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说被贬黜出京之后,先是任相州刺史,后来,又被贬为岳州刺史。巴陵莽莽,洞庭汤汤,张说常泛舟洞庭湖上,在浩渺的烟波间生出无限浩叹,叹人生变幻无穷,似这洞庭烟云,瞬间聚集,遮天蔽日,又瞬间散尽,波平浪静。与同僚在洞庭湖上悠游,他曾赋诗道:平湖一望水连天,林景千寻下洞泉,忽惊水上光华满,疑是乘舟到日边。这个“乘舟到日边”可能抒发的正是重新回到明皇身边的一种期许。他不甘心就此沉沦,随时随地寻找着东山再起的机会。
开元四年,苏颋拜相,他的父亲苏瑰是天后朝和中宗朝两朝老臣。张说在朝中与他相交甚厚。他穷尽文思,写了一篇《五君咏》,其中一篇盛赞苏瑰生前轶事。在苏瑰忌日,派专人进京送给了苏颋。苏颋读后,追思亡父,百感交集,对张说生出无限好感。找个机会,在明皇面前说了张说不少好话。明皇也深知张说虽然身上毛病不少,但是,他文兼武备,绝对不是个庸才,而是个有经天纬地才干的栋梁之才。于是,任用张说为荆州长史,不久,又任右羽林将军,兼检校幽州都督。
幽州是北方商业和军事重镇,交通咽喉。来到幽州,张说的满腹经纶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经常向明皇上疏,为边防事务谏言,希望因此而引起明皇对他这个旧臣的关注。与人夜饮时,他曾写道:
“凉风吹夜雨,
萧瑟动寒林。
正有高堂宴,
能忘迟暮心?
军中宜剑舞,
塞上重笳音。
不做边城将,
谁知恩遇深!”
萧瑟的秋末,雨冷林寒,边城清寂,张说却并不沮丧,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淡出明皇的视线,只要他在边塞有所作为,起复就是早晚的事情。对手姚崇已经退出了中央机枢,复职的路上又少了一道阻碍,他深信,不久的将来,自己的抱负一定能够得以实现。
塞上高原,久远悠长,黄河携着滚滚泥沙,自北方逶迤而来。河套北岸的三受降城矗立在大漠之上,俯瞰着黄河汹涌澎湃,冲刷着黄土高原的沟峁。一望无际的荒原在灰暗的天空下平铺开来,孤寂的骆驼刺伏在地面上生长,风过处,骆驼刺被吹得贴紧了地皮,深深的根茎使它们得以稳稳地立在沙砾地上,大漠风沙再逞威风,也难以使它们离开生长的沙土。
受降城外人烟稀少,偶尔响起一阵马蹄声,“得得得”地掠过荒漠,那是驻守受降城的大唐兵马在巡防。时刻在警示着受降城内外的官兵:降户们虽然暂时蛰伏,但是,随时随地都会爆发出骚乱,祸害大唐的边关。
六月,水草丰美,牛羊肥壮,散居在受降城外的降户仆固都督勺磨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他蠢蠢欲动,暗中遣人勾结突厥,企图里应外合,攻占受降城,反叛大唐。
左散骑长侍、朔方行军大总管、御史大夫王晙得知了消息,八百里加急奏报朝廷。请求发兵剿灭。明皇也憎恨降户们反复无常,屡屡在边疆制造事端,立即着兵部下旨:即刻用兵,严惩不贷。
接到明皇谕旨,王晙没有急着起兵征讨。他想用擒贼先擒王的计略,不大动干戈,就能将这场暴乱制止于发起之前。受降城兵马不动,城门洞开,商贾照样进进出出,百姓们安居若素,兵士们也一点没有临战的姿态。勺磨等人还以为大唐兵马蒙在了鼓里,不知道他们将要起兵早乱,自以为得计,暗地里加紧了筹备暴乱。受降城黑云压顶,风暴正在紧锣密鼓的酝酿之中。
一日,王晙使人送来书简,说是朝廷有使臣到了军城,求见都督,请仆固都督率从人进城宴饮。勺磨接到信函,觉得时机已到,正好在酒宴上大开杀戒,先杀大唐兵吗统领,然后在城中闹将起来,打开城门,放进大部,轻而易举地占领受降城。他召集心腹们商量,大家都同意就在当晚酒宴上起事。于是乎,勺磨等人暗藏兵器,骑马前行,叛军大部随后,洋洋得意地向受降城进发。
到了城下,勺磨一看,城门口并不见多了一兵一卒,仍是十几个兵士把守。见是勺磨等人来到,他们立刻打开了城门,恭请勺磨等人入内。勺磨领头,部下后随,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王晙一脸笑容,亲自在官署外迎候,大厅上,酒宴已经齐备,勺磨等人入席,王晙带着部属们殷勤地敬酒,勺磨等人毫无戒备,很快就喝得半醉。
王晙立在席间,目光在厅中梭巡一周,突然把手中酒杯狠狠一摔,大喝一声:黄瑲,你等何在?!
“末将在此!”
只得一声大吼,偏将黄瑲带着众多兵士,从两廊下闪身而出,冲至堂上,不由分说,举刀乱砍,眨个眼的功夫,勺磨等人就倒在了血泊之中,有的身首异处,身子歪倒在座椅上,而脑袋却滚到酒桌下面。满地血水横流,整个厅堂一遍血红,连桌上的残汤剩菜和杯中的残酒也溅进了不少的鲜血。墙上的一幅字画也被喷上了血水,缓缓地向下滴落。
勺磨的脖子被砍了一刀,脑袋歪在一边,半个身子都是血糊糊的。他还有一口气,一手指着王晙,时断时续地说:“你、你、你使奸计,好阴狠!”
王晙冷冷一笑:“王某人若是不阴狠,只怕此刻要断气的就是王某人了。”
王晙手起刀落,寒光一闪,勺磨的头就滚落在地,滚了几个转,正好停在王晙脚前,王晙飞起一脚,把头踢开:“城外还有勺磨的后应,随本将军杀出城去,杀他个绝根断种。”
一场暴乱胎死腹中,降户元气大伤,暂时没有力量再与朝廷作对。明皇接报,万分欣喜,着吏部行文,晋王晙为兵部尚书兼幽州都督。
同年,王晙又诛杀了突厥降户千余人,一时间,河曲地区人心惶惶,流言四起。降户们唯恐杀戮降临到自己头上。住在并州的九姓同罗、拔曳固两大部族更是人心浮动,有心怀叵测的人趁此机会煽动叛乱,鼓动降户起兵暴乱。
张说闻讯,也来不及向朝廷奏报请命,决定先自行处理决断。他认为河曲连年来历经动乱,大多数部族人都不愿意再与朝廷对抗。此时同罗与拔曳固虽然人心动荡,但还没有公开反叛,宜于安抚而不是发兵剿灭。主意已定,一大清早,他就带了二十个从人,持着符节,去至同罗和拔曳固部落安抚人心。
河曲地广人稀,荒草萋萋,大漠无际。张说和随从骑马跋涉半日,才到了同罗部落。人饥马渴,困顿不堪。首领见大都督亲自到来,还持着代表大皇帝亲临的符节,心头的疑虑顿时冰释了大半。他亲自恭迎张说进了帐篷,奉上美酒肉干,大摆筵席,款待张说等人。
张说将来意先行说明。头领说:“我们这里的人听说,大皇帝杀了阿布思,然后就要杀我们同罗和拔曳固部族的人,河曲的降户一个不留,统统都要杀个一干二净。我们的帐篷牛羊要留给汉人,他们要来这里居住,来这里牧放牛羊。以后,河曲一代就是汉人的天下了。大皇帝言而无信,说是降户一律免死,为什么阿布思他们都被砍了头呢?”
“阿布思图谋不轨,阴谋反叛。大唐皇帝杀而诛之,理所应当。如果不杀这些反复无常的小人,河曲永无宁日。你们都是安分守己的大唐臣民,战乱一起,受了他们牵连,你们的全家老幼只有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了。”
头领默然,已是认可了张说的劝慰。他说:“那就请你上复大皇帝,同罗部落不与大唐为敌,也恳请大皇帝减少我们的徭役,不要过多地征收我们的牛羊。我们这里土地贫瘠,出产匮乏,养活我们自己部族的人都很艰难,大皇帝征收得多了,我们落得两手空空,部族人难道喝荒滩上刮过的西北风么?!”
“下官一定把你的请求转奏圣上。放心,当今圣上是圣明天子,爱民如子,体恤民情,不会横征暴敛,让你们喝西北风的。”
“那就好,那就好。”
离开同罗,张说又急急忙忙赶往拔曳固。时近黄昏,一轮落日孤零零地悬挂在无垠的黄土高原上,远远近近,一遍死寂,只有张说和从人们坐骑的蹄声打破了黄昏的寂寥。
张说极目远望,西都长安在黄土与天空相接的天边,隐藏在厚重的云彩后面,他似乎有一种感觉,自己胯下的坐骑正一步步向着京城走去。离拔曳固近一步,与长安之间的距离也就缩短了一程。张嘉贞突然坐上了相位,他感到意外,也感到隐隐的一丝妒忌,当年在中宗朝时,他是兵部侍郎,而张嘉贞仅仅是一个兵部员外郎,论文,他是闻名遐迩的文坛领袖,张嘉贞文采远不及他。然而,命运弄人,造化戏谑,张嘉贞如今高踞庙堂之上,得近天颜,而他却奔走于蛮荒大漠之间,忍受着风沙扑面冷风侵骨之苦。想着想着,不由得悄悄地为自己的境遇发出了一声叹息。
远远地,有犬吠声传来,拔曳固部落已是遥遥在望。张说打点起精神,给了坐骑一鞭,催马直奔犬吠声传来的方向驰骋而去。
拔曳固头领蒙戈一听了张说的一番抚慰,心头的石头顿时就落了地,立刻命人宰了一头牛、四腔羊,在帐篷前燃起篝火,把全部落的人都招来陪着张说和部下们喝酒吃肉。体态高大丰腴的突厥女子在篝火前列队轻歌曼舞,为酒宴助兴。张说跟蒙戈一坐在一处,两人之间开始还隔了一人宽的距离,喝着喝着的,不知不觉就越来越近,到后来酒意熏熏,两个人竟然靠在了一起,张说也顾不得蒙戈一身上的羊皮大氅发出的腥膻味道,与他搭肩勾背,一碗一碗地对饮。
正在酒酣耳热之时,张说的一个从人把一个满脸是汗浑身是土的男子带到了张说席前,那个男子一见张说,立刻下跪:“大都督,请借一步说话。”
张说睁着醉眼一看,认出来人是天兵军副使李宪手下一名扈从,他大着舌头问道:“你起来,你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不成么?”
那人跪在地上,固执地说:“卑职有要事相告,是副使特意差遣小人来见大都督的,请大都督借一步说话。”
张说见他神色严峻,还以为并州城里出了什么大事,酒也被吓醒了一大半,挣扎起身,随着那人走到无人的地方,站下,抖着声音问道:“并州城里怎样?莫非突然生变?”
扈从说:“大都督,并州城里平安无事,是李大人担心都督大人安全,特意差末将来寻找大都督。末将在大漠上走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才在这里找到了大都督。”
“李大人找下官何事?”
“李大人说,突厥降户诡诈多谋,不可轻信,更不能与他们一处安睡。请大都督急速返回城内,万万不能在此久留。现在天时已晚,请大都督立即随末将一起回城,卑职也好向李大人复命。”
张说仰天“哈哈”大笑:“李大人多虑了。张说之的肉又不是黄羊肉,不怕他们吃,张说之的血也不是野马血,怕他们会刺了本官喝血解渴?下官镇守一方,见危难就应挺身而出,否则,白食国家俸禄。”他伸手把扈从拉了起来:“来来来,跟虽本官一起喝酒去。”
扈从挣开了张说的手:“大都督,不能再在这里喝酒了,此地凶险难测,还是快快回城吧!”
张说笑道:“有何凶险?他们杀牛宰羊,请张某喝酒,眼前还有突厥女子歌舞助兴,正喝到兴头上,你却跑来扫张某人的兴,该不该罚酒三杯?”
“大都督,不要说笑,还是回城去吧。”
张说不由分说,拉起来人就走,把他拉到了酒宴之中,推他坐下:“他听说蒙头领赏我们酒喝,特意从城里跑来讨酒吃,快,拿大碗来,先灌他三碗。”
蒙戈一大声响应:“来呀,把酒坛子抱过来,姑娘们,你们都来给他倒酒,让这位壮士喝个够!”
跳舞的突厥女子一听,舞也不跳了,笑嘻嘻地一拥而上,把那位扈从按倒,倒的倒酒,灌的灌酒,扈从面红耳赤,却又挣扎不得,一会儿功夫,就被灌得酩酊大醉,他傻乎乎地咧着嘴笑,也不用人灌了,自己一碗一碗地往嘴里倒,直喝得人事不省,方才作罢。
当晚,张说就留宿在拔曳固人的帐篷里,一觉睡到天亮。离开时,蒙戈一送了他五头牛,一群羊,还有几坛子美酒,非要让他带回并州城享用。张说推脱不掉,只好恭敬从命,带着蒙戈一的重礼回到了并州城。
一场风暴被张说成功化解。张说把经过写成上疏,呈送朝廷。明皇连读三遍,击节称赞:张道济文韬武略,有勇有谋,是文胆,更是将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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