勋爵人家,府中少不了当家主母,程蕴之闻言语带欣慰道:“不曾续弦,忠义伯和安阳郡主乃是少年夫妻,情谊深厚,当年大婚的情形我还记得一二,我比忠义伯年轻几岁,当年还随父亲登门祝贺,听闻当年太后本不答应将安阳嫁给他,是他愿意舍弃朝堂仕途,才令太后松了口,当时也是一段佳话,婚后二人也算琴瑟和鸣,却不想后面有那般悲剧。”
薄若幽有些感慨,所谓情深不寿,大抵如此。
“义父可了解忠义伯为人?”
程蕴之迟疑片刻,“不算了解,不过看他多年来无心仕途,一味修道,也算个心性洒脱之人,当年安阳郡主和他长子出事,只怕也令他心灰意冷了一阵,怎么?这案子与他有关?”
薄若幽道:“他和飞云观有些关系,并且此番世子透露明家案子的时候,他也在场,如此自然也有了嫌疑,不过,当初是他指引我们去飞云观查证的,我想着,倘若他是凶手,推了李绅出来顶罪,应该不至于亲自出面让我们去飞云观查吧?”
程蕴之摸了摸下巴,“我对此人所知不多,不做评断,判案讲求证据,该如何查便如何查吧,你也不必先入为主。”
薄若幽应是,又将程蕴之所言几家情况咂摸了片刻才回了房。
第二日午时薄若幽方才往侯府去,到了侯府,便知霍危楼果然刚从宫里回来,刚往府内没走几步,却见两个侍从搬着个箱子出门去,薄若幽有些狐疑,很快碰上了迎出来的福公公。
“公公,这是要去送礼不成?”
福公公失笑,“并非送礼,是早前世子在侯府留下的物件,幽幽你该记得,世子染黄金膏的毒,乃是因忠义伯府二公子,后来他登门致歉,送过许多好物,世子离开之时,只带走了那青雀和猫儿,还有樽菩萨像却留下了,今日整理客院被我瞧见,便叫人给世子送去。”
菩萨像?薄若幽秀眉一簇,忙出声,“等等——”
两个侍从已走远了,闻言不由驻足,薄若幽快步走过去,将那齐膝高的箱子打了开,箱子里垫着绒布,一尊乌黑油亮的菩萨像静静的躺在里面,菩萨像眉目庄严,透着淡淡沉香味,细看之下,便知道是供奉过许久的,除却经常擦拭生出的包浆,略莲花纹的底座纹路内还略沾了些灰垢,更有若有似无的香烛之味。
薄若幽觉得有些莫名,盖上盖子问福公公,“忠义伯不是只信道吗?佛道二家多有不容,一般人家或许四处求神拜佛不忌讳,可忠义伯修道多年,莫非还信佛?”
福公公也不知内情,“这便不知了,这菩萨像是忠义伯府二公子送来的,或许他们父子信的不同?”
几分古怪萦绕在薄若幽心底,她若有所思的往书房去,刚走到书房门口,便见路柯和宁骁皆在房中与霍危楼说话,她一来,这二人赶忙行礼。
薄若幽尚不习惯自己县主身份,忙令二人免礼,又看桌案之上多有信报,便知有消息了,霍危楼从书案后起身,“你过来——”
薄若幽走到往旁侧一让,令她坐在敞椅内,“你看看,这些都是今晨送来的,都是曹彦、魏桓和冯钦这些年来修道诸事,并且此三人都在城外洛河河畔有别庄,冯钦常年在城外小住,而魏桓和曹彦,却是每年的夏日和冬日在城外住的多,这二人之中,曹彦在城外别庄最多,几乎每隔两年,便要翻修一次。”
“时隔多年,要问几宗案子案发之时他们人在何处并不好查探,还要以防底下人打草惊蛇,但是城南道场结束之后,到文瑾遇害之前,这三人都有出城小住过,李绅被推出来顶罪,幕后真凶势必要亲自将诸多案情告知于他,或许还要加以训练,免得他受不住衙门审问,而这期间,最掩人耳目的,便是在城外的别庄内与李绅私见。”
“每隔两年便要翻修一次?”
薄若幽敏锐的抓到了重点,待霍危楼点头,她顿时起了疑心,“凶手此等害人之法,现场必定会留下血迹和其他线索,李绅的宅子我去看过,那地方即便隔个一年半载,血迹都难以掩盖,可如果将祭坛拆除,将内外都翻修一遍,则会掩大部分踪迹。”
桌上的信笺记录着几人修道的习惯,以及城南宅邸和每年在别庄小住的时段,虽不能精确到某一日,可已能勾勒出几人的习性。
“忠义伯修道,几乎是习以为常的,且喜苦修,还好炼丹,并还入宫为太后说道,还……还向太后进献过丹药……为此喜好收集珍奇矿石和药材,魏桓则喜大肆投入金银在城外的佛寺和道观之中,亦喜好收集秘宝器物,这曹彦……似想求善名?”
霍危楼应是,“相国寺的佛诞粥棚,他赠了不少米粮金银,每逢年节亦喜好在城外布施,至于修佛殿道观,塑菩萨真神的雕像,更是寻常,城外有人称他‘曹大善人’。”
面上做曹大善人,私底下却贩黄金膏,想到霍危楼和程蕴之对此人描述,她只觉深以为然,“他求这善名,不仅为了曹家,也是为了二殿下吧?”
霍危楼站在她身边,人靠着桌沿,闻言在她发顶一抚,“聪明。”
不远处的路柯和宁骁对视一眼,齐齐拱手,“侯爷没有别的吩咐,属下们便告退了。”
霍危楼这才想起还有两个人,摆了摆手作罢。
待他们一溜烟离开,薄若幽后知后觉的觉得有些失礼,然而案子当前,她也顾不上别的,“只看这些,只觉他们或许都有私心,却看不出与邪教有关,只这曹家的宅子翻修的太快,令人生疑,而魏桓喜欢收集法器,也不知作何用处,至于忠义伯,他受得住这般苦修,反倒是最为诚心的,便是入宫说道,他如今身不在朝堂,也并非是为了笼络人心吧?”
“只不过……”薄若幽抬眸望着霍危楼,“有时候看着最无可疑的,或许才是掩饰的最好的?”
人心之复杂幽微,千变万化,而如今调查出的线索太少,唯有继续等,霍危楼道:“还要深查才可定论,直使司去查了王青甫的尸骨案之后,这几人也都出城过,不仅如此,如今曹彦和冯钦都在城外住着,这不太妙。”
薄若幽神色亦是一沉,“或许已经开始毁灭证据。”
霍危楼自然明白,可如今只有怀疑并无实证,除非很快能找到可指证他们的认证物证,“莫急,如今并无直接证据,亦不可能同时拘审三人,但凡有明确的线索,我会想法子。”
霍危楼身处高位,又手握直使司,这便是破这案子最大的依仗,至少不畏三人皆是勋爵之家,这么想着,外面却传来福公公的声音。
“侯爷,明公子来了——”
薄若幽和霍危楼皆是神色一振,薄若幽眼眸晶亮道:“是不是城外布置好了?”
霍危楼神色却复杂的多,先吩咐人请明归澜进来。
不多时,福公公亲自推着明归澜进了屋子,明归澜身上披着厚厚的毛领斗篷,容色亦有些清减,福公公说过,他的腿疾到了冬日十分不好受。
薄若幽几乎忍不住的起身问:“公子过来,可是城外准备好了?”
明归澜温和的道:“我过来正是为了此事,我已照我的记忆,尽全力布置好了,县主若是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过去看。”
薄若幽几乎没有犹豫,“今日太晚了,明日我便可以去。”
霍危楼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第202章 十样花16
霍危楼显然放不下心, 明归澜做为大夫,虽觉此行或许能帮薄若幽想起些旧事,可其中冒险意味分明, 他也令薄若幽务必谨慎。
这日已是腊月十八,薄若幽看了看霍危楼, 最终决定不急着一时片刻, “再等等吧, 三日后,我给公子答复。”
霍危楼闻言松了口气,明归澜不由问起案情来, 他也是当年受害者之一, 霍危楼对他并无隐瞒之意,待说到如今嫌疑落在冯、魏、曹三家身上时,明归澜也是一愣。
“他们三家, 从前与我们府上皆有走动。”他沉思片刻,“可忠勤伯府后来渐渐与我们走动少了, 曹家呢, 自从二殿下年纪渐长后,在京中声势如日中天, 亦少了来往,忠义伯府上, 也连世交都算不上。”
“不必交往太深,只要有些来往, 探问生辰八字便不难。”
霍危楼说完又问:“你对这三家可有别的了解?”
明归澜想了片刻, “曹家侯爷是知道的,忠义伯喜好修道,多年来过着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 非常人可比,忠勤伯家几位老爷,我了解的更少,不过据我所知,忠勤伯家的三爷,和忠义伯,皆是懂些药理的。”
当年的凶手也懂药理,薄若幽和霍危楼对视一眼,霍危楼道:“这些我们会去细查。”说至此,他又叮嘱明归澜,“这些日子,你亦要小心。”
明归澜不敢大意,知此案如今由直使司主审,自也安下心来不多探问。
待他离府,霍危楼面上便覆上了阴霾,他望着薄若幽,“你说三日之后再给答复,可是想好了三日之后便去城外看看?”
薄若幽一双眸子清凌凌的,闻言主动上前握住霍危楼的手,他掌心长满厚厚的茧子,相触时有些硌手,却令她安心,“侯爷要陪我同去,我害怕。”
霍危楼墨瞳微颤,抬手将她揽入了怀中,他自是会相陪的,而听她说害怕,他便什么规劝阻拦的话都说不出了。
连着两日,衙门重新走访几乎出事的人家,又明里暗里问了与曹魏冯三家可有来往,其中两家官门的确相识,可还有两户却是寻常的富绅人家,他们皆是累世商户,虽是富庶,却够不上这些勋爵人家,尤其曹家这样出了贵妃,声势中天的侯门。
侯府正厅中,连林槐也被召来,只见孙钊愁眉苦脸的道:“除了小薄公子之外,刘大人家里,和建和二十九年遇害的徐家小少爷,家里都是几代的官户,虽与曹魏冯三家并非世交,可都在京中,上一辈便有些往来,可建和二十一年出事的李家,以及建和二十四年出事的常家,不过只是富商,他们做生意的虽然和官府有些往来,也认识些达官贵人,可与这三家却并无来往,且小少爷们的生辰,也只有父母和祖父祖母知晓,贴身的奶娘在出事之前,也都是自家用惯了的下人,绝不会坏事。”
薄若幽听的蹙眉,很快她问:“奶娘不会乱说,那稳婆呢?当时给他们接生的稳婆,是自家人,还是请的外面的稳婆?”
接生之事可大可小,富贵人家多会找有经验的老人来,可若家中无擅长此道的,便会请外面的稳婆,她这一问,孙钊忙道:“这一点问过了,这两家的确是找的稳婆接生的,不过事情过去多年,当时那个稳婆已经找不到了,我已让吴襄继续找,可能不能找到,还得看运气。”
同样是大海捞针的活计,众人都明白希望渺茫。
霍危楼又看向路柯,路柯上前道:“这几日,忠勤伯府的三爷出城一趟又回来,我们已经查清楚,这位三爷信道,且喜好收佛门道家宝器,乃是因他在做古玩生意,城中几家明面上与他无关的古玩铺子都与他有关,其中倒卖法器获利颇丰,暂时还未查到他与邪教有关。”
“长宁侯因为黄金膏之事得了陛下训斥,这几个月行事十分谨慎,最近半月内,在城外时间极多,且这两日,又在相国寺山下施粥,城外的百姓对他多有赞誉,他在城外共有三座别庄,相国寺山下西北方向一处,另外两处都在洛河河畔,二殿下每年都去小住,听闻其内引有洛河活水,十分豪奢,他喜欢修筑园景,常翻修园子,我们找到了一个曾在他园中做工的匠人,那匠人说长宁侯在园中造了许多亭台水榭,且每次都找京城中口碑最好的匠人,似乎园内并无见不得人的秘密,暂未查得异常。”
“忠义伯那边,这几日依旧住在城外炼丹,我们探问了忠义伯府的下人,他们说忠义伯过年之时要向太后娘娘进献丹药,这几日在丹房内废寝忘食。”
说完这些,路柯语声更为沉重,“我们还查到,王青甫为官期间,与这三人都有些走动,若论多寡,他和长宁侯的交集还要多些,长宁侯如今为宗亲之首,许多礼仪典制上的事他都十分积极踊跃,再加上要为贵妃和二殿下打点,对太常寺和宫内各处都颇为大方。”
霍危楼接着道:“法门寺佛骨舍利丢失,是在建和二十一年初,七宝舍利塔则是在建和二十七年,这两年,曹魏冯三家并无特殊事端,也无人离京过,至多去往城外小住,直使司还去城中各处古玩铺子和黑市打探过,虽然不断有人对些珍奇法器有兴趣,可最近十年,并未出现过珍贵的法器,眼下这两样佛宝多半还在京城亦或周边某处。”
林槐听的叹气,“万没想到与他们几家有关,无论是谁,只怕早已注意到咱们的动静,刑部对李绅的案子压而未决,这几日我也留心了,可并无人打探此案。”
孙钊道:“我令人画了画像带去给柳青和陈墨看,他们仍然认不出,过了太久了,而那次在码头相遇,只怕也是个巧合,不过他大概想不到,这几个孩子当真听了他的话去杀人。”
路柯亦道:“我们的人也一直在查京城周围有无其他邪教的踪迹,却未曾找到,这幕后之人多半也不想暴露,这个李绅只怕是为数不多的知道修死之法的人。”
查证陷入僵局,只要幕后凶手不再犯案,仅凭如今的线索,永远也无法确定真凶,而更可怕的是,或许真凶并非此番确定的这三人,想到这个可能,薄若幽眼前迷雾横生,她一时不知下一步应该往何处探寻。
难道她想错了?明家案子的消息,并非霍轻鸿在城南道场走漏的?
霍危楼沉吟片刻道:“还是要往飞云观深查李绅,此人被真凶推出来顶罪,一定有他的缘故在,而他身份低微,又是如何与真凶有了牵绊?这些,或需要查尽李绅的生平才知,他在还俗去往益州之前便知道了修死之法,且以此教唆坑骗钱财,衙门需得往李绅更年幼之时查探。”
孙钊应是,霍危楼又吩咐林槐,“李绅的案子不必定案了,直接将公文送回京兆伊衙门,对外便称李绅并非为旧案凶手,只定他谋害文瑾的罪状便可。”
林槐眉眼微动,“这是明明白白告诉凶手,要重查旧案?”
霍危楼冷声道:“真凶多半已经洞悉,既是如此,我们便大刀阔斧的查,有直使司出面,我若是他,必定加快速度毁掉人证物证,多寿虽然死了,禁军的人也未留活口,可他犯下的案子足有五宗,期间牵连的人证物证不可能全都消失,我们未曾查到,可他一定知道,他越是着急,便越容易出错。”
众人明白他的意思,皆纷纷领命而去,霍危楼和薄若幽将二人送出门去,他们还未走出院子,却有绣衣使从外快步而来。
“侯爷,城外刚送回来的消息,忠义伯在城外出事了。”
众人皆是神色微变,这个当口,忠义伯出事了?
霍危楼肃容道:“出了何事?”
“他炼丹的时候,丹炉塌了,里头的火炭倾泻而出,点着了房子,他自己也被烧伤,我们的人看到他庄子上的人飞奔回城请御医。”
一个常年炼丹的人,丹炉忽而塌了?
霍危楼剑眉紧皱,“可致命?”
“属下们还不知,这个时辰,御医应当刚出城。”
林槐迟疑道:“听说他们的丹炉都是精铁锻造,常年烧着火炭,炉子塌了也时常有之,并且他是自己受了伤,和案子应该并无关系吧?”
霍危楼吩咐绣衣使,“看看是哪个御医去问诊的,待人回来,去探问探问,看庄子里火势如何,伤在何处,问详细些回来禀报。”
绣衣使应声而去,林槐和孙钊也随之告辞。
薄若幽看了眼阴沉沉的天色,“真凶隐藏多年,还推出个替罪的,应当不是畏怕罪行暴露而自戕者,只是他的丹房着了火——”
思及此,薄若幽摇头,“要烧掉的东西,应当早就烧掉了,不至于有人盯着,还要闹出这般大动静。”
霍危楼道:“等消息吧。”
薄若幽也觉得只有听了回报才安心,便留在了侯府,如今近了年末,侯府早前造的园景已收拾停当,霍危楼见时辰尚早,便带着薄若幽去新园方向看。
早前形制规整的院阁被拆了大半,造出了南边精致的水榭楼阁,只是如今冬日不好取水,水池里只有前几日落下的皓雪,而栽种在最西边的一片梅林却悄然吐了花苞。
腊梅幽香袭人,红艳的花苞虽未盛放,却已露黄蕊,霍危楼牵着薄若幽走在铺满层雪的小径上,寒风徐来,二人踩雪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响。
没走几步,薄若幽看见梅林里一亭台,亭上挂着匾额,上书“寻幽”二字,这二字取寻幽揽胜之意,可含了薄若幽的名字,便别有一番意趣,而字铁画银钩,一看便是霍危楼的手笔,薄若幽停下来,仰头看那二字微微出神。
“侯爷何时写的?我竟不知。”
“一个多月以前,某日下朝回来,底下人来问这亭子如何取名,我便写了。”
薄若幽又偏头看霍危楼,他身形英挺,背脊那样宽阔,站在他身侧,有种天塌下来都无惧的安稳感,薄若幽的心忽然极快的跳了一下,她深秀的眼底闪出细碎的光,好似冰凌飘在二月初春的湖面上,她抿了抿唇,往霍危楼身前靠去,“啊呀,冷死了。”
唇边的雾气洒在霍危楼胸口,他将人揽在怀里,手去捏她的斗篷,“太单薄了,你大病初愈不久,咱们回去——”
薄若幽脸埋在霍危楼襟前,脚下不动,无声的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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