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天转凉, 草原上黄色逐渐取代了绿色, 从入秋开始,狄族人便一直在囤积牧草, 为冬天做准备,等积雪淹没了草叶, 他们将拔营至距此地不远的一处避风山谷过冬,开春后再返回春季草场,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乌尔汗在忙, 姜芮也忙,她每日花上比从前更多的时间, 去巡视那一大片菜地。
孩子热情有限,白菜和萝卜又不比夏天种的那些南瓜豆角好看, 渐渐的, 他们没从前勤快了, 好在孩子们的父母补了上来,他们更清楚这片菜地意味着什么, 每次听姜芮什么时候该拔草、施肥、松土,听得比那帮上课的孩还认真。
两个月后,在第一片雪花落下之前, 姜芮示意采收。
一开始只有参与种植的族人在收割, 等帐篷区其他人发现后, 也都自发参与进来, 到后面除了出去放牧的, 几乎族人都到地里去,不到半天时间,他们收获了一整座帐篷的白菜和萝卜。
虽然累,但所有人都激动雀跃不已。
姜芮让人现场统计,以便随后分配。
结果暂时还没出来,人群未散开,不住有人围着来回走动,兴奋道:“这么多食物都是我们自己种出来的?我到现在都觉得在做梦!”
“要是没有阏氏,我看你就真的在做梦了。”
“我挺好奇的,这个应该怎么吃?”
“应该也是放水里煮,或者烤一烤?夏天的时候,格根抱回来一个南瓜,他阏氏教他放在水上蒸,熟了也很好吃,甜甜的软软的。”
“还是等一会儿问阏氏吧,她肯定知道。”
“我都有点等不及了!”
直到傍晚才清点完毕,姜芮计划着分配,从一开始就参与种植的家庭,每户分得一辆推车那么多的分量,在征得他们的同意之后,给族里其他人家每家分一背篓。
原本围着看热闹的族人听自己也有份,不少连连摆手,直不要,还有的扭头就跑,姜芮让其他人带给他们。
刚分完,阿茹娜的母亲乌兰就迫不及待问道:“阏氏,这些菜要怎么吃?”
“今晚我让大厨在帐外做饭,要是你们有兴趣,可以来参观,他会教你们怎么做。”
于是到了晚饭时间,大帐附近再一次聚集许多族人,大昭来的厨子卯足了劲要给他们开开眼,一连做了白菜羊肉片、萝卜羊骨汤、牛肉炖萝卜、醋溜白菜等好几道菜肴,看得狄族人钦佩羡慕不已。
这些菜色,连乌尔汗这样的食肉动物都吃了不少。
天色暗得早,吃完洗漱干净,抱着人早早窝到床榻上,别提多惬意。
“难怪那日松那老家伙刚才找我,臭着一张脸明年可以专门派些人手跟阏氏学种植,我看他准是看见你们的收获眼馋了。”
姜芮道:“其实只要掌握规律,这些种作物种起来不难,也不会耽误族里原本的事。”
“我知道,”乌尔汗亲亲她的额头,“阏氏要是愿意,明年再教教他们,要是觉得累,就让他们自己摸索,反正今年已经带了一年,再蠢的也该学会一点了。”
“那你学会了吗?”姜芮用眼角斜他。
乌尔汗抵着她的额头,勾唇笑道:“我是没学,要是阏氏肯单独教我,立刻就会。”
“也不怕吹破牛皮。”姜芮用手指头戳着他的鼻尖,将大脑挤开。
乌尔汗锲而不舍又靠过来,搂着她沉默许久,忽然低声道:“谢谢……”
在他的记忆中,从没有哪一年,即将过冬时,族人脸上有这样轻松的笑容,不惧怕饥饿,不畏惧严寒,不担心死亡,对来年充满期待。
因为他们都知道,只要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开春之后,阏氏承诺教他们种麦,那是大昭人的主食之一,有了更丰富的食物来源,生存将变得更加容易。
而且到那时,他们能够与大昭进行公平交易,再也不必担心恶意提价,不用忧心忡忡换不起盐和茶,或许他们还可以给家里的妻子和女儿一人做一件漂亮的绸缎衣裳,那是一副多么令人期待的场景。
要是没有怀里的人,这些事情几乎不可能实现,就如一年前,乌尔汗还没有如今的野心。
但现在,他想要站在最高的位置上,带给她应有有的荣耀与尊贵,让她不后悔遇见他。
冬季转场之后,去往大昭贺寿的队伍才踏着积雪回来,他们带回好消息与皇帝的赏赐。
“阏氏果然对了,大昭皇帝见了云豹很高兴,原先准备赏黄金和珠宝,我就直接要粮不要钱,契族那些家伙还笑我们跟乞丐一样,等大昭皇帝同意后,他们就傻眼了,大汗你知道么,在大昭,一两黄金竟然可以换一车粮食!我们发财啦!”阿古达手舞足蹈比划着,眼中满是兴奋的光芒。
他们之所以回来得这样晚,就是因为去时轻车简行,来时却跟着一条长长的车队,车上是粮食,阿古达长这把年纪,还没见过如此多吃的,一路上不知在那些粮车上打了多少个滚,幸福得像一匹掉进羊群里的狼。
车队在王帐外排成弯弯曲曲的一条,不少狄族人敬畏的打量着。
孩子们年纪,没经过多少岁月,不知道过往那些艰难的日子里,生存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族中每一个大人都见过死亡,不是老死病死,而是饿死冻死,为了食物领地战死,几乎每个冬季,都是一场磨难。
有了这些粮食,至少意味着今年冬天,不会再有人于饥饿中死去。
族里不少人背过人群,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
以那日松为首的一帮老臣,则第一次对着阏氏大帐的方向,巍颤颤弯下腰。
冬季是一年到头难得的悠闲日子,草料早在秋季就准备得十分充足了,狄族人只要防备别让饥饿的狼群叼去牛羊就行。
这个冬天,大昭来的那些陪嫁宫人,反成了王庭里最忙碌的。
难得如今食物种类丰富了,他们开始变着法子做给公主吃,而每做出一样,第二天必定有人笑嘻嘻上门请教。
狄族人如今对他们的阏氏充满敬意,反倒不敢像从前那般随意,于是将目标转向阏氏身边伺候的人,一会儿问酸菜怎么腌,一会儿问糖糕怎么炸,转头又困惑自己包的包子怎么蓬不起来,几乎每天都有大堆疑问等着解决。
甚至某次乌尔汗从外头进来,给姜芮转达了一个消息:“有人想问问阏氏,允不允许那些宫人嫁娶?”
屋外雪花飞舞,姜芮靠在软榻上看书,盖着件狐毛毯子,榻下放着个烧得暖融融的炭炉,炉子上热着茶水,手旁的几端放一碟香甜的梅花糕,闻言偏了偏头,“是谁问的?”
乌尔汗几步坐到她身边,在炉上暖了暖手,捡起一块糕点丢进嘴中,又用她的茶杯喝了茶,才:“阿木尔,阿古达的弟弟,阏氏听过么?”
“有印象。”姜芮点了点头,也是跟着她种菜的人之一,只是不同于他那位大大咧咧的哥哥,是个比较害羞的青年,做事情很勤快,每次都低着头匆匆来匆匆去,没想到竟有胆量向乌尔汗问这个问题。
“他对谁有意?”姜芮又问。
“这就不知道了,那子打死不,被阿古达逼到角落里也不。”乌尔汗轻轻耸了下肩。
姜芮却赞同阿木尔的做法,跟着她来的那些宫人毕竟与狄族人不同,生性内敛,要是阿木尔随随便便出自己的意中人,再由阿古达那个大嘴巴一宣扬,保管眨眼族人都知道,到时那姑娘岂不得羞死?
“你去跟他,只要他的心上人同意他的追求,我这里没有意见,但是有一点,那些宫人都是我的人,要是他辜负了她,我绝对要讨回公道。”
“那是自然,”乌尔汗点头同意,又往嘴里丢了块梅花糕,“到时候不用阏氏出手,我就把他收拾了。”
姜芮应了一声,心里思索着,最近要观察一下族里的年轻人,要是又有人起了同样的心思,她可得好好考量考量对方的人品。
就这么一会儿时间,乌尔汗的手伸了五六次,她转头一看,糕点已经见底了。
“肚子饿了?”先前可没见他这么喜欢甜食。
梅花糕一个,乌尔汗吃了一大半,腹中都没什么感觉,又灌了两杯茶水,才有点饱腹感,“刚才和他们商量开春贸易,这种事情果然费脑子,比平时骑马还饿,也没商量出什么具体结果,不然阏氏帮帮我?”
平时族中事务,姜芮如果不是恰好遇上了,并不会主动过问,乌尔汗却总是想要让她参与进去。
这可以算是他的私心,希望与阏氏共同的联系越多越好,尽管她从未现出想离开他的意图,但他还是想要用千千万万缕看不见的丝线,把两个人系在一起。
姜芮看了他几眼,才把手头的书放到一边,“把你们的计划给我看看。”
乌尔汗忙不迭取出一张卷着的羊皮,两人头碰头对着上面比比划划。
虽然大昭皇帝已经同意开通和北狄的贸易,但还有许多细节尚需解决,比如地点该定在哪里,族里哪些人参加,哪些人留下看守王庭,要用什么货物去交换,交换的标准是什么,甚至贸易的频率多久一次,这些都需要协商。
一整个冬天都在讨论这件事,开春的时候,部事宜终于定下,等返回春季草场,乌尔汗便指定一部分族人与他一同往大昭边境出发,姜芮同行。
这条路线,与当初和亲时走的是同一条,连时间也是相同季节,只是当时姜芮坐在鸾车中,眼下却骑着马。
马是乌尔汗送她的,一匹温顺的白色母马,平时脾气很好,唯有当乌尔汗那匹黑马不知廉耻靠过来时,它就会变得很焦躁,总想撩起前蹄踹对方。
他们花了半个月,抵达大昭最西北的边城,在庸州城外三十里安营,站在营地后面的缓坡上,恰好可以望见庸州城墙,城外就是他们的贸易地点。
休整过后,第二天一大早,阿古达就带着人和货物往城墙下靠近。
乌尔汗没去,他过来只是为坐镇,不是亲自去交易,而且……他转头看向阏氏的帐篷,即使越靠近大昭,心底越隐隐惧怕她的离去,却还是想陪她走这一趟,就算只是让她远远看一眼故土也好。
“公主,咱们不去看看吗?”帐篷内,秋华问道。
“你要是想去,就让阿木尔带你去,不用整天跟着我。”姜芮笑答。
秋华一下红了脸。
姜芮摇头轻笑,她并非真正的朝阳公主,对大昭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看不看无所谓,而且某个人最近患得患失有点严重,不知他脑里到底是什么回路,姜芮不想再去刺激他粗糙外表下脆弱的心肝。
她又劝了秋华几句,让她安心跟着阿木尔离开,才自己一个人慢慢走出帐篷。
帐篷外,乌尔汗牵着两匹马立在哪里,黑马一次次去蹭白马,一次次被踹开,又一次次贴上去,锲而不舍的厚脸皮模样,看着颇为眼熟。
姜芮轻轻挑了挑眉,向他走过去,“要去哪儿?”
乌尔汗薄唇抿着,嘴角的弧度有些锋利,“去城下看看。”
她才决定照顾对方的心肝,他就一脸隐忍坚强愁闷的样子出现了,难道是担心她会甩了他,骑着马一路冲进庸州城内?
既然如此,何必故作大方?
而且到现在,她也没搞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让对方造成这样的误会。
她心里哼了一声心眼,伸手去牵缰绳,拽了两下才从对方手上拽下,利落的翻身骑了上去。
转头看他,竟从那张五大三粗的脸上看出几分可怜兮兮,又好气又好笑,又有那么一丁点心软,想了想,低头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然后扬鞭离去,心里下了决定,就让他再苦闷一会儿,等他追上了,就告诉他,她不会离开。
然而乌尔汗却因为阏氏头一次亲近呆在原地。
眼瞧着心上马越跑越远,大黑马急得直撂蹄子,终于忍不住啃了主人一,趁着对方松手时,颠颠跟上去。
还未完融化的雪地上留下两道马蹄印,其中一道均匀而平稳,另一道瞧着却不像什么正经马。
不远处,黑马再一次被白马一蹄子踹开,发出一声乐观而坚强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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