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一年有余,家事国事并无大的错失。睿宗颇为自得。五月间,他改年号为延和。只希望在位期间,一切都绵延和顺,风平浪静,他当个太平皇帝。处理政事之余,他最喜爱的便是弹奏琵琶,特别是夏日雨夜,在太液池边的亭子上,一边听着雨打荷叶,一边拨弄着怀中琵琶,雨声滴答,琵琶叮咚,睿宗陶然若醉,在他心目中,这便是毕生最为惬意的时候了。
皇城巍峨,星汉璀璨,长安城一个夏日的夜晚,一如往日一样地平静,一如往日一样地祥和。
鼓楼上敲过了二更,鼓声余音犹自在城中萦绕,忽然间,一颗耀眼的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倏忽间划过夜空,坠落在终南山那波涛一般起伏不定的黑色轮廓之后,瞬间便消失得了无痕踪。
众多长安人都看见了那颗灼亮夜空的彗星,看过之后,也没有多的联想,该关门的关门,该闭户的闭户,该睡下的也都睡下了。里坊间,一扇扇窗户里灭了灯火,困倦的母亲在哄着哭闹的婴儿。喧闹了一天的长安城,已经疲惫不堪,倒身睡在如水的月光下,进入了酣甜的梦乡。
楚国公府内,庭院里一架葡萄架下,伫立着一个孤独的身影,夜风时不时掀起她的裙裾,她仰头长久地看着头上苍穹,深不可测的苍穹也静静地俯视着她,似乎想猜透此时这个女人的心思。
从身后的一幢房屋里,传出了一阵阵剧烈的呛咳声,咳嗽的人上气不接下气,接着又发出一阵痛苦的哼叫声。葡萄架下的女人却听而不闻,连头都没有转过去一下。一双眼睛定定地仰望着满天的繁星,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不是在等待着又一颗彗星的接踵而至。
一颗不期而至的彗星,搅乱了葡萄架下太平公主的本来就不平静的心境,她望着星空,从点点星辰中看见了一个人的面庞,一弯下弦月斜挂在那张面庞上,似乎是为他的头上加上了一个银色的冕冠,连那冕板上悬挂着的冕旒的摇颤都看得一清二楚。太平公主此时最大的心愿,就是让这个人永远也不能皇袍加身!她深知,这个人英武睿智,敢作敢为,有了他南面称王,就再也不会有她对朝政的颐指气使。因此,她只能使出浑身的解数,集聚起全部的力量,阻止他登上皇位,成为执掌大唐江山的新君。那些时日,每时每刻,她的全部身心全部智慧都集中在这个人身上。她派出了大量的密探,明里暗里潜伏在这个人的身边,不放过这个人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她相信自己在他身上下的功夫不会白费,总有一天,她会抓住这个人的把柄,死死地捏住他的命脉,打出致命一击,把他打翻在地,永世也不能坐上含元殿的宝座,接受万方朝拜。这个宁静的初夏夜晚,飘忽而过的一颗彗星,使她怦然心动:这能不能成为一把出鞘的利剑,刺穿这个人的胸腹,砍断他的经络,彻底地断了他踏上金銮宝殿的进程呢?
夜已深了,周遭的一切都归于了宁静,服侍她的下人们不敢打搅太平公主,都远远地躲着,时刻准备听从她的召唤,却又不能离得太近,唯恐打扰了她的思虑。太平公主集中了全部的心力,凝神沉思,她要把这颗突兀地出现的彗星,牵出一条线来,牵到东宫那个方向,而后,再牵到皇帝哥哥那里去,连成一根绞索,套在一个年轻而挺直的脖颈上,让他使尽力气,再也不能挣脱!
身后房中的呛咳声又一次响了起来,入夏以来,武攸暨肺疾加重,几乎天天咳嗽不止,有时候甚至咳出了鲜血,遍请名医,服药无数,却丝毫没有见到效果,他卧床不起,骨瘦如柴,眼见得快要油尽灯灭了。
那是在垂拱年间,武则天一怒之下,杀了太平公主的丈夫薛绍,为了安抚沦为寡妇的爱女,使太平公主终身有靠,大圣皇帝又杀了武攸暨的妻子,迫使武攸暨续娶了太平公主。一个失去了心爱的丈夫,一个痛失挚爱的妻室,可以说他们是一对苦命鸳鸯,应该是同病相怜共度余生。可是,这对拼凑起来的夫妻彼此之间却并无多少情感可言,几十年间,各行其是,形同路人,少于有同心同德肝胆相照的时候。此刻,太平公主的心思也全然不在武攸暨的身上,他死他活,于她并无多大相干,他即使是在此刻一病不起,也只能是为太平公主少去了一个碍手碍脚的障碍,使她能放开手脚,与那位东宫之主来一番明里暗里的较量。
在葡萄架下一番计较、思量,太平公主拿定了主张,她决定亲自出马,以天出异象为由,游说皇帝哥哥,使他对时下的东宫主人心生猜忌,进而废黜了他。
说干就干,太平公主立即遣人把宫中的占星师叫到了家中。占星师行礼之后,刚刚站稳,太平公主劈头就问:“今夜天降彗星,你看见没有?”
占星师天天观察天象,为皇家占卜,那么大的一颗彗星横扫过长安上空,他怎么会看不见呢!他不知道太平公主为何要问这样的问题,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禀公主,彗星坠落之时,小人正在观星楼上,看得清清楚楚。”
“那,你说,此星主吉,还是主凶?”
“这个——。”
“你直说。”
占星师摸不透太平公主心思,哪里敢直说出来,陪着小心说:“朝野皆知,公主殿下对星术造诣非常,在殿下面前,小人岂敢班门弄斧。愿听公主殿下高见。”
太平公主也不客气,右手指向天空,大喇喇地说道:“你且看仔细,只需看清那心中星、心前星有何异常!”
占星师仰面朝天,凝目看着太平公主指名要他看的心前星和心中星:“小人看了,以为心中星光芒灼灼,心前星光芒闪闪,并无异常之兆。”
“胡说,你根本就没有看出端倪来,妄自食用我皇家俸禄!”
占星师稽首道:“小人鼠目寸光,愿闻殿下高见。”
太平公主手指天空,言之凿凿:“你看,那心中星晦暗不明,闪烁不定,再看那心前星,光芒腾越,直射心中星,掩盖了心中星光焰,其中原委,还用得着跟你细说吗?!”
占星师唯唯诺诺,不敢言语。
太平公主也不再逼问占星师,开始滔滔不竭,大发议论:“再说那颗坠星,在心中星晦暗之时坠落大地,分明是预示世人:国家有难,圣上有危!而心前星此刻光闪灼灼,心中星不得不收敛光芒,避让心前星,又是说明了什么?”
“小人不知。”
“说明了太子有逼宫之心!而圣上之位危若累卵,旦夕不保!”
占星师吓得冷汗淋淋,两股战栗,哪敢说得出半个字来。太平公主站住脚,问道:“天现异象,你身为占星师,难道就视而不见?”
“没有,没有,小的都看见了。”
“是妾身说的那样吗?”
占星师嘴唇发抖,牙齿捉对儿打架:“殿下,是是是是是是——。”
“身为占星师,那你又该如何呢?”
“小的小的、小的——.”
太平公主鄙夷地看着占星师:“说,你该如何?!”
“小的——,小的请公主示下。”
黑暗中,太平公主冷冷一笑:“你该速速入宫,立即把这凶险的天象对圣上从实禀明,请他早做主张,绝不能等闲视之,让那等心怀叵测之人将皇位纳入私囊之中,陷圣上于不测之境地!”
“是是是,是是。”
“还不快去!延挨不动,误了军国大事,小心你项上人头!”
“是是是,是是。”
占星师弓着身体,一步步倒退着走,直到出了太平公主的视线,他才直起腰来,长出了几口气,这时才觉得双腿发软,几乎支撑不住身体,背上冷风飕飕,原来早已是汗湿重衣。站在原地,他权衡着利弊,不奏明圣上,太平公主定然绕不过他,奏明圣上,明摆着是要得罪太子。一时左右为难,进退不是,想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听见鼓楼上敲了三更,再迟疑下去,今夜见不了皇上。到了明天,心狠手毒的太平公主说不定真的要砍了他的脑袋。这样一想,又是一身大汗冒出,他翻身上马,一路挥着马鞭,驱马飞奔,在四更前赶到了大明宫重玄门。对守门武士言明有大事要启奏圣上。武士开了门,占星师不要命地一路飞奔,连爬带滚地到了睿宗寝宫门前。
睿宗睡得正酣,被侍寝的宦官叫醒,满肚子的不高兴。听说是占星师有要事面呈,命宦官把他带了进来。占星师一进寝宫,马上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呜呜噜噜,半天没有吐清一个字。弄得睿宗有些不耐烦了:“你做什么?半夜三更,扰了朕的清梦,进宫来戏弄朕么!”
吃了一吓。占星师话也说得清楚了:“圣上恕罪,小人是来禀明圣上,今夜天现异象,一颗坠星划过长安上空,坠于终南山方向,太平公主殿下慧眼辨明,此为一大凶兆,于国于君大大不利,命小人片刻不得迟延,即刻进宫,面奏圣上,将星象厉害向圣上阐明。”
“哦——”,睿宗闻说,皱起了眉头:“有何凶险?”
“公主殿下说:心前星灼灼生辉,心中星晦暗不明,此时彗星又从天而坠,主、主、主——”
“主什么,你快说!”
“殿下说,主太子要逼宫,主圣上皇位朝不保夕,国家恐有刀兵之乱,黎民恐有流离之苦。”
睿宗端坐在软榻上,好似木雕一般,一动也不动,几盏宫灯,半明半暗地照在他的脸上,占星师偷眼看去,看不清皇帝脸上是什么神情,舔舔嘴唇,正欲告罪退出,却听睿宗幽幽地说了一句:“凶险如此,又能如何呢?”
占星师想了一想,还是用太平公主的话搪塞道:“公主殿下说,请圣上务必要早做主张,以免祸起萧墙!”
睿宗目光幽幽,一时间,多少往事前情一起涌上了心头:“唉,朕这一辈子,亲身经历过几次萧墙之祸。惨啊,惨得令人不忍细细回想。天家呀,怎么会有如此之多的祸乱,一次次的,多少人头滚滚落地,多少皇子皇孙身首异处。宫墙为什么涂成一遍猩红,那都是天家的鲜血染成的啊。”
他转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占星师:“这一回,也躲不过么?”
占星师手抠着砖缝,不知如何作答,只是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圣上圣明烛照,定能祛除凶兆,转危为安!”
睿宗听了,连连地点头,也不知他是在赞同占星师的话,还是在赞同自己心中的一个想法。长出一口气后,他用一种如释重负的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不用太子他来逼宫,朕这就让给他,朕已经让过了一回,又何必在乎这第二回呢。这个位子,朕本来就没有看在眼里,让出去,也就是了,天下从此也就太平了,社稷安定,天上也就不会再出异象了!”
“圣上!”
睿宗不理会占星师,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为何天现异象,分明是警醒于朕,告诫于朕:违拗天意,如同螳臂当车,既然天意如此,朕何不顺天意而行?!太子有德有才,有勇有谋,让位于他,是顺应天时,顺应民心,既为国家社稷免除一场祸乱,为天家避开一场萧墙之难,朕自家也可全身而退,安享清闲自在,终老天年!此举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之!”
睿宗眉开眼笑,禁不住抬起手来,为自己拍了几下巴掌:“好,好,好,好——!!!天意如此,朕意已决,绝无更改!”
占星师不敢怠慢,顶着一天星月出宫,快马加鞭到了楚国公府,把大门擂得山响。已是四更时分,太平公主还没有就寝,坐在后院月下纳凉,一面急切地等待消息。见到占星师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丝不祥的预感先自涌上了心头。
“怎么样,见到圣上了吗?”
占星师倒身下跪,咽一口吐沫,答道:“见到了。”
“他怎么说?”
“他说,要让位于太子!”
“什么?他说什么?”
“他说,要让位于太子!”
太平公主听清了,听明了,顿时,一个炸雷在头顶上炸响,震得她一时头晕目眩,差点从椅子上跌坐在地。她意识到:费尽心机,绞尽脑汁,自己却弄巧成拙,犯下了一个天大的过错,是她自己,亲手把太子推上皇帝的宝座!她撑起身子,不甘心地逼视着噤若寒蝉的占星师,厉声问道:“你是怎么跟圣上说的?!”
“小的,小的是照着公主殿下的原话说的,并没有信口胡说,公主不信,明天可以面见皇上,亲口问一问他。”
太平公主知道,小小占星师,绝对不敢冒杀头的危险,在皇上面前另说一套。一口气堵在胸口,使她呼吸不畅,她绝望地向天叹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放着堂堂天子不当,却想当一个游手好闲的田舍翁!”
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殿下,殿下,王爷他,王爷他吐了好多好多的血,可可可吓死人了——!”
太平公主心头一股无名火忽地升腾而起,她“腾”地立起,狠狠一脚,踢向了那个侍女:“滚!都远远地滚!”
所有的人都悄无声息地滚开去了,空旷的庭院里只剩下了太平公主一个人。眼前,淡淡地显出了一个人的身影,那是曾经神威英武的大圣则天皇帝。她满头白发,面色枯槁,一双曾经喷火走电的眼睛深深地陷在了眼眶里,黯淡无光,没有了丝毫的神采。正是她离世前的那个样子。她静静地凝视过来,嘴唇微微开阖,好像在说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太平公主与她对视着,她自觉自己已然听清了母亲对她说的话:太平啊,只要放开手去做,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你身上流着母亲的血,母亲做得到的,你呢,同样也能办得到,不管行不行,总要付出自己的一番努力,身后纵使是只留下了一块无字碑,也足以令万世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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