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正巧在帮她换衣服。
「不好意思,乱七八糟的……」
蓉子说着连忙抱起莉卡小姐。就在这时:
「啊!这是……」
那人第一次发出强而有力的声音。
「等等!请借我看一下!」
说着伸出手来。蓉子一时犹豫了起来,不过因为对方是祖母的朋友,想想还是把莉卡小姐递过去。那人仿佛欣赏一件贵重的易碎品似地,仔细看着莉卡小姐的脸和手足,然后高兴地说:
「难怪,是澄月的作品呀。」
「啊?」
蓉子一头雾水。
「喔,这家的老太太一直要我帮她找澄月的人偶,我也搜集了很久,但澄月是从能剧面具师中途改行做人偶的,所以数量并不多。这家老太太也只收集澄月的作品,但最要紧的那一尊却遍寻不着,所以才吩咐我说,要是有澄月的作品出现,不管是什么,都请我带过来给她看。而最近因为快找到了,所以才来向她报告的……」
他说着说着渐渐没了精神,又重新审视起莉卡小姐说:
「这尊,嗯,我听说过,这是刚开始搜集人偶时的第一尊作品呀。」
「嗯,莉卡小姐————这是这人偶的名字————是那位叫澄月的人做的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次也并非真的已经找到澄月的人偶,只是打听到澄月家族后代子孙的居住地址罢了。因此才专程来向她报告。和对方连络看看,或许有几尊流传下来……」
站在这人的立场想想,自己的用心良苦全因祖母的死,以徒劳无功告终,难怪会如此沮丧。蓉子心想。不过,关于莉卡小姐的事情倒是第一次听到。
那人要回家时,才突然想到似地报上姓名————德家。
「那位人偶师似乎本来是位雕能剧面具的师傅,据传,戴上他做的能面演出的人曾说,能面会吸附在脸上,甚至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动作。还听说,不止演员,即使只是戴上他的能面,旁人看了也觉得恐怖。」
四人一起用过晚餐之后,蓉子提起白天有客人来访的话题。最近常因打工等有人缺席,因此四人全部到齐围着桌子吃饭的机会变得很少。
「这说法很含糊,我搞不懂。恐怖指的是什么呢?」
玛格丽特问。与希子说:
「是指气势逼人的能面吗?」
「我想不是。」
蓉子轻轻自言自语似地说。她想起小时候在祖母房间,倏地被人偶们带往的那个世界。那世界如深山之中镜面般的湖那样安静,如刀刃般冷冽,仿佛会把温血生物特有的温暖弹出去,一如浮在水上的油滴般……从那世界回来后,昏沉欲睡的疲倦感觉。整个身体急速下降似地被吸进去,那种感觉,还一直留在出自同一人之手的人偶们的世界里。恐怕,那能面就是具备那种特性吧。
「那位人偶师叫什么名字?」
纪久问。
「澄月。澄澈的月亮。」
祖母并非只是盲目收集人偶,她收集的都是这位人偶师的作品。
「她想必很喜欢吧。」
「那位师傅吗?」
「我想她应该不认识他本人,喜欢的多半是他的风格吧。不是吗?」
「莉卡小姐是一位名叫佳代的衣橱批发商送给祖母的,我想那时她应该还不知道制作的人偶师的事。」
「那位佳代为什么要把莉卡小姐托付给你奶奶呢?」
「佳代得了绝症,据说她问莉卡小姐:我死后你想到谁家去呢?莉卡小姐说:麻子好了……」
「佳代生前不可能告诉麻子小姐这些吧。」
「佳代只说,我死后请你带走莉卡小姐,把她当成我的纪念物。我想那时祖母还没聼说莉卡小姐会说话。」
「为什么佳代死的时候,莉卡小姐没有送她到净土极乐呢?你奶奶过世她就那么殷切地送她。」
「咦?」
「佳代生前,也就是莉卡小姐还属于她的时候,你奶奶没和莉卡小姐说过话吧?」
「我想没有。」
「倘若莉卡小姐说想去麻子家这件事是捏造的……倘若佳代死了之后没到净土,而进入人偶莉卡小姐里面的话……」
冷风咻地吹了进来,众人不禁面面相觎。
「倘若如此,那么,莉卡小姐是个会说话的特殊人偶,也就不难理解了。而你有你奶奶的血统,自然也能假定你对那类东西有感应能力。」
「或许佳代怕一个人到净土去太寂寞,于是进入莉卡小姐身体,一直等着麻子小姐过世。因为莉卡小姐没说她会回来呀,不是吗?」
蓉子的沉默,代表答案是肯定的。好一会儿才说:
「你是说,我一直以为是莉卡小姐的人偶,其实就是那位佳代?」
「等一下。」
玛格丽特抱着头,状似痛苦地说:
「对不起,我再也没办法跟上了。」
这对玛格丽特来说真的是十分难懂的故事。与希子又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说:
「如果你对于来日本得学习东洋神秘学没有心理准备,那就只好请你忍耐一下了。」
极少大声说话的玛格丽特也「生气」了:
「灵魂的故事又不是东洋才有,我可不觉得那算什么东洋式的神秘。」
说完就起身离席,上楼去了。
仿佛一下子顿失支柱似的,剩下的只有人偶及爱聊天的三个女孩子。
依染媒不同,毫无疑问地,颜色也会有所改变,即使所用的植物完全一样。人的聚合也与这种状况颇为类似。
※
进入六月的梅雨季后不久,纪久便为了家族坟的事返回岛上。
从微暗的房子里看出去,可见庭院一隅高耸着几株蜀葵(注50),花苞一直结到上面。等到最顶上的花开时,梅雨就结束了。蓉子一边切着染材,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现在最下面的花才刚开,应该还有得等。
只是少了一个人,家里却明显变得空荡。
「啊,莉卡小姐穿绣球花(注51)的纱(注52)耶。」
与希子一下楼来,目光便停留在莉卡小姐的和服花样上,高声说。与希子最近也十分自在地和莉卡小姐说话。蓉子剁着北美一枝黄花(注53),也看了一眼对面椅子上的莉卡小姐,一面有点得意地说:
「总得搭配季节呀。带扬、腰带和长襦袢都换了唷。」
「真的耶,莉卡小姐衣服好多唷,比我还多得多呢。哪天让我看看你的衣橱嘛。」
与希子微倾着头拜托莉卡小姐。蓉子说:
「祖母似乎有帮她多做,原来好像只有两件。」
「原来?」
「莉卡小姐来祖母家之前。」
「喔。」
与希子从冰箱里拿出麦茶倒进杯子。
「你奶奶也可以和莉卡小姐沟通吧?」
「嗯。」
「上次说的那位佳代也可以吗?」
「大概吧。不过我不大清楚,那已经是将近七十年前的事了。」
「那么,从佳代那边带来的和服也是七十年以上的衣服?」
「算起来是这样喔。」
「嗯……那时候应该有锦纱(注54)或者一越(注55)、御召(注56)……」
「不愧是与希子,果然很清楚。不过,好像不是那么好的缩缅,只不过花样很特别……要看吗?」
「想看啊。论文正好写到跟日本纺织品有关的部分。」
蓉子从隔壁房间拿来两包东西,外面都以叠纸(注57)包着。
「连叠纸也都是人偶尺寸的哦。」
「以前的人讲究得还真彻底呢。」
蓉子说着解开叠纸上的系绳。
「已经是年代相当久远的东西了喔。」
与希子瞪圆眼睛。
「这件是以蝴蝶为主题设计的……」
说是蝶,身体又太大。眼珠似的花纹看来骇人,不过各时代的审美观或许只有当时的人才能领会吧。
「这……又是什么呢?」
蓉子打开另一包。
红底上印的是菊花和琴,还有一种不知为何物的花纹。
「这是小槌吗?还是什么?」
「大概是吧。说不定把这个和琴合起来代表所有乐器,所以也许是琴拨唷。祖母跟我解释过,只是我忘了。因为很旧,所以觉得有点恶心,根本没让她穿过。」
「唔嗯……」
与希子兴致盎然地看着。
「这些花纹似乎很有故事性喔。」
说着又转向莉卡小姐。
「莉卡小姐,你一定有很多回忆吧,我真想和你聊聊。」
莉卡小姐依然端坐着。与希子轻抚着莉卡小姐的手,突然说:
「听说我爸要开刀。」
「啊?」
蓉子吃惊地望着与希子。
「打电话给我妈的时候,她告诉我的。」
「那,你不回去没关系吗?」
「她说我才刚回去过……反正也没什么事。母亲和哥哥都在,所以我想等开完刀再回去看他就好了。」
与希子的老家位于一处古老的城下町,从这里要转乘电车,约费两小时才能到达。明治维新前后的城主喜欢能剧,城内至今都还保留着出色的能剧舞台,因而驰名。与希子的父亲在那城镇的高中教美术,在与希子口中是个怪人。
「光画画没法糊口,但又不是个当老师的料。」
与希子叹了口气。
「家人不照他的意思做就不高兴,像个小孩子似的。因此只要稍微觉得别人瞧不起自己,就立刻诉诸暴力。或许是在职场上受尽委屈吧……」
与希子虽然这么说,当初与希子父母来打招呼的时候,大家对他的印象却都刚好相反。一派艺术家风范,不拘小节,服装的搭配也颇具品味。
「我倒觉得他很帅……看起来又温柔……」
蓉子这么说等于是和与希子父母站在同一边了。大体上,站在管理人的立场,总会下意识地采取这种态度吧。
「那只是外表看起来啦。我现在大了,能够了解,他心里一定十分焦躁不安吧,总是说没法做自己想做的事。上了美术大学后看到很多这种类型的人。不表现出来的话,心里就会逐渐累积毒素,很惨呀。我小时候总觉得父亲就像鬼一样,所以,普通人安住过的老房子我反而觉得安心。」
与希子凝望着庭院说。
「你说普通人指的是我祖母吗?」
蓉子发出讶异的声音说。
「不是吗?」
「不……我从不认为祖母是普通人。」
「害你不高兴了?」
「不……只是有点意外……因为对我来说,祖母不可能和其他人一样。」
「对喔,普通人可不会和人偶沟通啊。我所谓的普通其实带有尊敬意味。但说普通似乎太笼统了。」
「那么,竹田君普通吗?」
竹田君是登山社的学生,修的课有些和与希子同堂,傻呼呼的,她曾说欣赏他长得像熊一样。与希子几乎每天都在学校餐厅碰到竹田君,有时候看到他想在饭上撒盐却发现拿到牙签罐,有时候又听说他因为在附近古城石壁做攀岩练习而遭到警卫告诫。因为与希子经常向大家报告这些消息,所以竹田君在这个家就成为名人了。
与希子似乎故意摆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说:
「应该说是高尚的普通吧。」
害蓉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以你从前告诉我们的那些事情看来,可绝对不是什么高尚形象哦。」
「是喔。」
与希子站起来,装出滑稽的表情回二楼去了。一会儿才传来织布机的声音。
庭院现在整理得井然有序,大家早就各自种上自己喜欢的植物。但因为有些地方阳光充足,有些地方就并非如此,最后无法公平分配,于是,先种的人就把自己喜欢的植物种在自己喜欢的地方。绶草(注58)之类的野花,正因为身处在这庭院,才没被当成杂草,得以生长,这一点大家都以恩人自居。但玛格丽特只在庭院一角用小石头围出一块自己的位置。
只有玛格丽特那块辖区什么也没种。她目前致力于改良土质。她收集落叶和厨余做酵素,拌进土壤。她做得如此认真,但问她想种什么,她却只是支吾其辞、一脸困扰地说:「要是种了东西就不能翻土了呀。」
反正,她喜欢的是培育出自己认为完美的土壤,其他事情似乎都没想到。有时候抓起泥土,再哗哗撒下给蓉子她们看,同时自豪地说:「你们看,变得相当黑了喔,像烟熏过一样,储水和排水也刚好平衡。」她甚至还用试纸测了土壤的酸硷值。
不管种什么东西就无法再改善土壤了。不只如此,植物会吸走养分,土壤也会因此日渐贫瘠。玛格丽特似乎就是不喜欢这点。
不过,只要与希子她们来向她要土,她就兴高采烈地给她们。不仅如此,看来她很乐意继续提供。能够证实自己改良过的土可以使植物长得更好,她似乎也觉得欣慰。
蓉子和纪久曾经聊起:一切讲求实际的玛格丽特只对培育土壤有兴趣,而似乎只对奇花异草有兴趣的与希子竟然也费心地种起蔬菜,真是有趣呀。
纱窗的预算一时似乎仍无法达到,蛾就不用提了,蚊子才凶呢。
「好丢脸哦。」
与希子给大家看她满是红豆冰的手脚。
「好惨喔,是因为与希子皮肤白所以格外明显吧。」
「才不是,不光因为这个,我一到夏天本来就会这样。一般人只是稍微肿一个小包而已,可是我就会变得又红又硬,还会化脓呢。」
即使如此,与希子还是强忍着,在窗边挂防蚊草(注59),又在每个房间放蚊香,继续忍耐。至于蛾,只要一飞进屋子,与希子多半以常备的捕虫网捉住,迅速处理。
与希子望着庭院里的花草喃喃地感慨:
「能活命还真是不寻常呀。」
与希子说话,总是省略之前那段迷途似的漫长思考过程,所以经常显得突兀又不知所云,蓉子她们最近都习惯了,所以遇到这种情形,多半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蓉子今天也只是对她微微一笑就出去买东西了。
一回来,与希子就表情有异地对她说:
「剐刚那位阿菊小姐打电话回来。」
「她说什么?」
「她说……」
「什么呀?」
蓉子一边将豆腐和葱等东西拿出菜篮,一边催促她说下去。
「她说,为了把所有骨头放在一起,所以把坟墓全都刨开来了。」
「刨开来……」
又偏选这种吓人的措辞。
「她说那个岛上还是流行土葬,遗体是以坐姿摆进大桶子般的桶棺里。」
「啊,那叫坐棺啦。」
「对对对!所以他们就把每个坟墓都刨开,把骨头分别装入骨坛里,再全部集中在一处。」
「嗯嗯。」
「结果,纪久十年前过世奶奶的桶棺里,竟然挖出……」
蓉子看与希子说话的口气,忍不住停下手边的动作。
「奶奶的骨头,以及一尊人偶,而且,和莉卡小姐一模一样。」
※
那天晚上,蓉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祖母的丧礼结束了,而蓉子被蒙在鼓里。父母和亲戚乘着一辆小巴士回来,她很想冲上前去捶着母亲胸前质问:你们太可恶了!太过分了!祖母的丧礼为什么不通知我?却哽咽得根本无法说出心里的话。父亲也在旁边。蓉子又想如此向他抗议,依然哽咽到话都说不清。甚至双手也不听使唤,无法槌打父母。既然无法以言语表达内心的懊悔,至少也要诉诸身体动作吧,谁知连这也没能做到。
内心涨满激动,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发现莉卡小姐在前面向自己招着手。只见一根很大很大的竹子被人从根部砍断,倒了下来,而莉卡小姐就站在入口,或者该说切口的地方。两人一起往那根竹子里面张望,只见里面明亮如纸灯。竹节的中间黏着些许棉花般柔软的竹子纤维,但拨开这些纤维继续前进,就是隧道般的溜滑梯,这可好玩了,而且即使要当成秘密基地也是最棒的选择。竹子里面充满清冽的香气,感觉起来更像圣地。
蓉子开心得不得了。
……原来纤维是空心的,正因为是空心,才能染进颜色。莉卡小姐所处的位置,就是这个「空」,她在这个家,以及这个家庭正中央的「空」里,和祖母一起。
如此想着想着却醒了,这梦很明显是受到纪久电话的影响。
纪久祖母的棺材因为前年大雨,底部积水,里面的人偶也半身泡在水中。纪久说,那人偶仿佛一直在等着有人来开棺似的,一副总算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但因为已经重新和其他遗骨埋在一起了,其他三人都没机会看到。因此,纪久回来后,不论如何坚持那个人偶和莉卡小姐一模一样,都没人相信,尤其玛格丽特,更是压根儿不信。
「在我看来,日本人偶每一尊都长得像莉卡小姐。」
与希子看起来比她稍微通情达理一点,说:
「至少的确同为市松人偶吧。」
刚开始还坚持到底的纪久听她们这么说,也越来越没信心,只是不甘心地嘟哝:
「真的很像嘛。」
只有蓉子一人相信。因为莉卡小姐和其他人偶完全不同,即使同为市松人偶,假如和莉卡小姐共同生活的纪久,第一印象认为和莉卡小姐相似,那么就一定和莉卡小姐有什么关联。蓉子巴不得立刻前往纪久生长的小岛去确认,但要人家为了自己再次挖出已和遗骨一同安葬的人偶,怎么说得出口。
纪久看蓉子愁眉不展,便安慰她说:
「因为我选择染织做为研究主题,所以姑姑说要把那人偶的衣箱传给我。她说那是古时候的染织品,应该可以当作参考,而且我们这边又刚好有莉卡小姐在。
「真的?」
不必说,蓉子高兴极了,就连与希子也是,或许是帮人偶换衣服的游戏记忆被唤起了吧。当然玛格丽特还是不为所动。
「姑姑告诉我……」
纪久开始叙述自己在岛上,听许久不见的姑姑提起的往事。
她的姑姑弥生说:
「我母亲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外曾祖母,个性非常刚烈,却又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当她得知自己的先生另娶了一个年轻的小妾,表面上虽然不哭不闹,但,你看这个。」
弥生把衣箱中满满的人偶衣裳拿给纪久看。打开最上面那件的叠纸,就感觉得到这下摆铺着薄棉的和服是投入许多情感做成的。
「外祖父因工作到镇上去的时候,为自己的女儿买了一尊当时著名人偶师做的市松人偶,这也就罢了,他却顺便也送给小妾的女儿同样的东西。外祖母知道这件事后怒火中烧,母亲亲眼见到她使劲咬住自己的嘴唇,一道鲜红的血直往下流。」
孺生喘口气,接着说:
「母亲还说,流下来的鲜血很漂亮,她仰头看得都入迷了。外祖母用剪刀将那人偶的衣服绞坏,正想把人偶本身也丢进火里烧,但当时年纪还小的母亲哭着抱住她才没烧成。后来转而————这我也不大了解为什么————叨念着:这花色也好。那花色也好。开始发狂似地为人偶治装打扮。据说只要上和服店,就一定也顺手连人偶那份的衣服也一起做。这些就是成果。」
弥生将视线扫向衣箱,喝了一口茶后,叹口气又说:
「是希望和小妾孩子的人偶格调不同吧,真可怜呀。」
「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纪久大小姐,您可要当心呀。」
概略听完后,与希子开玩笑似地说。
「小心什么呀?」
「你心里明白。」
纪久并不在意与希子的话,突然宣布:
「对了,接下来我要出去旅行一阵子。」
「咦?去哪儿?你才刚回来耶。」
「我听说老家那边,从前的捻线绸工艺已逐渐式微。因为做衣服的需求越来越少,据说消失速度很快,所以我想趁现在到当地去亲身体验。我请父亲帮我介绍当地的纺织厂,所以他们会带我到有织工的村子里去。」
与希子张大眼睛说:
「大小姐果然了不起!」
「别这么说嘛。有些是连公车都一天只有一班来回,而且从公车站还得上坡、下坡走将近一个小时才到得了的地方。只是提到说,那里的人偶尔可以顺便载我一程。」
「我也要去。」
与希子像孩子耍赖似地说。
「咦?你也要去?」
「我要去的是中近东啦,奇勒姆的故乡。」
「现在临时怎么去?」
与希子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说说嘛。」
过了二、三天,纪久就出发到面向日本海的深山里,着手调查各村落所流传的捻线绸。
「纪久写信回来了哦!」
蓉子打开信箱,检视着信件说。
「写给谁的?」
「写给大家的。」
「打开!打开!」
虽然昨天才出发,可是在这深山里的民宿只要天一黑就没事干,只好来写信。
今天访问的地方,是自古便以细致着称的捻线绸产地。
如今邻镇的纺织厂已足以供应大半需求,因此拥有手织技术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但今天访问的村子,从古至今便将织布当成冬天无法出门时的工作,如今虽然居民户数少,几乎家家都还备有织布机。
据说从前这种村落娶新娘的首要条件,就是手一定要巧。即使容貌或个性不是很好,但只要手艺好,作为新娘子的附加价值就越高。从前这一带的媳妇即使正值严冬也得一大早摸黑起床坐到织布机前,连饭都舍不得吃,一织就织到三更半夜。据说有人因如此费尽精神心血织出来的布疋被弄坏而发狂。
今天去的地方也是这样,工作场所也设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既冷又最简陋,简直就像储藏室。只见年纪尚轻的媳妇苍白着脸坐在织布机前。
心里一阵难受。
那织布机上架着的布疋,将被做成花纹优雅的高尚和服,而那恐怕是她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穿到的。
这个村落地域色彩特别浓厚,是个特别热衷于捻线绸的产地,因此流传着许多关于织布的悲哀故事。
我故乡那座岛上还不至于如此严苛,织布成为贴补家用的工作是最近的事情,从前只要织给家人穿就行了,只能算是自己家里的手工活儿。
即使如此,那里的女人们,也和这地方的女性一样,做完一整天的家事或田里的粗活后,还得继续织布,所以心里雀跃不已的日子、苦恼悲伤的日子、怒不可遏的日子里,织布机的声音想必也有所不同,那些心情想必也一寸寸织进布疋里面去了吧。
女人们织着布。
随着布疋这件作品的进行,她们自己的七情六欲也一并织了进去。
无论古今东西,织工几乎都是女性。会不会还谈不上工作性向,而是女人需要这种劳动,才会形成如此定局呢?这项工作可以将那无法对任何人说的、万一说出口将使世界为之毁灭的、岩浆般的情感,慢慢一寸寸织进平静的日常生活里。倘若我的外曾祖母也会织布,或许会开心一点吧。
我忍不住如此想。
这信很奇怪吧?自从和你们同住以来,我变得越来越爱说话,于是便养成随时想找人说话的习惯。我一定是想家了。不是我父母亲的家,而是有你们在的、还有以实际上不在的莉卡小姐与奶奶为中心的那个家。
给住在没纱窗房子里的诸位
纪久
「真是感人肺腑呀!」
读完后,与希子故意开玩笑,接着又说:
「对耶,我刚在大学遇到纪久的时候,她是个极端沉默的人哦-
她说,似乎突然回想起从前。
「有点神秘兮兮的,倒看不出她是个见到蛾会大惊小怪的人。」
「纪久的确很文静,除了蛾出现的时候以外。」
两人相视一笑。与希子突然说:
「啊,刚刚玄关是不是有声音?」
「应该是玛格丽特吧。」
正想说好像不是的时候,玄关已经传来:
「蓉子,你在吗?」
蓉子连忙回答:
「在啊!请进!」
一边起身对与希子说:
「是我妈。」
「哎呀!」
与希子赶紧简单收拾一下餐桌。
「爬个坡就喘不过气来……老喽!」
蓉子的母亲待子边擦着汗边走过来。
「阿姨永远都年轻。」
「哎呀,与希子,我喜欢说实话的人唷。」
待子笑着说,心情看来很不错。
「顺道过来看看……我买了冰淇淋。玛格丽特和纪久呢?出去了吗?」
「玛格丽特呀,说今天会比较晚回来。纪久出去旅行了。」
「哎呀呀,那你们今天很寂寞喔。」
说着,将视线停留在端坐在座椅上的莉卡小姐身上,就像看到怀念的老朋友般微笑着说:
「莉卡小姐,好久不见。你还是一样年轻漂亮呀。」
「哪有?」
莉卡小姐没说话,倒是蓉子冷冷地回答。与希子感到十分意外,因为蓉子很少表现出这种态度。
蓉子是被母亲那句「还是一样」惹得不高兴的。对蓉子而言,从前的莉卡小姐和现在的莉卡小姐简直有如天壤之别,然而母亲明明认识从前的莉卡小姐————母亲并不知道莉卡小姐的超自然事件,说来也是情有可原————却又完全看不出其中差异,感觉好像从前的莉卡小姐全是出自蓉子的幻想似的。蓉子希望母亲说的是:「哎呀,莉卡小姐感觉不大一样喔。」
待子的立场则以为蓉子一定是因为「漂亮」这个词,反应才会这么激烈。待子十分清楚:蓉子虽然长得还算端正,五官却一点也不突出,从小就没被夸过漂亮。
————不过,她也不是那么爱闹别扭爱顶嘴的孩子,一定是因为年龄相仿的几个女孩子住在一起,为厂琐碎事情闹得不愉快了。反正也不能老是停留在玩人偶的年纪,这对这孩子正是个良好刺激。
「再过不久,莉卡小姐的新衣服就会寄来了哦。」
与希子机灵地打圆场。
「哦?从哪儿来的呀?」
「原本属于纪久奶奶的人偶所有,这下说要给纪久。」
「那好呀,我也好想看唷。」
说着,目光停留在垂挂于沿廊屋檐下的绢丝束,刚染出来才上过浆的绢丝闪着金丝雀黄。
「哇!好漂亮的颜色哦!用什么染的?」
「日本苦参(注60)。」
「没听过,是什么植物呀?」
「来一下。」
蓉子催促母亲,带她到廊外看剩下的苦参。在待子看来,这枯萎的草并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咦?用这个呀?哇,好厉害。那这丝线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这是纪久要的。纪久说她整线整到一半,突然想要金色草原般的颜色,所以才拜托我染的。」
「原来如此。」
待子认真地想了想:
「蓉子,你们要不要开个人偶展呀?」
与希子和蓉子不禁面面相觑。
「那……可是……地方……啊!难道说……」
蓉子的声音大了起来。
「嗯,可以在爸爸的画廊开唷。」
待子微笑点点头。
事情太突然了,作品都还没完全准备好……蓉子变得语无伦次,与希子双颊绯红,两眼却闪闪发光,心想:「总有一天,一定要!」
待子回去之后,与希子说:
「蓉子,你平常给人那么老成的感觉,为什么你妈一来就全变了呢?完全一副小女儿模样。」
「是喔?」
老成?哪有这回事呀。蓉子十分讶异。
「蓉子,我忘了你爸爸是经营画廊的,他会做这种事也不难理解。」
「这种事?你指的是什么?」
「赚不到钱的艺术活动。」
啊?蓉子心里大惊,自己的植物染竟也能称为艺术活动?她却无法好好表达这份观感,心不在焉想着:要是换成纪久不知会怎么说。这时与希子感慨地说:
「母亲和女儿之间毕竟还是有着某种连系喔。」
啊?蓉子又是一阵错愕,这回就真的藏不住意外的表情了。
「长得又不像。」
「我指的不是外表相不相似……毕竟还是像织品的经线那样,一定有什么遗传下来的。蓉子的落落大方就是遗传自母亲,那特质像我这种人不管再怎么羡慕,即使用烧红的刀刃也无法刻印到自己身上。这隐形的遗产一定是代代经由母亲传给女儿,一直传递至今的。」
「虽然我不大明白……但与希子,你不是有个杰出的理智型母亲吗?」
「事情说到自己身上就搞不清楚了。更何况我父母已经离婚了。」
与希子若无其事地说,蓉子大吃一惊:
「咦?可是上次他们两位不是还一起来了吗?」
「他们经常往来。我读小学时母亲就离婚搬出去了,不过还是住在附近。我和我哥总是两边来来去去。我父母原本是同事才认识、结婚的。我妈也是老师,两人都有工作……我几乎是我哥带大的。」
「可是你却没跟着你妈。」
「啊,那单纯只因为我妈的公寓太小了……可不是特别选择跟着爸爸的。我爸跟谁都处不好,他就是这脾气。更何况他们俩似乎都觉得突然要孩子改姓不大妥当,反正我妈也常来,也会给我们该给的照顾。不一样的只有妈妈不睡在家里,还有早上起来看不到妈妈而已。」
但或许这样,反而变得和与希子比较有话讲,为了确认彼此之间的连系,与希子是三人之中最常和母亲通电话的,聊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蓉子觉得很新鲜,竟然也有这种亲子关系,不过知道原因以后,反而觉得难过。
蓉子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是「哦」地应了一声,自己听起来也觉得很傻。
「我爸和我妈离婚之后,说话开始生疏了起来,彼此呈现前所未有的相敬如宾。所以如今两人关系都比以前好太多,就连我爸癌症开刀,她也默默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与希子的语气一如往常,完全不搀杂感情,就像在背书似地朗声接着说:
「因为血缘关系从中阻碍,父女之间就无法做到这样了。」
与希子说到这里暂停了一下。蓉子觉得该说点什么,却只发得出「嗯……」的声音,听起来果然还是很傻。
与希子完全没注意到蓉子的体贴,只管自言自语似地说:
「或许家中所有成员彼此都毫无关系,反而更能组成理想的家庭。」
不会吧?家庭里有小孩,小孩得要有人负责照顾,有父亲一方该做的、母亲一方该做的……蓉子说。但与希子立即反驳:没有小孩的夫妻又如何呢?于是这段谈话就此打住。
后来蓉子回想起这段谈话,才知道原来与希子一直把自己这几个人组成的共同体拟为家庭,不禁感到有点沉重。
※
阴沉的梅雨天。
雨已经停了,但似乎随时会再下。空气中的湿度高到仿佛掐得出水来。马路到玄关之间的小路上开满沉甸甸的萼绣球(注61)。
走廊和廊柱都发出湿润的光泽。因为祖母生前总是怜惜地用装着米糠的布袋打磨,因此玄关处的上框(注62)、柱子、沿廊、纸门及门槛都很圆滑润泽。下雨天湿度居高不下、而外面微暗的时候,这光泽看起来特别明显。
由房间改装的工作室传来纪久充满韵律感的织布声。玛格丽特和与希子各自捧着书待在一旁的客厅。
自从有一次玛格丽特说,待在纪久的织布机旁边心情就会平静,之后她就养成如此习惯了。她形容得很清楚:那声音里面有一种专门职工特有的专心,相反地,与希子的织布机不用梭子,不会发出喀嚓喀嚓的规律声音,没有稳定心情的功效。与希子反驳说自己织的东西艺术性较高,不过也承认纪久的织布声带有可以安神的日常感。从此只要纪久一开始织布,在家的人就聚在旁边各自做自己的事。
「下雨天,这个房子就似乎发出内在光泽。」
与希子自言自语说。
「nèi zài guāng zé?」
玛格丽特有气没力地反问。玛格丽特一遇到不懂的辞汇就会突然失去信心、露出不安的表情。
「所谓内在光泽就是……」
与希子瞪着天花板,斟酌该怎么解释,好一会儿还是转向纪久:
「纪久,给你说!」
纪久仿佛早有预感,停下织布的手苦笑着说:
「这个嘛,这里所指的并不是锅子内面之类具体的东西,而是指某种东西的最深处,就像该东西的中心。所以,内在光泽指的并不是借由阳光反射出来的亮光,而是类似该事物本身从内部散发出来的光。」
「从内部散发出来的————inner light?」
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和inner light是不是有点差距呢?」
与希子对纪久低声说。玛格丽特恍然大悟地说:
「啊,我知道差别是……」
接着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难道她对这词有那么多想法吗?玛格丽特有太多大家无法理解的地方。
沉默了一会儿,蓉子自顾自地说:
「或许可以说是该东西的本质所投射出来的颜色吧。」
「颜色最终还不是取决于东西当时反射或吸收了哪些光线吗?」
与希子插嘴道:有时光线也会透过哦。因为考试曾经出过,当时答不出来所以记得特别清楚。蓉子不理会,又说:
「该东西的颜色究竟是什么呢?反过来想想,因媒染不同而呈现不同的颜色又是什么样子呢?」
「因为颜色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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