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被带回军队总部。
库德族就是所谓美索不达米亚的原住民,他们居住的区域称为库德斯坦,横跨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及亚美尼亚等国家。各国都强硬地对他们施行同化政策。土耳其政府不愿承认库德族的存在,也不管他们的语言、文化与历史明显相异。
库德族自古就对国家这种体制毫无兴趣,据说是因为部族意识过强,导致缺乏统合进而经营全体部族的能力,然而真的是这样吗?真的只是因为缺乏能力的关系,使得他们几千年来都固执地保持一成不变的生活吗?当然也有很多库德族的人到大城市去讨生活,取得其他国籍的人也不在少数,但,他们自认是库德族的意识想必绝不会消失。海珊如此说的同时,凹陷的眼睛里仿佛熊熊燃烧着血色的火焰。
然而也绝不可就此认为库德族坚如磐石,因为也有很多人当了政府方面的间谍。凝聚力不够,恐怕也是他们无法将自己民族组成一个国家的主要原因之一吧。
土耳其政府已将几个民族运动团体列为恐怖份子,其中有些虽然也采用过时的马克思主义,以此理论来武装自己,但那只是逼不得已才借用的。在大多数库德族人的意识中,要的只是希望对方放任自己、顺其自然吧。换句话说,只希望能让自己说自己的语言,同意让自己将自己的文化传递给下一代。
传递————事实上像库德族那样生活简约得近乎到极点的社会,若断绝其传递文化的行为,叫他们如何生存下去呢?
距离城市十分遥远的地区,至今都还有着在衣食上能够自给自足的部族。
海珊老家的村子也是如此,那是个周遭环绕着四千公尺级群山的山岳地带,冬天会因大雪封山。
海珊提到自己老家时,目光充满怀念,无限深情,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对那么不便的地方充满爱意呢?不就是因为讨厌才搬出来的吗?
海珊想了一会儿,便叫他的妻子出来。一般在回教世界,男女简直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社会。首先,女性绝不会与其他男性同席交谈,不过或许因为我是外国人吧,海珊的妻子在他的示意之下,竟开始聊起自己乡下的老家。她不看我,只是面对着丈夫,仿佛在确认彼此的记忆。
冬天气候严苛,但覆着白雪的山峰是多么美丽呀。到了春天,就是满山遍野的虞美人草(注126)和小白菊(注127)了。踩着百里香(注128)嫩芽前进时,脚下会扬起一阵阵香气。孩子们搜集羊只的粪便晒在屋顶上。男人剪羊毛,女人整理后纺成纱,然后再采集特定植物煮成染料为之染色,好忙哦。这得在照顾家畜、洗衣服、做饭之间抽出空档来做。然后山羊或绵羊会开始生小羊并持续产奶,还得做乳酪及奶油,好忙哦。有许多事非得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做好。穿过满布岩石的羊肠小路去放羊时,穿梭而过的山风吹动身上的黑罩袍。这风和平地上那种满是灰尘的风完全不同。女孩子为了当新娘而织奇勒姆,母亲和祖母等人将自己学到的各种事情悉数教给女儿,男人也一样,为了生活,必须从父母亲、祖父母、叔叔、阿姨那儿学习各种事情。我们也希望自己能继续传给年轻的一代。山上的生活虽然严苛,但真是叫人怀念呀。
那么,为什么和海珊结婚之后要搬下山来呢?海珊的妻子脸上顿时蒙上阴影:因为那个时代呀,她暧昧不清地说。既然是她不想触及的事情,还是刷勉强探问比较好吧。
不止土耳其,库德族居住的每个国家都致力实施同化政策————硬将自己国家的文化加诸对方身上,从人性最底层彻底蹂躏对方,命其服从————不知发生过多少悲剧!
我问海珊能不能到他老家拜访,海珊十分高兴,他的哥哥们还住在村里。难得有日本人到访,他们一定会很高兴。不过现在是冬天,入山的路因积雪而封闭,初来乍到的客人一定受不了,还是等天气暖和一点再去吧。海珊虽这么说,但我没时间再等了。海珊的妻子忧心地对丈夫说:万一被驻军发现恐怕会被强制遣返。没关系,被抓到的话,就说走错路了。于是海珊帮我介绍可以到他老家附近的迷你巴士司机,那人是他的好朋友。这班巴士预定由哈普城门(harput kapisi)出发,不过还得等上五天,这期间你最好重新考虑。海珊不安地反复说。
昨天晚上写这信写得太晚,所以今天起得很晚,不过反正也没什么约会。
由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一直延伸到铁床的床架上。我就这样躺着不停反复思索,一回神外面竟已是一片夕阳景致,因为太阳落得早。打开窗户,屋前路上摊贩炉炭的青烟袅袅飘了上来,带着羊肉和青椒的香味。下楼后发现两位瘦弱的老人正专心玩着类似西洋双陆棋的塔布拉,工作之前的吹奏zurna(注129)也搁置不管了。海珊微笑地看着我,同时打开电灯。整个店里呈现泛黄的温暖色调。海珊只是点头打个招呼之后就出去了。
市场亮起红色灯泡,成堆的橘子和冬天的樱桃、盐渍鲔鱼片的颜色都变得很诡异。身材肥胖留着髭须的男人坐在店门边,一边数着祈祷用的念珠。
我之所以想再去一次那家卖奇勒姆的小店,是因为一直无法安心,总觉得或许哪边搞错了,于是下定决心又来到市场。
由乙捷巴夏(?zzet pa?a)路四个街角的任一条巷子往东转,就是负责对全镇放送艾赞的四脚塔,再过去一点就可以看见耶尼城门(yenikapi)。
迪亚巴克尔是个要塞都市,全城四周都围有城墙,宛如欧洲古城,进出城的几条大马路都有城门,城门名称各自不同,但唯独耶尼门不能通往任何地方,因为它正对着底格里斯河。
坐在提防上,可以闻到海、湖、大川共通的水边特有气味。冬天干燥的空气和水边的湿气混杂却不融合,这样的气味乘风而来。遥远的那头仿佛是蓝天也构不着的不同世界,但地表小小的白色隆起却沿着地平线绵延而去。那儿应该就是海珊紧邻边境的老家吧。
我会去吗?多半会去吧。
到了哈普城门的巴士总站,和司机确认过之后上了小型共乘巴士。
我搭的迷你巴士车体侧面画着罕见的花样,是连续图案,直立、呈s形的蛇横排成一列,后面的蛇仿佛推着前面的蛇似地,一条接着一条排队,蛇信也仔细地画了出来。我想这是土耳其式的风格吧。这才想起曾经在书上看过一种说法:纪久感兴趣的唐草花纹,以底格里斯河及幼发拉底河为界,有着明显的不同。
将漆黑的卷发剃得极短的赤脚少年头上顶着个大筛子,沿路叫卖里面装著名为西米特(simit)的甜甜圈状干面包,我买了大约二十个,这东西应该可以当成礼物吧,或说不定当作紧急用干粮。少年露出开心的笑容望着我,他多半也有库德族血统吧,略带哀愁的眼神,和海珊有点神似。
车身剧烈摇晃之后便出发了,途中曾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休息。我们————总共六个乘客都下了车。
砂、干涸的泥巴。东安那托利亚除了几根稀疏的短草什么都没有,干涸的土的粒子随着气流移动在裸露的大地上,这是东安那托利亚的风。空气本身就含着干燥的土尘,从覆着白雪的一连串剧烈地表隆起————我不想称这为山,因为山这个字多少会让人联想到丰硕的绿意————的另一边吹过来。
在迷你巴士里晃了大约半天时间,到第二个停靠站的时候,司机要我们换搭另外一部车。另外一部车可以走雪路————或者应该说已决定用这部车走雪路。乘客有七、八人,大小和迷你巴士差不多,不过又多了一只山羊,所以臭不可当。司机和之前迷你巴士的司机聊了好一会儿,目光偶尔会转到我这边来,所以可能是在解释我的存在吧。聊完之后,司机坐进驾驶座,回头对我笑了笑,同时伸出手来和我握了一下手,接着又快速地说了些话,我想应该是「不必担心,我会带你去」之类的吧。
接着车子就爬上四周雪墙高耸的山路。
雪,雪,雪。没有车的时代该怎么办呢?
大概开了两、三个小时吧。车子终于抵达一个小聚落的广场————但感觉倒像是某间大农家的前院。
明明是冬天,小孩却都赤着脚,顶着没洗而纠结的乱发跑来跑去。因为来了个发色不同的人,忍不住好奇的老人三三两两地走出来,露骨地紧盯着我看,让我有点受不了,不过倒是完全没有恶意。
在伊斯坦堡情况也差不多,只是出了城市,人们的视线就更加紧迫盯人了,大概是因为日本人实在太罕见了,就连羊也一直盯着我瞧。孩子们黏在我前后不走,倒不是想跟我要东西,只是觉得很少见很开心,围着我打转,边打转视线还是紧紧黏在我身上,似乎舍不得错过欣赏我这稀有动物动静的机会。
这个山村也是这种感觉,不过还加上一点纯洁的喜悦,似乎在说:欢迎你来,欢迎你来!
司机一再试图对我解释什么。他手指的方向是个积雪更厚、更险峻的山,口中说着「海珊,海珊」,因此意思好像是说海珊的索道远着呢,现在无法通行,所以寄居在这男人家吧,他是海珊的兄弟。被对方拍着肩膀的男人也不断地点头。我也向他点头,并和他握手,接着周遭便不约而同响起一阵温暖的笑声。
于是我就在这人家里寄居了一阵子。房子是位于土墙屋二楼的其中一间,并不宽敞,不过女人们在为我和房子主人张罗共进的饭菜时,也绝不和我说话,不和我视线交会。周遭的人的确都是好人,不过我还是希望在严苛的冬天造访海珊位于山上的家。我一再以动作表达自己的意思,最后就连起初感觉上一直坚持「不成不成」的主人也拿我没办法,一天夜里,他便将我介绍给几个带着步枪及大行李的军人。不但这家里墙上原本就骄傲地挂着步枪,持有枪支也并不稀奇,介绍的方式却神秘兮兮的,看来这些军人应该是库德族游击队员。依我观察,他们似乎正要跨越国境,为游击队筹措资金而走私,而这个村庄正好位于路线途中。不过那是后来和会说英文的游击队员聊天时,从他们吞吞吐吐的样子猜测出来的。
令人意外的是,竟有还不大会说库德语的年轻游击队员,他是从英语圈国家来的。问他参加的原委,他说是自愿来的。
也有远从欧洲各国、美国、澳洲来参加游击队战士训练营的年轻人。这些生长在资本主义丰饶国家的十几岁年轻人,因为听说自己的根尚未被当成国家、受到正当对待,是个悲剧的民族,拥有被迫害、被榨取的历史,于是前来探索自身的认同;他们这份十几岁的年轻气盛,在争取成为一个国家之权利的游击战中,发现了自己拼命遍寻不着的那片失落拼图。他们舍弃信步逛街、开车兜风等过去和朋友共同享受的一切娱乐,舍弃朋友、家人来到库德斯坦的山中,来到这座穿不暖、吃不好,冬天还可能会因冻伤而失去手指的山上。
他们说:即使如此,现在才是幸福的。他们说:心中充满活着的真实感。
然而我却没有自信对他们断言:那不能称为真正的幸福呀。
追求自我认同的渴望很容易转变为国家主义或对部族的忠义,并逐渐往家族意识漂泊而去。
只是,他们却没有发展出其他民族常见的,无限扩张的支配欲以及对权利的执著。从基因的层次强烈释出的自我繁衍诉求十分惊人,在整个世界历史以及非常个人性的家族意识层次上,人类不也是受此驱使,而一路存活至今的吗?他们却比较不受制于此。
为什么呢?
为什么库德族做得到呢?
虽然也可能只是因为一直忙着部族间的斗争……
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和他们一起出发前往那山上,因此现在赶紧给你们写这封信。我想拜托这家主人拿给那位司机,请他到镇上寄。
事情好像变得有点奇怪。虽然不至于感到豪气万千或悲壮,不知为何却感觉非到那边看看不可。
对了,这个村落也有人会织奇勒姆。我把那件奇勒姆拿给一位经验老到的织工看,问对方为什么这是龙。或许是因为我找的翻择是个只会说些英文片语的男人吧,答案我不大懂,不过大概就是这种感觉,记下来给你们当参考……
龙是生命之树的统治者,泉水和宝物的守护者,丰饶、暴力以及邪恶力量的象征。龙潜藏在库德族的黑色血液之中。
在我心中反复咀嚼之后,变成了这样。
龙是生命之树的统治者,泉水和宝物的守护者,泉底的织布公主只是默默地织着布,泉底的蜘蛛则……
我曾听说美杜莎是蜘蛛的象征,美杜莎的头位于往四面八方蜿蜒伸展的头发正中央,人们似乎就是把这比拟为放射线网巢中央的蜘蛛。
库德族的龙形图案不正仿佛美杜莎的头吗?
※
这封信很长。
为了不大会看书面文字的玛格丽特,竹田便将信念了出来,途中还喝了好几次水。
大家都无言。
究竟谁会先开口呢?
大家仿佛一同去了一趟安那托利亚东部,一个和这里性质完全相异的地方,做了一趟各自孤独的旅程。
神崎或许永远回不来了。
要是开口,似乎很难避免提到这点。
玛格丽特一脸苍白,只是用手指在餐桌上挠画着。蓉子发现后,歪头看着她,仿佛问她「怎么了」,玛格丽特回答:
「我祖母的奇勒姆……我一直以为只是眼睛的图案……」
「那……那个……」
与希子屏息道:
「会不会是……龙?」
「或许……是吧。」
「不过,为什么玛格丽特的祖先……」
「我父亲的祖父母是库德族难民。」
库德族的话题竟持续到现在,这句话便十分具有冲击性了。
「或许我父亲和母亲就是因为彼此的祖先都是高山民族,因而在美国感到亲切而互相吸引的。我曾告诉神崎自己有库德族血统,当时也多少对库德族做了一些说明。神崎信里提到曾经在日本听某人提起库德族的事情,指的就是我。」
「为什么你都没对我们说过呢?」
纪久低声问。
「我并不是故意要瞒你们的,告诉你们其实也没关系,只是说了大家也不会懂吧,总之我父母亲双方都是弱势族群出身就对了。要是在日本,那些都无所谓,反正就是被笼统地当成外国人,对我来说这样轻松多了。」
大家听了,似乎比较能够理解玛格丽特面前展开的孤独本质,或许神崎也是忘不了玛格丽特的奇勒姆图案,所以才会深深被那张奇勒姆,以及那个奇勒姆小村落所吸引。
「神崎太过————美化————库德族了,我想库德族也有他们本身的问题存在。虽然我在日本住得很好,但或许因为神崎是日本人,反而住得很痛苦,住在库德族中反而比较好过吧?」
「他大概讨厌日本社会中一致性的部分吧。」
「……嗯?这一点恐怕有些出入……」
神崎会说:井之川初枝所抱持的强烈家族意识,及衍生出来类似爱国心的东西,最后都可能膨胀成对自我认同的渴望吧。
为坚守自己立身基础而产生的强烈情绪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有时甚至能让人甘愿拿命去换,不能简单地视为一致性。
「神崎……接下来不知道有什么打算。」
「嗯……」
「不知道会不会再寄信回来。」
「不知道……」
「即使在那里丢了性命,」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与希子突然抬起头,语气强而有力地说:「神崎也绝对不会后悔的,我很羡慕他。」
大家心里都有同感:没错。换成与希子的话,一定也是如此。
换成与希子的话,真的……
这么一想,纪久心里突然像被小石头打到一般,灵光一闪。
莫非我们之中,最了解神崎及他心中苦闷的,竟然是与希子?
这走马灯般的一年,突然就像映在角度截然不同的灯光下一般,浮现眼前,有好一会儿,纪久沉浸在浮现出来的这个世界里,但随即将一切关进内心深处,不予置评,就像合上书本般。
纪久原本就认为,每一个人的心情都是绝不容许他人侵入的神圣区域,不停在那周围旁敲侧击根本就是种卑鄙的行径,纪久打从以前就不屑为之。
那天晚上就没再提到神崎的事情,竹田也回去了。
后来与希子有好一阵子脸上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蓉子站在沿廊上,正拿着小刀从梅树树干上削下细细的木屑。与希子走到蓉子旁边,突然说起:
「那个蜘蛛网般的,美杜莎的头,宛如美杜莎头部的龙。关于这话题呀……」
蓉子听了瞬间一头雾水,不知对方所指为何。
「哎呀,就是神崎信里写到的……」
「哦……」
「我在想……难道不能把那织成立体图案,想办法表现出来吗?我是看到玛格丽特那张库德族龙形图案的奇勒姆后想到的。」
与希子手上拿着她之前试编的细麻绳。
「啊,那应该很有意思。要说有谁做得出来的话,肯定非你莫属,因为你已经有很多绳编或学习捻草绳的经验了呀。」
蓉子热切地鼓励她,与希子欲言又止地说:
「其实呀,我是想跟你商量……」
与希子所说的商量,是计划从画廊挑高处的上方垂下钢琴线,绑住完成作品的各个重点部位,悬在中央稍高处,让它垂下来;而正中间————照理说应该放美杜莎头部的地方————她想放莉卡小姐。蓉子一时沉默不语。
「……果然不行吧。一般的人偶就算了,要把莉卡小姐像展示品那样……」
与希子几乎脱口而出: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呀。赶紧摇摇头。蓉子蹙着眉思索着,与希子见状连忙说:
「对不起,对不起,快把那忘了。」
蓉子却说「等一下」,同时将莉卡小姐抱到腿上,凝视着她,然后说:
「我了解了,就把这当成让莉卡小姐打工吧。早上十点起,下午五点止好不好?打工当模特儿哦。」
与希子双眼发亮:
「啊,真的吗?我太高兴了。其实我最近一直觉得莉卡小姐的脸越来越神秘了,我想要是让莉卡小姐仿佛裹著作品似地亭亭立在正中间,一定会有梦幻般的效果……」
蓉子心想:这么说来,觉得最近莉卡小姐表情略有变化的并不是只有我而已喽。
「可是莉卡小姐的衣服该怎么办呢?与希子的作品一定到处都可以看透的吧?」
「那个呀,那个,我想再把纪久的捻线绸加上去,像古罗马的托加袍那样,用一块布在盾上抓些皱褶,做出垂坠,像锦织挂毯一样直垂到下方,这么抢眼,若摆在正中央一定很棒。」
与希子的说明完全无法激起蓉子任何具体的联想,不过蓉子看她这么兴奋,也觉得一定会是件很棒的作品。
「问题是,纪久不知道愿不愿意呀。」
「我总觉得应该没问题。」
那块捻线绸对纪久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因此若以普通的方法说服她,她应该不会愿意吧。不过就算不大愿意捻线绸被拿来做为真人的衣服,对象如果换成莉卡莉卡小姐就应该另当别论吧。
与希子猜对了。纪久虽然有点犹豫,但还是答应了。
「不管怎么说,自己的作品有人欣赏,总不会不高兴呀。」
与希子高兴地向蓉子报告结果。
「嗯……不过纪久好像差不多该交稿给编辑了,最后紧要关头一定很累人,她会不会是因为懒得和你争辩,干脆让你的呀。」
「哎呀,是这样吗?对喔,因为她最近都在熬夜。」
不过她都答应了,管他的。与希子说着,便着手为莉卡莉卡小姐量身,然后心情颇好地上二楼去画草图了。
出版社叫做至诚书林,主要出版传统工艺的相关书籍,负责编辑的据说是神崎的学弟,所以年龄应该和纪久差不多吧。看起来是个老实的男人,姓永森。
纪久曾对散居日本各处捻线绸产地的织工邀稿,最后又以电话与之连络。大家都是专业职工,不习惯化为言语的过程,因此纪久在她们的文稿上花的精力,远比花在自己文稿上的更多。
自己的文稿只要照自己的想法写就行了,要润饰别人的文稿才是问题,必须汲取这人对日常纺织工作的感想,与其共鸣,同时又得注意以冷静的笔调,直接地呈现在读者眼前。删除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的表达方式,斟酌用字遣词重新组合文章,再逐一和织工们确认,这工作做来,仿佛自己也模拟体验了那人的人生,因此是份沉重又耗费精力的工作。
有时织工写了太多个人恩怨,或使命感过分强烈,这些也完全不删除,反而更加以强调——也就是以那人的技术和时代的变迁为经线,再将身为女性的日常喜怒哀乐带人为纬线。希望能完成一本有内涵的书,而不只是捻线绸的介绍文章而已,希望能在内容上凸显纺织这份工作的本质。
永森似乎也颇能了解,不但给不熟悉如此工作的纪久许多适切的建议,同时还不时鼓励她。
写完之后还来回校正好多次,等交出最后决定版本的时候,纪久因完成感和虚脱感,罕见地在客厅瘫成大字形。
「……总算完成了。」
纪久小声喃喃自语。
做梦都没想到真的可以出书,更没想到只是纯粹因为喜欢而长年到各地收集的捻线绸样品,竟然能帮上如此大忙。
永森也很高兴:
「真没想到能这么快拿到内容这么充实的原稿。难怪神崎会说,要做捻线绸的书就一定得找内山小姐,做好之后我一定会立刻送过来。」
就在空无一人的客厅,纪久偷偷倒了一小杯上次竹田带来喝剩的白兰地为自己干杯。
※
电话铃声急切地响着。
蓉子和玛格丽特不在,她们到朋友家去拿人家愿意转让的新生儿衣服和生产用品。
后来与希子如此嘀咕: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
与希子一接起电话,是编辑永森打来的,声音和平常不同,听起来充满无奈。他说:麻烦转告纪久,请她回来立刻跟我连络。与希子听了也觉得焦躁不安,因此纪久一回来,就冲到玄关要她马上跟永森连络。纪久打电话的时候,与希子也焦急地守在电话旁。
「咦?可是这跟学会完全无关呀……不过,那样的话,又何必……咦?怎么这样……这我恕难从命,麻烦你如此转告。」
从纪久的语气听起来,很明显地这绝不是段愉快的谈话。与希子更加不安了。
纪久一挂断电话,与希子就问:
「怎么回事?」
「他说,奥野老师……知道我的企画之后,到至诚书林去确认我的内容,读了我的原稿之后,竟然说这个还不错,好像要把结构稍微改一改,自己以学会代表的身分作编审。」
所谓的学会,是以奥野为主导,最近刚成立的染织研究学者团体。与希子忿忿不平地说:
「哪有这种事!专抢人家现成的呀!就像看起来好吃,就把小孩子嘴里的棒棒糖抢走似的。居然敢做这种不要脸的事情呢,至诚书林当然是拒绝他了吧?」
「这好像……喏,奥野老师不是在那边出了几本书吗?永森也为我打抱不平,但上面的人却好像倾向奥野老师那边。他们说因为染织学会听起来比较有权威,而且总比挂上一个籍籍无名学生的名字好卖。」
「太过分了!一定要跟他们周旋到底。有些事情可为,有些事情不可为呀。他们到底把你这些日子的辛苦……都当成什么啦!我来打个电话问栗泽老师!」
与希子查起学校名册。
栗泽是纪久也相当敬重的教授,同时也是系主任,他应该也挂名学会的理事,不过还是直接打电话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等一下……反正我已经向永森表达过意思了,后续的连络动作先暂缓吧。」
过了一会儿,永森又打电话来了。这次纪久直接接了。不过在旁边听也知道,情况似乎比原来还糟。几乎听不到纪久的声音。
一挂断电话,纪久就坐到厨房的餐桌旁,抱着头一副即将崩溃的样子。
担心的与希子总算问出来了。似乎是奥野、山村两位学会的理事和至诚书林的社长及总编辑四人,已经瞒着纪久针对本书的出版开过编辑会议。当时决定把纪久排除在编辑工作之外,在奥野和山村两人的编辑下扩大现有内容,大量加进古代布的制作及现代工艺家的活动情形。
「哪有这种事!自己想做就另外做一本嘛!」
与希子晈着嘴唇。
「不,关于现场织工的第一手叙述,因为以前没人搜集过这么多资料,所以这部分好像会直接呈现。」
「什么?真是太不要脸了,也不想想是谁那么辛苦,一个一个去拜访邀稿的。」
「要是这样就算了,即使不把我列入编辑名单也无所谓。只是我得对寄文稿给我的人负责,我觉得当初他们讨论这部分的时候应该让我也在场,这样的话,如果这样做对书来说是最好的,即使他们当场直接提出要把我排除在编辑名单之外,或许我也会接受。可是他们却完全没通知我,瞒着我开编辑会议,做下决定,这……」
纪久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低声说: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与希子坐立难安,干脆起身到浴室去,疯狂打扫起来。
这时玛格丽特和蓉子刚好回来,还优哉游哉地夸道:
「又不是轮到与希子值班,真是太伟大了!」
与希子从浴缸探出头来。
「你们来评评理。」
她就以那夸张的姿势,把纪久所受的不合理待遇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们。玛格丽特和蓉子也忘了放下手上的东西,愤慨地问道:
「事情已经成定局了吗?」
「那,纪久的意思是,自己已经做到这个阶段,突然要她收手,她绝不妥协吗?」
「那是当然的呀。」
「这可麻烦了……事情会如何发展呢……」
与希子从浴缸中站起来,毅然决然地说:
「我明天去问问系主任栗泽老师。那个人倒是可以信任。」
纪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厨房过来了,苍白着脸说:
「我直接去找奥野老师谈,因为那是我的工作。」
第二天上午纪久就到学校去了,大家都忐忑不安地等着她回来。
纪久傍晚终于回来了,脸上的表情比平常更阴沉。
「怎么样?」
与希子率先冲出来问。
「没逮到他,所以我写了一封侰丢在教务处的信箱。」
与希子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玛格丽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但为了纪久,还是露出充满战斗精神的目光。蓉子的脸色也十分不高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似乎连莉卡小姐都紧张起来了。
「他会回信吧?」
「不晓得。永森打电话来了吗?」
「今天还没。」
「是哦。」
纪久简短地应了一声就上楼去放东西了。
奥野一直没回信。
义愤填膺的与希子没知会纪久就去找栗泽商量了。
栗泽年龄比奥野大上一轮,与其说他是研究专家,不如说他是个工艺家。而且个性诚实正直,专业职工气质强过艺术家气质。在这讲求各种政治手腕的世界里,他完全不在意这些事情,因此反而醒目。他一向沉默寡言,但说也奇怪,学生却偏偏喜欢他。他的沉默寡言既不是因为不关心学生也不是故作姿态,更不是为了要隐藏自己不善与人接触,而是自然散发出来的,学生们都直觉地感觉到了。
栗泽听了事情始末脸色大变,立刻打电话到至诚书林,要求他们再开一次会,并让纪久也出席。接着又打电话给奥野,要他赶紧给纪久回信。他的语气沉稳,却有着不由对方分辩的威严。
栗泽放下电话,仿佛受伤的是自己似地对与希子说:
「这么一来,虽然不敢说一切事情都能圆满解决,但不论结果如何,内山同学完成那些工作的事实是不会被磨灭的,请如此转告内山同学。」
「所谓权威就是要这样用的。」
与希子回来后,就到厨房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告诉蓉子。纪久正织着布。
「要是告诉纪久,她会不会生气,怪我多事呀?」
与希子不安地问。
「这个嘛……」
「虽然我告诉过栗泽老师,不是纪久要我去,是我自己自作主张去找老师商量的,可是……」
「这样不就好了吗?」
这时电话响了。蓉子赶紧去接,是永森打来的,于是要纪久来听。
玛格丽特也听到电话声下楼来了。纪久讲完电话之后,说:
「他们决定一个星期后再开一次会。」
蓉子和与希子对望了一眼。蓉子脸上写着:「说出来没关系啦。」于是与希子说:
「说了你别生气。其实刚才我去找过栗泽老师,告诉他事情经过,老师当场就帮我们打电话给至诚书林和奥野老师……」
「啊,应该就是这缘故吧。」
纪久点点头。
「你生气了吗?」
「怎么会?你的心意我应该高兴呀。要是我直接去找栗泽老师,就有点像在告状似的,最主要是我根本提不起劲。不过,我直接到至诚书林去了,永森大概也很为难吧。而且好像也没什么进展。」
「至诚书林究竟怎么说?」
「他们说之前至诚书林决定先听奥野老师意见如何,实际情况不得而知。」
「真是老奸巨猾(注130)喔。」
与希子说。
「我看真的是这样哦。」
蓉子说。
「老煎菊花是什么东西?」
玛格丽特说。
奥野的信第二天就以限时专送寄到了。
纪久站在玄关就直接看起信来了,与希子正要出门,还是在一旁等她看完。从纪久没什么变化的表情根本无法判断信的内容,因此纪久将信递给她的时候,她简直是扑上去接的。短信如下:
我早就有意以报导文学的型态好好出版一本书,介绍古代的纺织如何流传到现代的各种情况,从以前就持续和至诚书林的社长讨论。这将成为以学会公认名义首次公开发表的作品,因此希望完全由染织研究的第一线成员担纲。
关于市井织工也必须有严谨的调查,所以我会考虑刊载你这次的调查记录,不过里面有太多非必要的内容,因此编辑的工作请由我们来负责。
详细情况等下次编辑会议再详述。
「这算什么呀?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与希子读完立刻抬起头来叨念着说。
「简单说来,就是叫我要识相吧,我既没名气,也没出过书、得过奖,根本是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呀。」
纪久以不带起伏与感情的语调说。与希子又浏览了一次书信,嘀咕着说:
「更何况看起来好像是因为栗泽老师要他写,他不得已才写的,有种为什么非写这种侰不可的感觉。这种没礼貌的笔调是什么意思嘛……」
纪久说:
「那都还无所谓。问题是里面有太多非必要的内容这一句呀。就像他意外喝醉吐露的心声那样,他那种人就是认为女人只要安安静静依照指示织布就好。我原稿的主题是放在女人投入织布的意义,这一定不合他意……一定会被他删改得乱七八糟的……」
纪久越说越小声,几乎听不见,脸色一片惨白,一直紧张地守在旁边注视这一切的蓉子也无意识地往厨房走,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煮起水来,似乎想泡上次用庭院花草晒干制成的茶。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都还在睡的时候,纪久隔着纸门叫醒睡在隔壁的与希子。
「与希子,起床,我要去一趟s市。」
与希子平常都有起床气,这次却一下子就把纸门拉开了。
纪久已经准备就绪。与希子心想纪久一定整晚没睡,便担心地问:
「为什么?」
「我想到那儿走走,想一想。今天应该就会回来,不过,说不定会去打扰你妈。」
「那倒没关系……我爸那边也可以住哦,你知道地方吧?」
与希子起身掏出旅行袋中父亲公寓的钥匙。与希子的父亲因癌症多次进出医院,现在正住院中。
「谢谢。」
纪久接过钥匙。与希子又担心地问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