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天宝》第三十四章 开元初始之三

    自太平公主亡故之后,上皇就添了个怔怔不宁的毛病,除了偶尔弹一弹琵琶,剩下的时候就独自枯坐,有时还对着面前的虚空喃喃自语。有胆大的内侍贴近他身边去听,隐约地听出来他一声一声地在呼唤着太平公主:太平,太平,太平啊——!冥冥之中,太平公主一定是回应了他的呼喊,上皇就跟她殷殷地说话:不要怪罪你的四哥,四哥实在是无能为力啊!四哥对不起你呀!你就不要责怪四哥了,日后四哥到了黄泉之下,我们兄妹又见了面,兄长就跟你说说难处。唉,好想念从前在东都的日子,我们一起逮蝴蝶,捉蛐蛐儿,你掉进了水塘里,是兄长一把把你拉了上来。后来还挨了母后的一顿好打,说不该带你去那地方玩,罚兄长三天闭门思过。你怕四哥闷坏了,自己也不出去玩,跑来陪四哥,还把母后赏给你的樱桃拿来给四哥吃。唉——,太平啊,四哥到现在还记得你那时的样儿,粉嫩粉嫩的,就像你掉进去的那个池塘里的一支菡萏,在风中摇曳生姿,眼睛亮闪闪的,赛过天上的星辰!别人都说你长得像母后,兄长却觉得母后她也没有你好看。
    内侍们听得毛骨悚然,悄悄奏明了明皇。明皇明知是自己杀了姑母才引得上皇耿耿于怀不能排解,只得一面吩咐上皇身边的人好生服侍,一面多方设法,想让父亲摆脱不堪的回想,让他开心起来。可是,效用似乎并不大,上皇依然整日里少言寡语,拂开众人,一个人在百福殿的烘笼旁独坐,独自悄悄跟太平说话,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显露出一点活力。儿子请他去清泉宫,他原本也是要一口回绝的,无奈明皇再三祈请,他推脱不过,只好勉强地答应了下来。
    去临潼的那一天,雪后初霁,万里无云,明皇带着后妃和儿女们,全家人陪同上皇去温泉宫。上皇似乎很有兴头,一路上,不时掀开辇车的布帘,探看着外面的白雪世界,眼里也有了灼灼的神采。
    走了大半天,傍晚才抵达了温泉宫。明皇亲手搀扶上皇下了辇车,恭请他先去安歇,明日再去温汤洗浴。上皇抬头看看被皑皑白雪覆盖的骊山,兴致勃勃地说道:“还是先去看看你备下的汤池吧。
    明皇赶快喊过来高力士:“上皇要去看他的汤池,快快头前带路。”
    “好的好的。”
    高力士屁颠屁颠地跑在前头,明皇亲自扶着上皇,跟着高力士身后,一群人前呼后拥,把上皇簇拥到了一座粉饰一新的六楹大殿前,早有等候在门前的侍女一左一右推开了大门,在明皇的搀扶之下,上皇颤巍巍地迈过门槛,进了汤池,只见正中是一个用汉白玉砌成的长形汤池,四周也是汉白玉铺就的平台,平台四周放置了四个巨大的烘笼,里面都燃着熊熊的炭火,把殿内烘烤得如同三春一般温暖。汤池里汪着一池清水,冒着腾腾的白汽,映着烘笼里的火焰,一池温汤也变得红彤彤的,使人一进来暖意便油然而生。平台上围了一周红漆栏杆,还有几步阶梯,一直通向汤池边上。四壁垂挂着黄色的帷帐,又为殿里添了几分暖色。
    看上皇看得专注,明皇问道:“父皇,怎么样,还中意吧?”
    上皇频频点头:“好好,好。”
    “那以后每年冬天儿子都陪您来泡温汤?”
    “来,要来。”
    一旁,高力士见上皇面带欣然之色,闪身上前,在上皇面前跪下:“既然上皇属意汤池,就请上皇为汤池赐名。”
    太上皇晃着白发如雪的头,笑了,回头对李隆基说:“池子是你替为父修造的,还是你给安个名字吧。”
    “儿子不能越俎代庖,还是父皇自己命名罢。”
    “哎,池子是为父的,却是你想起来替为父建的,应该你来取个名字。”
    “好,儿子替父皇想一个。”明皇略一思忖,然后,躬身对上皇说:“就叫个星辰汤吧,可否?”
    “星辰汤?”
    “父皇犹如天上一轮煌煌明月,这一池汤水即为拱卫明月的群星灿灿,因此儿子以此命名。”
    不知为何,上皇的脸色却黯然了,从前自己身旁真的是群星灿灿,每个冬日里同来温泉宫的,陪同在身边的,有妹妹太平公主,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她爽朗的笑声,眼前似乎还晃过她明艳的面目。如今,自己享受着专有的汤池,驱走冬日的严寒。而太平却一魂渺茫,不知去了哪里?是不是成了孤魂野鬼,在终南山的林莽中瓢游。想到这里,心中酸楚,眼窝湿热。看一眼四周的官员和侍卫,他强力地挤出了一丝笑颜:“好,就叫星辰汤吧。”
    明皇在一旁,看见了上皇须臾之间神情的变换,知道他触景生情,又想起了姑母。他只作不知,恭敬地问道:“父皇,你疲乏了吧,先去安歇,明日,儿子陪侍你来星辰汤洗浴。”
    “哦,好罢,乘了许久的车,也着实累了。”上皇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他问明皇道:“你的汤池在哪里呢?”
    明皇指一指星辰汤外右侧一间房舍:“儿子的汤池在那边,比父皇的略略小一些。”
    “哦。”
    出了星辰汤,走到前庭,明皇的几个儿子李瑛、李琮、李琬、李瑶、李琚正在雪地里追逐打闹,李瑛扔出一个雪球,差一点砸中上皇。明皇不由勃然大怒,发一声断喝:“都站下!”
    李瑛等人吓了一跳,赶忙扔了手中雪球,规规矩矩地站好,明皇指点着几个儿子的鼻子,声色俱厉地教训道:“你们几个好不晓事,上皇在这里,朕也在这里,你们竟然毫无节制的疯跑乱跳,没有一点皇家子孙模样!”他回身招过一个太监:“告诉他们的母亲,今天晚上不许早早睡觉,一个人把《说苑》抄三遍,朕明日要亲自一个一个地查看。”
    上皇蹒跚地走了过来,为几个皇孙讨饶:“算了吧,他们小孩子,关在宫里,也拘束,到了这里,难免忘其所以,你就饶过了他们吧。”
    明皇这才缓和了脸色:“祖父为你们求情,就暂且饶过了你们这一回,下次再不受拘束,绝不轻饶。”
    几个孩子跪下谢了上皇,垂手低头,规规矩矩地走了。明皇把上皇送到居所,查看了一应起居用具,叫太监把烘笼的火烧旺,服侍上皇睡下,才带了高力士和宫女宦官们,踏着积雪离开。
    时间倏忽,转眼间已是正月,明皇出京已有半月之久,朝中一应事务皆有姚崇处置,每日里案头文书堆积物山,亟待处理,忙得昏天黑地,姚崇勉为其难,夜以继日,一桩桩一件件,料理得十分清爽。
    那天一大早,姚崇便来到武德殿处理政务,翻开一本奏折,却是并州长史、和戎、大武节度大使薛讷所上。薛讷在奏折中说:自营州失陷于突厥之后,营州都督便寄住在渔阳境内,成了个没有任所的都督,他无日不在期盼王师早日挥师北进,收复营州。近日,营州都督听闻,部落的人都愿意脱离突厥,归顺大唐。可是,因为大唐在营州没有建制,无所依托,因此只好暂时委身于突厥。若果朝廷班师收回营州,则靺鞨、奚族部落的头领愿率众归顺大唐,重为大唐臣民。薛讷奏道:臣愿率手下精兵良将,挥戈进击契丹,收复大唐东北边防重镇,今后便可恢复营州建制,使营州地方从新归于大唐版图。
    姚崇皱着眉头,把奏折看了。当时向明皇提出“十事要说”时,特特地请明皇勿过分看重边功,轻易勿要开疆扩土。但是,元年十月,明皇亲政伊始,便亲赴新丰视察边情,讲武阅兵,看来这位心雄万夫的青年天子不但倾心文治,更趋向于要建立起盖世武功,或许已经把他的十事要说中的轻边功忘到了脑后。通天元年,营州为奚族部落和契丹所攻陷,十余年一直未能收回,其州治也暂寄予渔阳城。营州都督没有任所,一直寄人篱下,他当然希望王师能够早日挥师北上,收复营州,也好结束当流亡不定的尴尬时日,所以才如此这般地鼓噪薛讷。而明皇如闻听有如此之时机,正是他树立起文治武功威仪的上好机会,必定要力排众议力主出兵。
    姚崇把奏折放在桌上,定定地看着奏折上薛讷的名字。这个薛讷,乃是大唐名将薛仁贵之子,明皇在新丰巡边,发现他治军有方,是个难得的将才。提拔他当了中军大总管。而后在骊山讲武阅兵,队伍溃不成军,乱不成阵,气得明皇七窍生烟,杀了唐绍以立威严。而中军大总管薛讷也率部参与了演武,唯有他和朔方道大总管解琬所率队伍军威严整,调度有方。为了考察他的军纪,明皇又派轻骑,借口宣召薛讷面圣,试图进入薛讷的驻地,却被营门守卫严词拒绝,使节说出了明皇名号,守卫丝毫也不为所动,到底也没有能够进入营门一步,这也给明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二天,他把薛讷召来,大加嘉勉。不仅如此,他私下里也曾数次赞扬薛讷:到底不愧为大唐名将之后,日后用兵,必倚重于此人。不久之后,明皇即下制,任命薛讷为和戎、大武等军州节度大使。统领数万军马,镇守东北边防。此时,他上这一道奏折,必然让明皇动起收复失地,制服四夷的念头。
    明皇返京,次日临朝,姚崇便将薛讷的奏折呈上,明皇看完,拍着书案击节称道:“好,好!朕正想一雪冷阱之耻,让夷狄们知道我大唐不是好欺负的,朕这个天子也不是只知道吃斋念佛的。”
    几个朝臣面面相觑,却无人开口说话。过了一阵,姚崇起身奏道:“老臣以为,此时说起讨伐契丹,为时尚早。”
    明皇闪眼看定了姚崇:“姚爱卿,你是要跟朕说你的十事要说了吧?是,朕是应允了你十年之内不言边功战事,可是,这营州已被契丹攻占了十年有余,先帝和上皇在位时,都有意发兵收复,因内廷不稳,因而未能出兵。现在,既然靺鞨和奚两个部落都有归顺之意,营州如果克复,他们将与我大唐一起抵抗契丹侵犯,大唐东北边境自此便能安定下来,不再屡屡遭受契丹袭扰之忧,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之?!”
    宰相卢怀慎出班,与姚崇站在一起,开口说道:“陛下,老臣以为,薛讷不过是从营州总督那里听到了一些流言,并没有证据表明靺鞨和奚确实要归附我朝,若果贸然行事,老臣恐欲速而不达。”
    卢怀慎最后的话明皇没有听清,因而追着问了一句:“卢爱卿,大声点,你说什么‘不达’?”
    卢怀慎把嗓音提高些:“老臣恐欲速而不达!”
    明皇轻蔑地一笑:“还没有出兵,你就妄言‘不达’!不是看你平时勤俭奉公,朕真的想让你告老还乡,回去吃清闲饭,享清闲福,春赏落梅夏看荷花,省得你镇日里忧心忡忡,忧思重重,这也‘不达’,那也‘不达’!”
    几句话一说,几位重臣都缄了口。刘幽求沉默一阵,迈步上前,谨慎地说:“收复营州,自然是当前要务,但是,仓促出兵,契丹以逸待劳,恐难以取胜,况时下正值寒冬,士兵口粮,军马草料一时难以备齐,如陛下决意起兵,可否等到麦收季节,那时粮草充裕,兵强马壮,出方能有更大胜算。”
    明皇点头道:“这才是明智之言。刘爱卿,还是你说得有理。”他扫视姚崇等人,不容辩驳地说:“无论如何,这一仗是一定要打的。不晓以颜色,契丹以为我大唐软弱可欺,频频袭扰,边境不得安宁,长安又怎能安定,长安尚不能安然,大唐复兴又从何说起?!”
    二十五日上朝,明皇当众宣布,擢升薛讷同紫微黄门三品,率军进击契丹。在朝会如此一宣口诏,群臣没有一个人敢于出头说话,连姚崇也只有默默无语吞声。明皇以为大臣们已经认同了自己的决定,志得意满:“将制文下至并州,着薛讷相机起兵,一举收复营州。粮草是大事,由姚崇亲力而为,一手筹办,全国调用,哪个敢推诿,哪个敢抵触,朕就拿他开刀,祭薛讷军前大旗!”
    群臣唯有诺诺,揣一颗沉重的心,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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