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天宝》第三十七章 开元初始之六

    又到了一年中铨选官员的时候,此事关系重大,姚崇一力担纲。他命吏部尚书在黄门省专门负责审定吏部、兵部报送注拟的六品以下职事官员。因为东都洛阳也要进行官员拟选,他把黄门监魏知古召来,请他以代理史部尚书的身份,前往洛阳去主持官员考核选拨。
    走出紫微省,魏知古心头颇为不平。身为黄门监,他与姚崇是平级关系,姚崇颐指气使,让自己去东都洛阳,而不是让他主持更关紧要的西都遴选,分明是轻视于他,蔑视于他。坐在去洛阳的马车上,听着车轮“吱吱咕咕”的声响,魏知古烦恼不已,眼前总是闪现着姚崇的面容。他知道,自己能有今天,离不了当年姚崇的信任和提拔。可是,他也深知,姚崇从来也没有把他看在眼里,即便是同朝为相,平级为官,在相处的时候,姚崇也经常使用的是居高临下的姿态,此次遣他去洛阳就是一个明证。他虽然嘴上不说,但一直是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到了洛阳,住进馆驿。晚间,自然有知道了消息的故交故友们前来拜望,把酒席摆进了魏知古下榻的居所里,魏知古推辞不过,陪着众人喝了几巡,为了让众人早些离去,他假作酒上了头,眯缝着眼睛,又大着舌头胡言乱语。故交们见他不胜酒力,也就知趣地纷纷告辞走了。
    赶了几天的路,又加上真的是喝得多了点,魏知古确实是疲乏不堪,叫从人打水来洗了脸烫了脚,刚上了卧榻,还没有睡意,就在灯下翻看吏部拟就的名册。一个心腹就进来禀报,说是都统衙门一个录事求见。魏知古不耐烦地挥挥手:“出去跟他说,本官已经睡下了,再说了,本官身负国家擢选之责,此事首要一条,就是避嫌,有什么话,明天当众来说,最好不过了。”
    从人出去了,少倾,又颠达颠达地进来了,一脸的为难:“大人,他说,是姚相的公子让他来的。”
    “哦-----”,魏知古心中蓦然一动,他早就知道,姚崇的大公子二公子在洛阳官署为官,从前在姚崇府上也曾与他们有过几次邂逅,据他观察,此二子举止言谈中透着“轻浮”二字,绝无姚崇风骨。此时遣人上门,有何用意?莫非是姚崇假公济私,特意派自己来洛阳,好为他的儿子们大开方便之门?如此一想,酒意顿时跑了一多半去。魏知古翻身起来,抓过衣裳披在身上,一面吩咐从人:“快请快请!”
    来人步履轻快地进了门,拱手道:“打扰魏大人清梦,实实不该,下官这里给魏大人赔罪了。”
    魏知古扫他一眼,见他大喇喇态度不恭,心中顿生不快。但是,脸上却一点也没带出来,拱手回礼道:“哪里哪里,请坐请坐。”
    来人果然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开门见山地说:“好叫魏大人知晓,是姚相的两位公子叫在下来拜见大人。本来是该早些来的,但是,怕大人这里有人,不好说话,故而才来得迟些,扰了魏大人高眠。”
    魏知古也坐下,吩咐从人上茶,一面声色不动地说:“哦,早先下官受姚相大恩,此次奉了姚相之命来东都,想着该上门去面见二位公子的,只是不知道他们家宅在何处?公事为先嘛,下官打算等把这边的差事办妥帖了,再去登门造访,向二位公子致意。”
    来人摇摇手:“用不着大人亲自登门,事情其实不大,在下来说一声,就行了,就不用劳动大人贵趾了。“
    魏知古又问道:“不知二位公子有什么事情,怎么自己不来呢?”
    “朝中无人不知魏公是姚相一手提拔起来的,姚相是魏公的恩公,此次来东都公干,又是这样的差事,二位公子上门,恐遭物议,所以嘛,才叫在下这个不相干的人上门来求教魏公。”
    “哦-----!”魏知古瞬目看定了来人:“是什么事情?只要是办得到,魏某一定倾尽全力而为之。”
    “小事一桩,只需魏公举手之劳而已。”
    来人小心翼翼地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如拇指大的锦盒,起身送到魏知古手中:“魏公请看。”
    魏知古打开锦盒,从里头取出一个纸卷,展开来看,却是用蝇头小楷写出的十几个人名。魏知古已是心中有数,却故作不解,抬头看着来人:“这些人是谁,下官怎么一个都不认得呢?”
    “魏公是认不得。这些人都是洛阳官吏,也是姚相二位公子和我们都统知心换命的朋友。”
    魏知古还是装糊涂:“下官就想不明白了,既然下官不认得,又把他们的名字写给下官,是怎么一个意思?”
    “很简单,魏公此次不是来考比官员的吗?”
    “是啊,是姚相命下官来东都为朝廷选拔能员的。”
    “禀大人,他们个个都是能员干吏。”
    “是能员?”
    “半句假话也无,个个都是能员。”
    “哦------”,魏知古一笑,把纸条卷成卷,塞进了那个锦盒之中:“下官明白了。你回去上复二位公子,请他们尽可放心,此事下官一定尽心竭力地去办,必定让他们满意。”
    来人立时眉开眼笑:“好好好,多谢魏大人,事情办妥了,二位公子肯定要恳请姚相对大人加以照应。”
    “那就再好不过了。姚相是圣上最是爱重的人物,有他顾看,魏某实属是三生有幸也。”
    送走了那个人,已是半夜时分,魏知古被这番搅扰弄得睡意全无,在榻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他干脆翻身下榻,点亮了灯,把那个纸条从锦盒中取出来,借着烛光又看了许久,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他把纸条收起来,吹灭了灯,上榻睡下,这一回很快就入了睡乡。
    回到长安,魏知古去向明皇复命,明皇看了他呈上的名册,很是满意,顺嘴褒扬了他几句。
    魏知古却欲言又止:“陛下——”
    明皇注目魏知古,看出来他的异样:“怎么了,还有什么事要跟朕说吗?”
    “唔-----,哦,没有,没有。”
    明皇不相信地看着魏知古:“你捣的什么鬼?要说又不说,要戏弄于朕?还是有隐情碍难出口?”
    魏知古双膝跪下:“臣下不敢戏弄陛下,也不是碍难出口。”
    “那你是为了什么?”
    “因为,微臣是怕陛下不信微臣所言。”
    “你说。”
    魏知古摸出那个锦盒,双手呈上:“陛下一看便知。”
    明皇把锦盒打开,看了那张纸条,又抬眼疑惑地看着魏知古:“这些都是什么人,哪个给你的?”
    “禀陛下,微臣刚到洛阳,住进馆驿的第一夜,姚相的两个儿子就派人夤夜给微臣送来了这个。”
    “姚崇?”
    “正是。”
    “他们要你怎样?”
    “要微臣把这些人都加以提拔擢升。”
    明皇皱起眉头,又把纸条看了好一阵,最后,他说:“实据在此,朕信也要信,不信也要信了。”
    “陛下圣明。”
    “你去吧,朕自有决断。”
    过了两天,姚崇来向明皇奏报减低赋税之事,明皇不作声地听完,而后不说姚崇所拟条款如何,只以手抚着姚崇奏折,淡淡地问了一句:“姚爱卿,你陪王伴驾时间也不短了,朕至今还不知道你有几个儿子?”
    姚崇心中猛一激灵,料想明皇问话里别有深意,他眨眨眼睛,面无表情地奏道:“禀圣上,老臣育有三子。”
    “都是为官的么?”
    “长子、次子为官。”
    “现任何职?”
    “长子姚彝,任光禄少卿。次子姚异,任宗正少卿。”
    “哦,官声怎么样啊?”
    明皇这一问,使姚崇一下就联想到了去洛阳选官的魏知古,自己的儿子可能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了魏知古的手上,而魏知古已经把这些告诉了明皇,明皇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略一思忖,长叹一口气,缓缓地说:“老臣一共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供职于东都洛阳。他们不在老臣身边,老臣疏于管教,所以他们没有秉承到老臣的为人之道,为官之道。可以说有点贪得无厌,做事也不甚检点。圣上体恤,因为隔得远,老臣镇日忙于公务,只恨自己少生了一个脑袋,能把政务早日料理清楚。因此,很少过问他们的行止,也不能够天天耳提面命地教训他们。”
    “唔,朕都是看在眼里的,姚爱卿你自进入中枢以来,每天埋头公案,连撒尿都要小跑着来回,也确实是忙得顾不上其他的了。”
    姚崇躬一躬身,谢过了明皇,故作无意地问道:“圣上今天怎么突然想起问老臣的儿子了?”
    “哦,朕不过是偶然想起罢了。”
    “陛下洞幽烛微,明察秋毫,什么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所以,老臣不相信陛下是偶然想起才问起老臣的犬子。”
    “那你说说,朕为什么问你。”
    “魏知古去洛阳选拨官员,那两个不长进的儿子一定是觉得老臣曾经有恩于他,故而为一己之私去向他关说,魏知古禀明了圣上,圣上一定深为恼怒,觉得老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因此圣上才垂问于老臣。”
    明皇舒开眉头,宽慰地笑了:“老姚崇啊,朕本来以为你一定会为你的儿子辩解,或者干脆说没有这一回事,哪知朕还没有开口,你倒先来了个和盘托出。你有所不知,朕听说了这件事,一直心中郁闷不已,生怕是你教唆自己儿子去找魏知古请托,却原来与你是毫无干系。如果你真是那样的人,你说,朕还敢用你不用?”
    “老臣若有那般不堪之事,不用圣上罢免,老臣自请归隐林泉,若是罪大恶极不可宽宥,老臣便投渭河自决。”
    “爱卿言重了。朕怕的是,你有那样的事情,朕断断不能留你在朝中,而罢免了你,朕又该把朝政托付于何人呢?”
    姚崇说:“如是那样,圣上可以托付于魏知古嘛,是他大义凛然,向圣上奏知了犬子的丑事行,而老臣从前曾有重恩于他,他这分明是大义灭亲啊,不顾个人恩怨,而把国是置于心上。”
    “不然,不然——”,明皇摇头道:“爱卿啊,从这件事上,朕已判明,魏知古他就是个忘恩负义之人,是你把他从卑微小吏中提拔出来,有了今天的高位,他却这样报答于你,连朕都看不下去了。官肯定不能让他做了,你现在就拟旨,贬魏知古为民,永不叙用。”
    姚崇摇手道:“陛下,不可,万万不可。此事魏知古并无大错,分明是老臣的两个犬子坏了国家纲纪,陛下赦免了他们他们的罪过,老臣已是感激不尽。如果陛下因为老臣的缘故,贬斥了魏知古,日后天下人得知了,定然会以为是圣上偏袒老臣,那样有碍圣上清誉啊。”
    明皇想了一阵,颔首道:“说得有理,好吧,就依了你,不过,宰相这个位子他坐不稳了,叫他当工部尚书去吧。”
    魏知古有苦说不出,只有领旨谢恩,到工部履职去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分明是姚崇的儿子犯了国家法度,而受责罚的却是自家。暗自里不得不钦服姚崇手段高明,无人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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