿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如左腿一般康复。”遂又舒展了眉头,道:“不弃哥哥,恭喜你!既然左腿能恢复,右腿也一定可以的!”
    刘瑢摇了摇墨竹拐杖,说:“看来这拐杖的确有用。”
    薛繁道:“这是我爹吩咐我做的。他说了,你能站起来以后,不论是一条腿先恢复,还是双腿一起恢复,肯定会有一段绵软无力的时日。你卧榻四年,虽有我姐姐时常替你按摩双腿,但你太久不走路,乍一站起,一定无力。还有,我姐姐说,你比以前胖了不少呢!就算你的腿像以前一样有力气,要支撑一副重了许多的身子,肯定也会觉得无力。”
    刘瑢不在意地笑了笑,心里不禁自嘲,原来当年的美人榜首,今日也有被人说胖的时候。
    薛繁回头去看院中的火势,道:“不远处有口井,我这就去挑水救火。”
    刘瑢拽住了他的衣袖:“这火烧得正旺,以你我二人之力,根本止不住。咱们得去山庄找人来救火。我不认得去山庄的路,所以才在此处等你。”
    薛繁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刘瑢的拐杖,说:“不弃哥哥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跑的快,我去找人就好。”
    刘瑢又一次拽住了薛繁:“带我一起去,我也好认认路。”
    薛繁问道:“万一等咱们回来时,火已经把屋子和院子都烧毁了,我爹和我姐姐责骂我怎么办?”
    刘瑢指了指身边的一摞书籍和书籍上的一张琴:“贵重的东西都在这里了,火烧不过来。院子四周空旷,火也不会烧到远处的药圃。”
    薛繁只得带着刘瑢一起往药王山庄方向慢慢行去。
    小径隐秘,穿过野花纷繁,再到竹林幽凉,走罢一段深林,才又见远山青翠。
    刘瑢走得气喘吁吁,腋窝夹着拐杖的部位已磨出了水泡,左腿也十分酸痛。薛繁见他如此吃力,几次劝他留在原地等候,刘瑢却还是坚持要一起去山庄。
    远远看到山庄的院落时,薛繁道:“不弃哥哥,你真是人如其名,好生倔强!现在你能看到山庄了,这条路你也认得了,你就坐下歇一歇嘛!”
    刘瑢用衣袖擦了擦额上和颈间不停滑落的汗水,才发觉整件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他理了理披散的长发,勉强笑道:“我没事。都已经走到了这里,不去山庄亲自拜见你爹,实在说不过去。”
    薛繁道:“你这哪里是急着去拜见我爹?”
    刘瑢继续蹒跚而行:“不然呢?”
    “你不想娶我姐姐,自然也不是急着去找她。”
    刘瑢知道薛繁一向聪慧,也不瞒他:“我的确是想早日去见见我师父。”
    薛繁并不知刘瑢的身世,自然也不知道刘瑢所说的“师父”,便是他的义父——卫王。
    薛繁边走边道:“依我看,反正这时候山坳里的小院估计已经烧毁了,我还是先带你去看看你师父,你才能放心。不过我爹吩咐过,谁都不能去打扰那位大伯,他还特意叮嘱,尤其是你,绝对不能去看那位大伯,否则惊扰了他,对他的伤势很不好的。咱们悄悄在他屋子外面看一眼就好。”
    刘瑢答应道:“好。”
    此时好不容易走到了药王山庄,刘瑢正要随薛繁进去,却被门口的仆役拦住了。
    仆役朝薛繁恭敬地行了个礼,又看了看他身侧拄着拐杖的陌生男子,问道:“少爷,不知这位是……”
    不等薛繁回答,刘瑢已低头行礼道:“在下骆不弃,承蒙薛少爷引荐,特来此处求医。”
    薛繁虽觉得不弃哥哥的回答有些奇怪,却也挑不出毛病,只得点头附和道:“是的。”
    仆役不再追问,两人便走入了山庄。
    薛繁见四下无人,低声对刘瑢道:“我忽然想到,你养伤的地方,可是药王山的绝密禁地,只有我爹、我姐姐,和你我四个人知道那处禁地的位置,所以咱们不能随便找人去救火。我先带你去见你师父,然后我再去找我姐姐。”
    刘瑢点了点头,继续跟在薛繁身后。路遇几个仆役,都没有人认得刘瑢,却也实在怪不得那些仆役。
    六七年前,他来过这里。那时的他,风华正茂,是座上嘉宾。他在山庄里与蜀王乌邪比剑,几十回合不分胜负,在众人面前出尽了风头。刘瑢想:“大概山庄里的仆役只记得他那时候的模样。如今的他,容貌虽然没有太大改变,但体态大不如前,无需易容,在旁人眼里,也已经是另一个人了。不过这样也好,免得被认出来,传扬出去,便辜负了薛掌门将我隐匿在药王山里的一番苦心。”
    薛繁带刘瑢来到一处隐蔽的院落。院门关着,却没有上锁。药王山庄里有许多这样的院落,都是九州列国前来求医的病患所住的临时居所。
    薛繁轻轻推开院门,示意刘瑢进来。
    刘瑢左脚踏入院子,右脚却被门槛绊了,当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薛繁急忙扶他起身。刘瑢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又理了理头发,才朝近在眼前的屋子慢慢走去。
    义父……小瑢来看你了。
    小瑢走过来看你了。
    透过门缝,刘瑢看到素雅的屋子里摆着一张竹榻。竹榻上平躺着的男人,盖着厚厚的棉被,一动不动,长发枯槁粗卷,黑白夹杂。
    屋内陈设整洁,还放着几枝新剪的白色桃花。阳光透过门窗洒到屋内,洒到男人的脸上,令刘瑢觉得岁月宁静平澈,仿佛只要像小时候一样,唤“义父”二字,义父不论是在看书还是睡觉,都会简简单单地应一声“嗯”。
    刘瑢的脸紧紧贴着那一道竹门,远远望着屋内静默的男人。
    薛繁拽了拽他的衣袖,不敢作声,怕惊扰了屋内的病人,指了指门外,示意自己要去找姐姐了。刘瑢微微点了点头,薛繁便悄悄跑出了小院。
    刘瑢仍拄着拐杖,立在原地,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榻上的人——他的长发,他的轮廓,他的肤色……
    一切,都不尽如昨。
    义父的头发,虽然也是黑白参半,但是柔顺平滑,并不是这般干枯。
    义父的轮廓,山根挺拔,棱角分明,并不是这般扁平臃肿。
    义父的肤色,虽不似卫国的金刚玉那般黝黑,却也经历了风吹日晒,不似这般苍白。
    眼泪已盘旋良久,终于还是打湿了竹门。
    刘瑢一手紧紧握着拐杖,另一只手,终于在天人交战后颤抖着推开了门。
    每向前一步,他都能将榻上的男人看得更加清楚。
    每向前一步,都是绞心的痛楚。
    义父……
    我居然信了薛家父女两年之久!
    不,是我懦弱,是我自欺欺人!相信他们,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的选择。明明早就怀疑,却还是问不出口,明明早就知道,可我还是选择了依靠他们善意的谎言来麻痹内心的自责和痛苦!
    这个傀儡,怎么可能是你!
    那年绝世峰顶的风声很大,我随着漫天雪花一起坠落……
    我清楚地听到你喊的那声“小瑢”……清楚地看到,你从悬崖边跳了下来……清楚地记得,几回合拳脚过后,你抢了下方的位置,先我一瞬,坠入了泥水相融的山洪,为我挡开了最痛的一瞬……
    在我的记忆里,你对我说的第一个词,应该就是“小瑢”……
    你对我说的……最后一个词,也是“小瑢”。
    义父,今日我既站了起来,便再不会选择去做一个懦弱之人。
    你的收养教导之恩,你的舍命相救之恩,小瑢无以为报,只能竭尽残生,帮你完成一统九州列国的遗志。
    早已以泪洗面,却又挥袖拭净。
    义父,记得我初习武时,你给我压筋压得痛了,我便生气哭鼻子。那时你说:“哭有什么用?眼泪养不了花儿也浇不了田,还白白伤了眼睛。有本事你就好好习武,将来打得你义父我束手就擒,看你能不能把我也打哭了!”
    可惜……义父,我伤筋动骨,卧床四年,腿脚不灵,内力尽废,恐怕就连薛繁那小子,我都打不过了。而你我此生的最后一搏,我也还是没能赢你。
    刘瑢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的陌生人,转身往屋外走去。
    小院外的玉兰古树下,站着一个宛如世外仙者的白衣女子。她淡漠地看着面前一瘸一拐朝她行来的男子,用淡漠,隐藏着不可扭转的万念俱灰。
    刘瑢朝薛伊人深深一拜,道:“你的搭救之恩、陪伴之恩,还有善意的隐瞒之恩,我想在离开药王山之前,一并报还。薛家妹妹,一别数日,你可想到了能令我偿还恩情的良策?”
    薛伊人从怀中缓缓掏出一个白色瓷瓶,直视刘瑢:“我想到了。只是不知,你会不会真的去做。”
    刘瑢道:“除非是让我去伤害旁人,否则但凡是你的差遣,我绝不推辞。”
    薛伊人轻叹一声:“不是旁人,是你自己呢?”
    刘瑢苦笑:“相比当年,我已身残如此,还怕什么伤害?”
    薛伊人单手将白色的瓷瓶坠入刘瑢的掌心,冰冷道:“这是毒药,你敢喝吗?”
    刘瑢二话不说,拉开了瓶顶的黑塞子,便要将瓶中无色无味的药液倒入口中。
    薛伊人抓住了他的手腕:“且慢。喝之前,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刘瑢道:“我本想去答谢薛掌门时,再问他我义父葬在何处,但这毒药入口之后,我不知道还能不能亲口去问他,所以,不如问你。”
    薛伊人道:“除了这件事,你就没有别的什么想对我说的?”
    刘瑢摇了摇头,一扬手,便把药液倒入了口中。
    药液入口苦涩,入喉辛辣,犹如烈酒,却无回甘。
    薛伊人沉默地凝视着刘瑢,一滴眼泪,终于从眼角滑落。
    她哽咽道:“是不是很像烈酒?很难喝的那种?又苦又辣,没有任何香醇甘甜之味。这个药,名叫‘斩舌汤’。”
    喉咙的灼烧,忽然疼痛难熬。刘瑢干咳了几声,却越咳越痛。
    薛伊人道:“诸葛哥哥,我和我爹花了那么多心思救你,致命的毒药,我是舍不得给你喝的……”
    刘瑢忍痛说出最后三个字:“我知道……”所以,我才敢喝。
    薛伊人继续道:“只能给你喝个哑药,让你再说不出话。如此一来,我便再也不用听到你说‘恕儿’二字。即便你日后还能见到她,她也再听不到你叫她的名字。
    其实,我曾无数次想要去楚国杀了她,可是她武功不弱,又住在戒备森严的楚宫里,我就懒得去犯险了。而且,她活得逍遥,才是你最大的耻辱和遗憾。
    你如今的这副皮囊,能伤害的地方,的确不多了。我也想过,刺瞎你的双眼,让你走不出药王山。可是那样的话,你便再也看不到我的美貌了。
    我能伤的,只有你的喉咙,还有你的心。
    你欠我的,你无法偿还。我欠你的,我也无法偿还。
    我们终是,两清了。”
    刘瑢微微点头,将白色的瓷瓶双手奉还给薛伊人。
    薛伊人并不去接,已然转身欲行,又回头道:“你义父的墓,就在绝世峰顶。
    绝世峰顶有卫文王和齐仁王的两座冢。齐王冢里是我爹找的傀儡,卫王冢里,是你义父本人。
    我爹从奈河里把你们救上来时,你义父已经心脉俱断,筋骨尽碎,加之在山洪里漂了许久,他几乎血肉模糊。可是他仍牢牢抓着你。从你们的伤势来看,他应是为你挡开了所有致命之击。”
    咽喉灼烧,心如刀绞。
    刘瑢静立在玉兰古树下,脚边是刚在他掌中握得粉碎的瓷瓶,和一地淡紫色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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