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木门微开,仿佛等着人。
止进狭长的露地(注1)就看到玄关右侧开着侘助山茶(注2)。自邻家改建后,就只有那里还照得到暮冬的太阳。
蓉子将带来的钥匙插入百叶门上的钥匙孔旋转起来。转一圈时,要将两扇门重叠的部分稍稍抬高。这是诀窍。
祖母在世时完全不需要钥匙,门总是开着。蓉子的父母经常苦口婆心地劝她:「这样不安全,在家时最好也把门锁上。」但她还是一次也没锁过。她都快八十八岁了,要她改变长久以来的生活习惯,大概很难吧。「现在可不是那么太平的时代呀!」即使有人如此告诉祖母,她似乎还是不以为意。
祖母过世之后,祖母的时代也随之告终。
带上门的时候感觉不大顺溜。得在门槛涂点蜡,蓉子心想。就像祖母以前经常做的那样。今天是祖母过世后第五十天,昨天是七七,丧礼和七七都是在寺庙办完的,因此已经很久没进这屋子了。
站在三合土地上,密闭房子特有的浓重味道就迎面袭来。那是种类似线香味混和霉味,此外还掺杂某种东西的气息。
蓉子没脱外套就直接走进客厅,打开所有窗户。沿廊(注3)玻璃门和遮雨窗一打开,房子就开始深呼吸。走廊尽头是储藏室、厨房,再转进去有间四叠半(注4)的房间。她爬上二楼,把三个房间的窗户也全部打开。
接着又到楼下浴室,打开水龙头。流出的水起先带着茶色,但一会儿就变得透明。拿水桶接水,从更衣间旁的架子上拿出擦手巾和祖母缝好备用的抹布。把抹布放在水桶中漂洗,再着实拧干。拧干吸满冬天冰水的布中有种特别的疼痛感,手都红了。
「去,到那边去,仔细用擦手巾把手擦干。绝不能以为反正都得弄湿,就偷懒。让湿湿的手吹到风最糟。只要每次都仔细擦干,手就不会裂了。」
蓉子一边模仿祖母的口吻,一边用毛巾擦干双手。再用擦干的双手把拧过的抹布摊开,跪在地上擦起相连的两个榻榻米房间。擦到一半已微微渗汗,便脱下外套。
虽然看起来很干净,但房子毕竟久无人居,榻榻米上还是看得出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抹布很快就变成黑色,于是再把抹布拿去清洗、拧干。用毛巾将手擦干。摊开抹布,找到还没擦完的地方,又开始唰唰地擦起来。擦完之后,收拾水桶和抹布。
接着,打开房间的壁橱,取出被炉桌专用的棉被铺好。又从储藏室取出被炉桌,插上电。对了,还得将电源总开关打开才行。
拿张椅子放在厨房门口垫脚,把上头的总开关打开。一时传出嗡的通电声。整个房子哆嗦了起来。
「好,接下来该莉卡小姐(注5)了。」
祖母的名字是「麻」,莉卡小姐则叫她「麻子小姐」。
因为「麻小姐」叫起来别扭嘛。
还有,莉卡小姐要蓉子别叫她「莉卡妹妹」。那是蓉子第一次叫她莉卡妹妹时的事情。
或许莉卡小姐有她自己的考量吧。蓉子非常了解她的心情,便改口为她加上「小姐」的称呼。
事实上,后来每次发生事情时她都展现独到的判断力,让人不禁心悦诚服地尊称她莉卡「小姐」。
如此渊博的见识,莉卡小姐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呢?
祖母过世时,莉卡小姐表明自己想陪麻子小姐一段,将守孝一阵子,于是回到祖母家(莉卡小姐如此希望,所以蓉子带她去的),闭门不出。
这四十九天里,莉卡小姐是否都陪着麻子小姐,并看到她前往极乐净土了呢?
蓉子上了二楼,走进里边的六叠房间。那是祖母口中的「人偶房间」。因为这里原本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偶。如今却闲置着。
祖母过世前大约一年左右,就开始寻找能够认养各尊人偶的地方。她迹近狂热似地寻找博物馆、寺庙、喜爱人偶的人,以及那些人偶最希望去的地方,这件工作需要相当耐心。因为祖母得一边斟酌每一尊人偶的来历和相关的由来传说,一边挑选满足下列双重条件的地方——人偶自己满意,而对方又懂得珍视该人偶。为最后一尊人偶找到领养处之后不久,祖母就如沉睡般安详地过世了。
虽然那些人偶已不在,它们的气息却似乎还留在房间里。蓉子朝壁橱走去,一路上仿佛一一拂开肉眼看不见的布幕似的。她打开门拉出长方形衣箱状的桐木箱。
————简直就像白雪公主的棺木。
蓉子心想。
「莉卡小姐,醒来呀!我要打开了哦!」
说着便迅速打开盖子。包裹在柔软的白色羽二重(注6)布料中(莉卡小姐喜欢羽二重)的莉卡小姐依然沉睡不醒。
一片死寂。
「讨厌,莉卡小姐怎么了嘛?像个人偶似的。」
蓉子笑着说,莉卡小姐却完全没反应。蓉子笑不出来了。因为若是对有生命的东西打招呼,即使对方没出声回答,她也可以感觉到对方的确接收到自己讯息的回应。然而现在莉卡小姐却完全没有这种回应。她只是个没有生命的东西。
……原来莉卡小姐还没回来呀……
蓉子的心情顿时一落千丈,没精打采地坐了下来。
「蓉子!回来了吗?玛格丽特来电话!」
把莉卡小姐从祖母家抱回来后,蓉子一直心不在焉地待在自己房间里,这时突然听到母亲待子在楼梯口叫着自己。
「喔!」
她连忙站起身来。
玛格丽特是特地来日本学针灸的,和蓉子同年。蓉子教玛格丽特日文,而玛格丽特教蓉子英文;大概是要更改语言交换的时间吧。不过玛格丽特的日文近乎完美,因此蓉子也不算教她,感觉只是聊天而已,平常交谈也都是用日文。
「喂,玛格丽特吗?」
「蓉子,这个星期四呀,不好意思,取消。突然有点事情。」
这句话文法对不对呢?蓉子一边思索着一边回答:
「嗯,我知道了,那下星期四见喽。」
说着挂了电话。
她和玛格丽特是透过「植物染料研究协会」主办的山林健行认识的。
蓉子没上大学,以非正式弟子身分到柚木的工作坊去上课。柚木也是「植物染料研究协会」的会员。忙起来的时候甚至得住在工作坊里,空间时却可以连续两、三周无所事事。
「啊,蓉子。」
蓉子正要走上二楼,却被母亲从厨房叫住。
「什么事?」
「情况怎么样啊?祖母的房子。」
「什么怎么样?」
「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情形呀?」
「没特别乱啦,没问题的。不过,我把莉卡小姐带回来了。」
「没被老鼠啃坏吧?」
「倒没什么问题……」
但也不是完全没问题。
「那个房子呀……」
母亲语气一沉。
「我和你爸商量过了。老是这样放着不管也不是个办法,房子没人气的话就会荒芜。话虽这么说,又舍不得卖……」
「我们要搬过去住吗?」
这样也不错。蓉子心想。
「这我们也想过,不过现在这个家的地偏又是祖上传下来的……」
母亲的嫁妆是这栋房子,而父亲是招赘的。过世的祖母是父亲那边的内祖母。
「那要用人吗?」
说着,蓉子真觉不情愿。
「嗯,租给女学生怎么样?学生不会长期定居,女孩子的话,应该也不至于把房子弄得太乱。」
是这样吗?蓉子脑海里浮现几个朋友的房间。
「我看你还是别太乐观。」
「不过,是有这打算。你也投个赞成票吧?」
蓉子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好呀,只要你让我也住在那里。」
自己并没有特别想搬离家里。
许多朋友上了大学就开始在外独居,自己看了也没特别羡慕。
蓉子这时却觉得有点焦虑不安,或许也因为莉卡小姐还没醒过来。
「或许这样也不错。」蓉子搬出去独立的事情就因父亲的这句话定案了。
其实,有管理人过去同住,当然比只有房客住在那里好,而且如果蓉子真想从事印染工作,以后也需要一间专用的工作坊。这就是蓉子父母亲的考量。
蓉子很早以前就喜欢染东西,经常拿红茶和洋葱皮来染手帕之类的,最近也开始染羊毛。因此,万一要做饭时厨房偏偏被她占住,那可就麻烦透了。但如果她要走这行维生,又不能对她多有抱怨。
把空下来的祖母家二楼租给房客,二楼腾出一部分给蓉子当工作坊,如此就一举两得了。
「不过,就不知道这么旧的日式房子,会不会有年轻女孩子喜欢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换成自己,大概也会感到犹豫吧。母亲很喜欢最近才改装好的系统厨具,而奶奶家的水槽还贴着旧式的瓷砖。
「这个嘛,我知道至少有一个人会喜欢。」
蓉子若有所悟地说,她想到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现在租的房子楼下是餐厅,因此随时都飘着某种味道。熬汤的味道,炒肉的味道,总觉得空气中似乎无时无刻不飘着细微的油脂分子。
虽然玛格丽特看来并没有为此特别苦恼,但蓉子记得她曾说过因为房租便宜,所以只好忍受。她还说,去年年底曾参观旧式民宅,并沿中山道(注7)旅行。玛格丽特对这种房子一定有兴趣。
祖母家虽然离那种被指定为古迹的老式民宅还有一大段距离,但的确有着历经好几个世代所营造出来的恬静生活氛围。蓉子直觉玛格丽特一定会喜欢。
于是,隔周玛格丽特来的时候,便对她提起这件事。果然不出所料,玛格丽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不过,我可能会在楼下熬煮染料,所以会有一些味道。这一点和你现在的处境倒是没什么两样。」
为了保险起见,蓉子附加说明。
「没这回事。」
玛格丽特摇着头说。
「这完全无所谓,植物没关系,我讨厌的是油烟。」
于是两人就到祖母家看看。玛格丽特迫不及待地从二楼的三个房间中挑了一间做为自己的房间。
出乎意料,其余的房客也一下子就找到了。
蓉子常去帮忙的染织工坊来了几个美术大学的女学生,要买织布专用的线。其中两个正好要重新找房子。蓉子的老师柚木说:
「一位是内山纪久(注8)小姐,好像是因为现在住的地方有人抱怨她织布的声音太吵。另一位是与希子小姐,姓……嗯……好像姓佐伯吧,说不定你也见过。听说她研究的是纺织图案,自己也想实际试试,却苦于没地方摆织布机。」
这两人蓉子也认识。纪久个性文静,给人略带神秘的印象。与希子比较直爽,是个好恶分明的女孩。
或许是绝佳组合呢。要是她们能来住的话就太好了————蓉子回答。
「那她们下次来的时候,我要她们跟你连络喽。」
柚木说,削着梅树干的手完全没停。
蓉子想起公园进行梅林修剪时,都有大卡车来将成堆的梅枝载走。除非一定得使用老干材,不然应该可以利用那些梅枝吧。
「修剪梅树时会锯下很多梅枝,应该可以向他们要一些吧。」
「这个嘛,刚剪下来的嫩枝看起来水嫩嫩的,感觉好像会是很棒的染料。不过,梅树呀……」
柚木稍稍面带难色地微笑道: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要歪七扭八、长满树瘤的老干才能染出漂亮的颜色唷。」
于是两个人又静静地削着木片。
女生宿舍的事情已顺利敲定。时序进入四月、学校开学之前,三个人便陆续拎着行李搬进来了。
三个人位于二楼的房间也定下来了。两间相连的和式房间以纸门分隔,给纪久和与希子住。玛格丽特则住走道对面的房间。
行李搬得暂告一段落的那天晚上,蓉子的父母亲特来打招呼,完成形式上的契约,同时也为她们开了个简单的欢迎餐会。
即将成为客厅的大榻榻米房间里摆上餐桌。蓉子及父母亲,还有三位房客,应该是六个人,却摆了七个座位。
纪久和与希子发现的时候,心里纳闷还有什么人会来,但令人吃惊的是,多出来的位子竟然是为蓉子的人偶准备的。
关于那人偶,蓉子的父母亲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说:
「打从蓉子小时候,这就成了我们家的惯例……」
因此纪久和与希子只以为独生女蓉子大概是把人偶当成妹妹了。不管女儿几岁,父母亲还是当她没长大,这是天经地义。不过,这样怎能狠下心放手让自己的宝贝女儿担任宿舍管理人呢?
有点尴尬的餐会终于结束了。父母亲回去之后,蓉子又到厨房去为大家泡红茶。还搞不大清楚房子格局的三个人只得留在座位上。三人的视线很自然地集中在人偶上。无花纹淡红梅色缩缅(注9)的和服袖口微微露出颜色稍深的红梅色长襦袢(注10),同色的假襟(注11)很好看。
「好漂亮的缩缅喔。」
纪久忍不住低语。
「梭面?」
玛格丽特问。
「你看,布料表面是不是凹凸不平?这就叫缩缅。简单说来,这种有皱褶的布料就叫做缩缅。」
纪久郑重其事地回答。
「依皱褶粗细可分为各种不同的缩缅唷。」
与希子接着道。玛格丽特点点头说:
「莉卡小姐穿的衣服都是这种布料,我一直以为是这就是日本布,原来叫做缩缅呀。」
「没错,小小的白鱼干就叫缩缅杂鱼。」
与希子的话似乎使得玛格丽特更坠入新的五里雾中,纪久赶紧岔开话题:
「她叫莉卡小姐吗?这尊人偶。」
「是的。」
玛格丽特一本正经地回答。
玛格丽特对蓉子和莉卡小姐之间的交情并不十分了解,不过她知道这是蓉子十分珍爱的人偶,而且曾经寄存在某处一阵子。
上次语言交换的时候,玛格丽特注意到书桌上的莉卡小姐,便说:
「啊,莉卡小姐回来了。」
……才没呢。当时蓉子心想,回来了却又没回来。她略带伤感地望着过于端庄的莉卡小姐说:
「嗯,她在祖母家待了一阵子。」
玛格丽特愣了一下,却没再继续追问,蓉子就喜欢玛格丽特这一点。其实玛格丽特本来就对人偶没什么兴趣。
「我从小就没玩过人偶,对那种浪费时间的游戏完全提不起劲。」
听到她说玩人偶是浪费时间的游戏,蓉子本想反驳,却又一时想不出话来。听她这么说,心里虽然十分错愕,但自己也觉得似乎真的满浪费时间的。于是反问:
「那你都玩什么呢?」
玛格丽特瞪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说:
「嗯,看书,还有跟父亲一起去钓鱼……我只对practical的事物有兴趣。」
「practical————实用的,对吧?」
蓉子确认。
「shi yong……啊!实用。」
玛格丽特这才发现自己刚刚脑袋有点当机,忍不住用力点着头。人偶,不实用。
这时蓉子捧着装满红茶器具的深茶盘进来了。
「刚刚听玛格丽特说才知道,这尊人偶叫莉卡小姐喔。」
纪久沉静地低声说。
「对呀。」
蓉子点点头,把茶盘放在自己的座垫旁,边坐下来边思索着:这下该如何说明莉卡小姐的事情呢?她从容不迫地拿起茶壶,把红茶往一个个杯子里倒,似乎想趁此机会确认现场的气氛。
蓉子一一为每个人送上茶杯时依然保持静默,但她已觉察空气中并无任何奇怪的不协调,换句话说,现场并没有类似僵硬的紧张感。虽然今天是四个人初次见面,但似乎正各自一点一点释放出无法言喻的部分,并彼此融合在一起,相互熟稔起来。
蓉子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后,心想告诉她们应无妨,于是打开话匣子:
「莉卡小姐刚来的时候……」
莉卡小姐是以前祖母送给蓉子的。
问她九岁生日想要什么呢?她回答:「莉卡洋娃娃(注12)。」
谁知道,收到的桐木箱里装的却是有着漆黑头发的日本传统市松人偶(注13)。直到现在,蓉子都还清楚记得自己打开礼物时那种虚脱和郁闷的感觉。那人偶还附有一份祖母亲手制作的「使用说明书」。莉卡小姐备有个人专用食器盒(注14),箱内有一式小巧却一应俱全的整套餐具,蓉子必须由自己的三餐中分别取出一小口帮她盛上,这就是那份「说明书」的重点。
这仪式宛如扮家家酒的延伸,蓉子玩得十分投入。一旦亲手喂她吃饭,心里也日渐涌出怜爱的感情。到了大约第三天,当自己盯着莉卡小姐看的时候,仿佛可以感到她似乎也回视着自己;到了第五天,甚至有好几个瞬间,以为她几乎就要开口说话了。
第七天傍晚,突然传来「蓉子……」蓉子听到莉卡小姐用仿佛切实踩在蓉子心里似的口气说话,虽然吓了一跳,却也没那么意外。莉卡小姐的声音并不是从耳朵传入的,而是从蓉子的双眼间,也就是脸的正面传入的。父母亲似乎听不见莉卡小姐的声音。蓉子年纪虽小,也明白这事最好瞒着父母。
蓉子之所以决定将这件「不可思议之事」告诉祖母,是认为祖母和莉卡小姐相处的时间应该比自己长,而且祖母又正是人偶收藏家,所以蓉子想她应该可以告诉自己如何处理这件「不可思议之事」。
从此,莉卡小姐、祖母及蓉子共度了一段情感十分紧密的日子,仿佛地下组织似的。虽然三人关系因蓉子学校功课忙而日渐疏远,但莉卡小姐的存在对蓉子而言,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或许也因为她没有兄弟姐妹吧。
祖母过世,莉卡小姐一直独自待在空无一人的祖母家。很久以前,蓉子曾听莉卡小姐提起,人偶身旁没人的时候就会进入类似「冬眠」的状态,这次不知是什么情形。对了,莉卡小姐的确曾说要送奶奶到极乐净土的,却没说她会再回来,可也没好好道别……
这故事对其他三人而言,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事情似真又似假,但眼前的蓉子却将它当成一件毫无疑问的事实恳切地叙述,因此大家更不知该如何判断。
蓉子说完后,大家一时都还摸不着头绪。但玛格丽特和另外两人不同,她已经见过莉卡小姐好几次了,因此开始认真地考虑这段第一次听说的往事。
蓉子以前从未对自己说过这件事,应该不是因为不信任自己,而是不想增加自己的负担吧。这种事情自己实在无法接受,若蓉子是在以前告诉自己,自己一定会当场否定她,说那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吧。由蓉子现在认真的程度看来,那种程度的否定说不定意味着两人的友谊会决裂,自己又喜欢蓉子,因此一定会陷入两难的局面吧……玛格丽特心想……有没有什么解释可以让如此荒诞不稽的事情贴近现实一点呢……她突然灵光一闪:
「蓉子,我在想……」
玛格丽特食指朝上并看着上面。「我在想」这个片语等于英文的「i think」,而后面应该接着说明自己的意见。这个句法和玛格丽特的母语十分相似,因此她最近常用。
「你和奶奶的感情很好,对吧?对你来说,莉卡小姐就等于是奶奶的精神象征,你因为奶奶过世而大受刺激,一直努力接受她的死,结果连莉卡小姐的存在本身也赶到死后的世界里去了。」
蓉子目瞪口呆,就像鸽子吃到子弹似的。
「啊?」
与希子突然回过神来。
「等一下,也可以这么解释啊,说出来没关系吧?你和奶奶感情非常好,却对奶奶怀有敌对意识,因为你一直想超越她,于是心中产生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杀意。因此,奶奶过世时,你心里有罪恶感,当然是在下意识中。因此,就连和莉卡小姐说话也感到内疚,于是自己制造出无法和她沟通的状态。」
「……啊?敌对意识哦……我……」
蓉子生性耿直,不知不觉竟蹙着眉在心里质问自己是否真有这种意识。
「又或者……」
与希子以更高的声音说:
「你和奶奶感情很好,你发现相信莉卡小姐有生命这件事可以使自己和奶奶更加亲密。但既然奶奶过世,也就不需要再如此认为了。」
「啊……」
蓉子越来越迷糊了。
「请你别说了吧。」
纪久温和地制止与希子。
「莉卡小姐对蓉子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哦,别逗她了啦。」
「拜托!我哪是在逗她呀?这种分析方法现在很流行呀。」
与希子有点不高兴。纪久说:
「我可不认为这是什么高尚的流行。」
「的确,在逗她。」
玛格丽特肯定地说,或许也是在坦承自己的想法吧。
「嗯……多少有点啦。」
与希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
「不过我绝对不是嘲弄她,也不是完全不相信哦。因为我家也有古老人偶,所以还满能理解的。」
「提到古老人偶,我家也有。」
纪久垂眼说。她的左耳垂有一颗黑痣,那颗痣有点隆起,又正好长在一般戴耳环的位置,因此特别引人注目。
「古老的享保雏(注15)。」
「哦?」
蓉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哇。」
「享保雏?」
玛格丽特问。
「长脸,身形很大,是江户时期制造的人偶。」
「有点可怕喔。」
与希子也补充说明。纪久点头表示「对,就是那个」,同时又说:
「他们端坐在人偶陈列梯台(注16)的最上层,睥睨地望着我,真的很威风。我小时候很怕哦,不过我姑姑出嫁后就被别人要走了。」
她喝了几口茶又接着说:
「最近好像回来了。」
「这又是为什么呢?」
「跟婆家处不来吧。」
「哎唷,不是我姑姑啦,是人偶啦。」
「我知道啦,跟你开开玩笑嘛。」
「详情不大清楚,不过好像回来了。」
蓉子喜欢纪久如此的感受性。玛格丽特却皱眉嘟哝:「与希子太不合逻辑了。」蓉子打圆场似地说:
「我比较意外的是:与希子竟然也有人偶。玛格丽特是从来不玩人偶的那类人呢。」
「没错。」玛格丽特轮番望着纪久和与希子,同时点点头。与希子说:
「这是你身上特有的吗?还是海的那一边不流行玩人偶呢?」
「是我身上特有的————这里蓉子强调我这说法很怪————女孩子们都玩人偶的。」
「那你为什么不玩呢?」
「嗯……总觉得,没那么多空闲……世界上有很多东西要学呀……」
「我想我能够了解。」
与希子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你有人偶吧?」
「有啊,也有人买回来当土产送我呀……不过最后总是不知收到哪儿去了。」
玛格丽特缩了下脖子。纪久稍微调正坐姿,盯着与希子和玛格丽特说:
「嗳,所以不管什么理由,现在大家都了解,对蓉子而言,莉卡小姐的存在就像家人一般重要。所以,既然莉卡小姐是管理人蓉子的家人,那我们就该如此看待她。而根据蓉子的话,莉卡小姐目前失去意识,换言之目前处于并非植物人,而是植物人偶的状态。我曾听说过这样的例子————当然我指的是人类就是了————一直不放弃地持续跟植物人状态的对方说话,最后终于恢复意识。因此,只要不放弃,继续关心她,说不定……」
蓉子听了有点热泪盈眶。看她这样子,大家一时都安静无语、默不作声。纪久又继续说:
「所以,蓉子,请你还是让莉卡小姐一直待在这里,依旧继续和她说话,因为我一点都不觉得怪。」
与希子也点头表示赞同。玛格丽特说:
「我不能说我不觉得怪。我想,我还是会觉得有点怪。不过,只要蓉子不介意就好。」
「介意什么?」
「介意我是个无论如何都无法了解这种事情的人。」
蓉子直视着玛格丽特,点点头说:
「这很像玛格丽特的作风。那能不能也请你接受,我就是这样子的人呢?接受我明明长到这么大了,还认真地相信人偶有生命。」
玛格丽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将左手摆在胸前打着转,说:
「……还是,有点纠结,不过我会尽力。」
蓉了微笑起来。或许纪久和与希子无法了解,蓉子却十分清楚,要玛格丽特接受这样的事情实在很困难。
「谢谢你。玛格丽特。」
「嗳,睡了没?」
与希子和纪久的房间只隔了一道纸门,而与希子的床又铺在纸门边,因此虽然已经躺下了,却还是想跟隔壁搭话。
「还没呀。」
纸门后面突然传出说话声,纪久吓了一跳却依旧回答了。她心想:这样对心脏不好。
「你觉得蓉子如何?」
「觉得她如何?我一直觉得她是个正经八百的好人,也不会太聒噪。」
「不好意思哦,我老是聒噪个不停。」
「哎呀,别这么说嘛。」
「我想问的不是蓉子,应该说是莉卡小姐。你真的相信吗?你不觉得诡异吗?」
「……不知道耶。不过感觉得出来,对蓉子而言,那是再真实不过的事情。」
「这我也感觉得出来。不过,你不觉得恐怖吗?」
纪久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嗯,我想:关于人偶,世界上的人可以分成三种。第一种是完全不关心的人,因为一点也不关心,对他们来说,人偶就像家具或风景的一部分,没什么特别的。第二种是超级有兴趣的;有兴趣过了头,甚至还自己动手做起人偶来了。第三种是超级厌恶的,就是那些说人偶好像有生命、觉得他们恐怖的人。第二种人和第三种人完全是两个极端,但其实在情感投射这点上倒是一样。」
「你是指蓉子和玛格丽特吧?」
「……我想也不是那么单纯。姑且撇开玛格丽特不谈,似乎也不能把蓉子轻易归到这三种的其中任何一种……」
自己从蓉子身上接收到的那种独特感觉,究竟是什么呢?
一般人在交谈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彼此搜寻共通的感觉基底,再以此展开对话。有精神方面疾病的人就无法做到这点,因此,这种人周遭总是弥漫着不安定的氛围。
蓉子并未给人这种不安定的感觉。相反地,不论她在哪儿,都能和周围和谐相容,给对方安心感。
纪久如此概略说明之后,又说:
「所以我觉得,不能推说蓉子古怪就算了。」
「我可没说蓉子古怪哦,我说的是我们自己的感觉呀。你都没什么不舒服吗?」
纪久又沉吟了一会儿:
「目前还好。你呢?」
与希子听了,不知为何似乎也安下心来:
「我也是,就目前来说。」
「那今天晚上就聊到这里,睡吧,晚安。」
「晚安。」
早上,楼下传来有人做事的声音,虽不至于太吵,却不绝于耳,不知不觉竟变成乐队的声音,在与希子的梦中出入穿梭。
梦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旋转木马绕着正中间的某样东西转个不停,梦里回过神来,发现其实它正呈螺旋状往上攀登:心里不禁纳闷它要到哪儿去。旋转木马随着乐队的演奏旋转着,转动的却是草原中心的那个东西。
乐队渐行渐远,与希子终于醒了,一时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啊,我搬家了呀。」清新而让人不知所以的怀念青草味夹杂在空气中漂荡着。
下楼到厨房一看,纪久也早已起床,坐在餐桌旁。纪久看到她便说:
「啊,早啊。」
「早。这什么味道?」
「蓉子今天早上去摘艾草。她说趁新鲜最重要,就立刻去熬汁了。现在在外面染生丝。」
「啊?艾草吗?难怪。」
正想说这味道包藏了无限的回忆又不知该如何表达时,蓉子出现了。
「来得正好,刚刚告一段落。要不要一起吃早餐?快去洗脸吧。」
与希子依言先去洗脸,心里边想:要是起床时间就此固定下来,可就有点讨厌了。
莉卡小姐也上桌了。她坐在一张旧的儿童餐椅上。
「啊,你来了呀。咦?今天不是穿和服呀?」
莉卡小姐身上穿着鸭跖草(注17)花样的连身洋装。
「谁手制的吗?」
「嗯,我妈以前亲手给我们俩一人缝了一件一样的,不过当然,我的那件早就不能穿了。」
「人偶不会长大吧?」
与希子轻描淡写地低声说。
「不过蓉子可是长大了。」
这时玄关门喀啦喀啦地开了。玛格丽特走了进来,脖子上缠着毛巾,喘着气说:
「我回来了。」
「喔,你跑步回来了呀?」
「嗯,这是我的平常。」
这句话日文很怪。大家同时发现,但又不知道该如何纠正,光想都觉得麻烦,干脆算了,反正意思懂就好。大家面面相觑,由对方表情的变化如实读出这种心思后觉得好笑,便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啊!饭喷出来了!」
「糟了!快把火关小!」
蓉子慌张地说,同时开火煮起味噌汤。
纪久看看锅里说:
「好用心喔,还用小鱼干熬汤底呢。」
「昨晚就预先熬起来了。因为还有祖母用剩的米、味噌和小鱼干。」
「那,汤里放什么料呢?」
「啊!」
完全忘了这回事。祖母在世时,总是把所有东西都备齐。大家不禁担忧地看着蓉子。
「没办法了。今天早上摘的艾草还剩下一点,就放那个吧。切细一点撒在上面,应该不会太难吃吧。」
艾草味噌汤散发着原野的味道。配菜只有祖母腌的梅子。真是简朴至极的早餐。莉卡小姐的碗里也盛上相同的食物。
然而大家都安静而满足地享用着。
「虽然我没见过蓉子的奶奶,不过她可真了不起,过世了还这么照顾孙女。」
与希子抓起一颗梅子有感而发。
收拾碗盘后,大家会去做各自的工作。蓉子也到庭院去继承未完成的工作。用水冲洗浸过染媒剂的丝,再晾到拉得高高的绳子上。心里突然想到与希子刚刚说的话,反刍起来。
祖母这实体已经消失,祖母的房子却依然没忘记她的气息,她的个性似乎因实体消失反而更显浓厚。
祖母的根本精神至今仍「孕育」着房子里的某种东西。草木也是,沉睡在人偶中的「气」也是。从未知的该处,正要编织出蓄势待发的萌芽力量。
那温暖而积极的力量似乎还充塞着整间屋子,因此蓉子心中完全没有失去祖母的实感。
纪久的老家在一个以贵族流放地而闻名的岛上,位于一处面海的高台。她在那里住到小学毕业,国中、高中虽不住在岛上,但现在上了大学,逢暑假还是会回去。岛上没有机场,所以必须转搭电车到港口,再坐上半天的船。现在已经改成高速艇,因此比以前方便多了。
一直到小学,父亲最小的妹妹都与他们同住。她是祖父母上了年纪之后才出生的,名义上虽是姑姑,却觉得她像姐姐一般。
那岛上的纺织相当出名,家家户户都有台织布机。年轻的姑姑总是坐在织布机前,喀啦喀啦地织着布。不知为何,纪久特别喜欢姑姑那台机器的节奏,较不喜欢母亲和祖母的,不论她织的是什么。
纪久家古时候是岛上的大户人家,不知第几代家长为了增加岛民的现金收入,设立了纺织公司。如今纪久的父亲即为该公司代表。父亲和祖父都是年轻时即离开岛上出外念大学,再从外面带着妻子返乡。因此,母亲和祖母织就布疋(注18)消遣时所演奏出来的声音,和岛上土生土长的人所演奏的,之间总有些微妙差异,声音中带着奇怪的甘甜。
姑姑在旧历女儿节那天嫁到岛上另一头村子里的老房子。公司生产的都是捻线绸(注19)一类的布,连一般简式礼服(注20)都不适合做,但当时为了准备姑姑结婚的装束,还特别订购金丝银丝来纺。这事纪久至今都还记忆鲜明。
与希子出身s市。那是个古老的城下町(注21),离此电车车程两小时。她和纪久同一所大学,即将升三年级。目前正热衷研究中近东游牧民族所织、名为「奇勒姆」(注22)的毛毯图案。
她的论文基本架构是:一个民族的传统造型与图案,即为该民族世界观形之于外的表现,就像曼陀罗。与希子希望透过该地织布的节奏感,去体会他们的世界观。
在西亚,实际以游牧为生的人当中,至今还有人使用平置于地面上的简单水平织机,但大多数人都已落地生根,接受业者委托以织布机工作。他们所使用的织布机纵向特别长,故称为垂直织机,就像坐在画布前作画一般织布。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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