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敕书,王皇后由尊贵无比的皇后变成了庶人。从明皇亲自从她身上搜出了雷击木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已是在劫难逃。抱着听天由命的念头,她坦然地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高力士奉明皇旨意,到凤翔殿向她宣读了敕书,王皇后跪在地上,不动声色地听完了敕书,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地说道:王庶人谢圣上恩典。
宫女们围着她,一个个泪流满面,凄切地声声呼喊:娘娘,娘娘!她凄然一笑,嘶声说:从今天起,这殿里没有娘娘了,再叫娘娘,就是违抗圣意了。从今以后,你们就叫——,叫妾身阿母吧!
她用干干的眼睛看看四周,那是凤翔殿的前厅,雕梁画栋,高大的红柱上盘着飞龙和翔凤,一朵朵云彩盘绕在龙凤周围,环顾了一圈,又一圈,眼里没有留恋,只有惘然和哀伤。好像是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荣华富贵在眨眼之间踪影全无,醒来之后,只剩下了无边的惶惑和忧愁。
宫女们拥着她啜泣,她挨个抚摸着她们的头发:“不要哭了,阿母该要收拾收拾,离开这里了。”
听她说到“离开”二字,几十个泪眼婆娑的稚龄姑娘齐刷刷地跪下了,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娘娘,我们要跟着你一起去。”
王皇后轻轻地摇头:“一个庶人,哪里能带这么多的人走呢?再说了,那边比不得这里,挨饿受冻可能都是少不了的,你们还是不要去了,姐姐一个人,能照顾得了自己,何苦要让你们跟着阿母去——受罪呢?!”
雨儿哭着膝行过去,抱住了王皇后的双腿:“带雨儿走,带雨儿走,娘娘,雨儿不怕,挨冻挨饿挨打挨骂雨儿都不怕,你走到哪里,雨儿就跟到那里,您就带雨儿走吧,娘娘。”
王皇后摸着她的头,止不住潸然泪下:“好吧,你就跟着阿母走吧。还有,以后千万不能叫我娘娘了!”
话音一落,其余的宫女们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说:“阿母,我们也要跟你走,你把我们都带过去吧。”
王皇后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像是一个慈爱的母亲正在与自己的女儿们诀别,哪个都是她的心头肉,哪个都舍不下离不了,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你们,你们不要这样,以后阿母还住在宫里,我们还能见面,你们这么多人都跟着阿母去了那边,圣上会降罪于阿母的,你们也要受连累。”
高力士在一边冷眼旁观,心中也为王皇后十分难过。这时,他插言道:“王庶人,你尽可以挑选几个得用的宫女带过去,圣上绝不是绝情寡义的人,念在十几年的夫妻情分上,带几个奴婢也算不得什么。”
王皇后哽咽着说:“谢谢高将军体恤,王庶人就带两个走吧。”
高力士弓着腰,毕恭毕敬地说:“两个少了,依老夫看来,庶人身边,应有五个下人服侍。”
宫女们一听,又争了起来:“带我,带我,阿母,带我走。”
高力士止住了众人:“你们都莫争,大家争来争去也没有个完,老夫给你们出一个主意,不如来抓阄吧,这里有多少人,就写多少个纸团,五个写‘走’字,其余的都写‘留’,抓了‘走’字的,就跟了王庶人过去,抓了‘留’字的,就不要再说什么了,乖乖儿地留下吧。”
宫女们没有异议,于是,高力士亲自动手,做了几十个纸团,放在一个围棋篓子里,大家依次去抓,抓了“走”字的,欢天喜地喜形于色,抓了“留”字的,痛哭流涕大放悲声。
王皇后收拾好了简单的衣物器具,留下了皇后礼服,所有的金饰玉器以及明皇日常赏赐之物都封存在一起,由高力士带着宦官们点收。
临出殿门前,留下的几十个宫女嚎啕大哭,扯着王皇后的衣襟不肯松手,整个凤翔殿哀声一遍,连跟着高力士来的几个内廷宦官看不下去,背着人红了眼圈,悄悄儿地抹眼泪。
大角观后,一道高高的围墙围住了一个小小院落,院落隐藏在一遍白杨树林之中,人迹罕至,清深幽静,这就是王皇后将要在这里度过余生的冷宫了。高力士把她恭送进了院门,安排宦官们把她的东西搬进去,安置妥当,然后,毕恭毕敬地说:“王庶人,今后,你就住在这里了,需用的东西,到时候自然有人送过来,只要你安守本分,皇恩浩荡,圣上兴许会有恩典的。”
王皇后淡淡一笑:“王庶人虽然愚笨,但是事理还是明白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谢谢高将军一路相送,请高将军放心,也请圣上放心,王庶人决不会做任何蠢事,安安分分地在这里当一个庶人,终老一生。”
“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老奴就此告辞了。”
“你去吧。”
高力士走出院门,站在门前的王皇后却追过来几步,一路喊着他:“高将军,高将军,请留步。”
高力士停住了脚步,回身看着王皇后:“还有什么吩咐?”
“高将军,庶人只是想问问,庶人的兄长他如今怎么样了?”
“哦——,王庶人是问祈国公?”
王皇后的声音微微地发颤:“庶人只是想问一问,圣上是怎么——怎么处置他的?”
“圣上将他外放泽州为别驾,此刻,可能已经到了泽州了吧。”
“是这样——,”王皇后喃喃地说,她长舒了一口气,一直悬心吊胆,生怕明皇会夺了王守一的性命,得知他被贬外州府,她才略略地放了心:“谢天谢地!谢谢圣上宽宏大量!”
高力士默默地看着王皇后,他没有说实话,那时节,王守一已经被明皇下旨鸩杀,尸骨就葬在蓝田驿馆后的山坡之下。仓促之间未曾备得棺木,行刑的人就用馆驿的棉被裹了王守一的尸体,趁着夜色,挖了一个坑,把他从后门抬出,草草掩埋。一个曾经显赫一时熏灼一时的皇亲国戚,落得个横死馆驿,黄土垄中裹一床半新不旧的薄衾,在荒坡野林下独自安眠。
高力士心怀恻隐,他知道王皇后现在唯一的挂念,就是同胞兄长王守一的生死安危了,如果得知了王守一的死讯,她可能就失去了活在世上的唯一想头。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冷宫里,她不可能得到胞兄已经死亡的消息,就让她怀着虚妄的希望,苟且地活下去,也许明皇有回心转意的一天,就是不恢复她皇后的名分,能够让她走出冷宫,她也就算是熬出头了。
秋意渐浓,白杨树上的树叶黄了,几场秋雨不期而至,淅淅沥沥,打在白杨林中,像是一个满怀哀怨的妇人在絮絮低语。细雨下了一天,夜里雨点密了,打得白杨树叶沙沙作响。白昼难熬,黑夜更是漫长,一盏孤灯,灯光幽幽,从窗棂中钻进来的秋风吹得火苗儿忽闪忽闪地,火苗儿扑到在灯盏上,就要灭去,屋里一时陷入了黑暗中,桌椅和枯坐着的人的影子一起在墙上浮动。挣扎了一阵,火苗儿又站立起来,摇晃着,努力地放出微弱的光亮。
王皇后一动不动地坐着,呆呆地望着那盏孤灯,被打入冷宫才不过几十天的时间,她已经瘦得脱了形,惨白的面色,被灯光映照,显得更加没有血色,如果不是微弱的呼吸,猛一看见她,会以为她已经没有了生命。
一个宫女给她披上了一件衣裳:“阿母,睡吧。”
王皇后轻轻地摇摇头:“不——,”她瞬目看看几个一言不发地围坐在四周的宫女:“你们去睡吧,阿母想要再坐一会儿。”
“我们也不睡,我们陪着你坐着。”
年龄最小的宫女雨儿问道:“阿母,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呢?你在想什么,给我们说说好不好?”
王皇后一笑:“阿母就是觉得奇怪,越想越觉得蹊跷。”
“姐姐说的是哪件事情?”
“那天圣上一进殿来,就搜阿母身上的霹雳木,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了。阿母一直想不明白,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宫女们异口同声地说:“阿母,不是我们。一定不是凤翔殿的人,我们谁都不会出去说的。”
“那又会是谁呢?”
“是呀,是那个丧天良没又良心的人在圣上面前告的刁状,把阿母害得好惨!”
王皇后竭力地回忆当天的情景:“那天,圣上还口口声声地说:嗣一、敏儿的死是有人下蛊,他是指着阿母我这么说的,肯定以为害死他们的就是阿母我。天大的冤枉啊!还有就是,阿母我至今都想不明白,三郎他怎么会知道阿母身上有霹雳木,一进殿门,二话不说,就从阿母身上抓出了霹雳木。”
“对,我们都看见了,圣上一进来,就去阿母身上搜。”
王皇后恨恨地说:“看起来,一定是有人在暗中设下了圈套,先引得祈国公上了钩,然后,又让阿母中了奸计,戴什么霹雳木,念什么咒语!如今向谁去辩白?阿母要是死了,也背一个害人的罪名,睡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哪!”
宫女们七嘴八舌地说:“阿母,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好人,心善,对谁都好,从来也不会害人。”
王皇后摇头苦笑:“算了,不说这个了,说也无益!”她又痴痴地看着发出昏黄光芒的灯盏,语声幽幽地说道:“要是阿忠不在折冲府当官就好了,那他就不会认得三郎,他要是认不得三郎也就好了,王蕊就不会当这个皇后。不当这个皇后,王蕊也就不会到这个棺材一样的地方来了。”
雨儿大睁着惊恐的眼睛,一把抱住了王皇后:“娘娘,雨儿害怕。”
王皇后搂住了雨儿:“跟你说过好多回了,不要再叫娘娘了,叫阿母。”
“阿母,雨儿好害怕。。”
“不要怕,这个世上没有鬼,只有比恶鬼更狠的人!”
几个宫女不禁哭出了声来:“阿母——”
王皇后伸出枯干的手,抚摸这小宫女的肩膀:“好了,不说这些了,你们青春年少,还是不听这些的好。”她长出一口气:“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阿母是苦命人,命中注定了难逃这一劫。只是可怜了你们,小小年龄,也跟着阿母住在这囚笼一样的地方,终日不见天日,你们的父母要是知道了,该有多心疼啊。”
几个宫女一起说:“阿母,我们愿意,愿意一辈子跟着你。”
王皇后挤出一个笑脸,伸出臂膀,把她们五个一齐搂进怀抱:“阿母此生没有一男半女,你们就是阿母的女儿,可惜阿母什么都不能给你们了,还要让你们跟着阿母一起受苦。”
“不苦,不苦,一点也不苦,真的。跟阿母在一起,再苦我们也开心”
王皇后把她们搂得更紧:“从现在起,你们就是阿母亲亲的女儿了。还有祈国公,阿母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现在最挂念的就是祈国公,他是阿母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在泽州还好么。他一个人孤身去了泽州,独自在外,有谁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呢?”
“阿母你放心,你的兄长一定好好的。”
王皇后拭去了眼角的泪花:“都是妾身害了他,不是因为妾身,他哪里会落到这步田地!”她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胸脯:“你早些死了就好了,自己落得不人不鬼,还害得自己的兄长妻儿离散!”
几个宫女急忙围上去解劝,王皇后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慢慢地沁出眼眶:“阿母还是早些去了的好,如今知道兄长还在人世,阿母就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阿母若是早早儿走了,你们就不用待在这个棺椁一样的地方了!”
第二天,几个宫女在门口搬烧火的木柴。一个宫女遇见了一个运木柴来的宦官,宦官是她的同乡,平日里互相照看,无话不说。她把那个宦官拉到一边,悄悄地问道:“你知不知道祈国公他在泽州过得怎么样,他到底好不好?我们阿母天天都在想念他。”
“他呀,小人听别人说的,圣上赐死了他,就埋在蓝田郡,现在可能烂得只剩下一堆骨头了。”
小宫女不知轻重,转身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皇后。王皇后一听,顿时晕厥过去,醒来之后,她痛哭不已:“兄长啊兄长,你是为了王蕊,才被三郎赐死的,是妹妹害死了你,兄长,九泉之下,妹妹向你谢罪!”
自此之后,王皇后水米不进,成天以泪洗面,几个宫女苦苦哀求,她也置之不理。
十月,风雨如晦。一个夜晚,王皇后在凄风苦雨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临死前,她喊了一声“兄长——,”喘息一阵,慢慢地阖上了一双满盈着泪水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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