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外喧闹并未持续多久,这个短暂的风波,并未波及宫墙内的后寝。
作为后宫之主,姜后近来的日子并不舒心。
周王静续娶媵妾的速度快得惊人,姜后知道这个消息后还没一个月,申伯诚就将其妹姜媚儿纳娉入后宫。姜后尽管心中苦闷,但还是得装出大度的笑颜,迎接这位周天子的新姬妾。
姜媚儿倒是很会做人,申伯诚似乎给妹妹预备了数不尽的珠宝币帑。短短几天时间内,这位后宫的新成员便到处散财,给了宫娥才女们无数好处,一时风头甚劲,成了后宫众人茶余饭后的最佳话题。
姜后并不妒忌她。二人虽同出姜姓,但论母国的国力,三十个申国加起来也比不上齐国的鱼盐之利和兵力之盛。对于姜媚儿,姜后更多是隐隐感受到一种不安。
这种不安不是对她王后之位的威胁,而是姜媚儿对于周礼的践踏——
昔日周公制定“阳礼”,以辅佐天子治理百官、万民。而后宫之礼名曰“阴礼”,乃是大周文王、武王的王后太娰、太姜制定。历代王后必须以阴礼教六宫、九嫔、九御,以保证后宫礼法得体,淫邪远离。
周人尚俭,王后母仪天下,更是要以节度教化后宫。而姜媚儿乍一入宫便带来的奢华之风,无疑是在挑战王后的权威。
身为周王静的王后,姜后自然要捍卫阴礼。
只不过,姜媚儿入宫之日起,姜后便再没见到她,周王静也再也没驾幸正宫后寝。周天子似乎与这位新欢如胶似漆,根本就没给姜后立威的机会。
长夜漫漫。
姜后想到了吕姜。
吕姜是三年前姜后出嫁时的媵妾,原是吕国老国君的庶女,与另一位媵妾许姜一道入宫。姜后端庄贤淑,对自己的二位媵妾情同手足,共同服侍天子。
几个月前,许姜害了急病过世,姜后和吕姜悲痛欲绝。只是没想到许姜尸骨未寒,周王静就已然将姜媚儿纳入宫中,递补许姜。
于理,在天子身边,姜媚儿不过是许姜的替代品;
于情,在王后心中,姜媚儿如何能替代得了许姜的地位?
更何况,许姜和吕姜固然并非嫡出,但许国和吕国是大周开国就册封的诸侯国。反观申国,不过是蛮夷之地刚刚受封的蛮夷部落,姜媚儿出生之时,她的族众还在草原上东躲西藏,过着朝不保夕的落魄日子。
无奈,姜媚儿的兄长是申伯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政治投机者。更何况,当今天子的母后便是姜媚儿兄妹的族人,有了这份亲上加亲,姜后更觉疏不间亲。
烛火摇曳,一阵环佩叮当,一个熟悉的婀娜身影来到姜后身前。
“参见王后。”
“你我是好姐妹,这夜深人静的,何故多礼?”姜后见是吕姜前来,心情好了不少。
吕姜环顾四周,疑道:“今夜天子没来后寝么?”
“数日未来了,”姜后摇了摇头,强作笑颜,“也没召妹妹去燕寝伴驾么?”
吕姜苦笑道:“或许是国务繁忙罢!再说了,妾乃是雉鸡,怎敢和王后这只凤凰相提并论?”
“妹妹说笑了……”
两个人尴尬地笑了几声,突然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她们何尝不知道,周王静这几日哪里是国务繁忙,他每日一下朝议,就迫不及待地移驾燕寝歇息。而与他日夜缠绵的枕边之人,除了姜媚儿,还会是谁。
许久,吕姜长叹一声:“这个狐媚儿,倒是有点手段。”
姜后努力告诫自己不要嫉妒,但还是点了点头。
周王静固然在房中力不从心,可王后终归是女人,这种失落只有懂的人才能体会。
入宫之前,姜后便在齐国接受了充分的女德教育。在君父守丧三年时间里,齐国礼官教育她如何扮演王后的角色,自那时起,她便明白王后的职责是安定后宫,和谐嫔妃,而绝不是一心艳压群芳,得王专宠。
入宫之后,天子与王后相敬如宾,“姜后脱簪”的典故更是博得天下赞誉。有了贤德之名,姜后更加珍惜自己的羽毛。
因此,姜后对姜媚儿还能忍受。
但吕姜却似已怨气冲天——
比起王后,她更懂得如何伺候天子。她既不像姜后那般不苟言笑,也不像已故的许姜那般体弱多病。吕姜虽然美貌不算上乘,但她知道,在床笫之欢时,男人天生更喜欢略有野性的伴侣。
只可惜,论野性,刚刚入宫的姜媚儿,足以让吕姜自叹不如。
“她就是个狐媚儿,”吕姜对姜后抱怨着,“听她的侍女说,她身上有戎人的气味……”
“戎人是什么气味?”姜后无奈笑道。
“或许是牛羊的膻味,或许是骑马的骚味,可能是草地里泥土的腥味,也可能是身上的狐臭之味……也不知陛下如何能忍得住这种味道。幸好,我不用和她睡觉。”
姜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她知道,吕姜一直热衷于打听宫闱秘闻。虽然这种行为在姜后看来十分掉价,但在枯燥乏味的后宫生活中,也不失为一剂调味。
“王后,你见过她的腰肢没有?”吕姜正在兴头上。
“见过,如何?”
“她的腰可太细啦,华夏女子可没有这么妖娆的腰肢,”吕姜呷了口梨汤,又道,“据说,这些西戎女子都不喝水,平日里喝得都是牛羊奶。”
“牛羊奶?”姜后觉得新鲜,“趴在牛羊身上喝么?就和幼犬哺乳那般?”她并不怀疑戎人会有如此习俗,但实在难以想象这个画面。
吕姜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喋喋不休:“都说吃什么补什么,所以你看狐媚儿那胸膛,可比华夏女子高耸许多。都有……有木瓜那么大!”
她的口气和动作都很夸张,对着铜簋中的木瓜好一阵比划着。
“行了,你别说了。”
姜后听得有些想作呕,可她睁眼时,不由偷偷瞥往吕姜胸部,又低头自惭形秽起来。不管怎么说,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会有再吃木瓜的胃口。
“还有那狐媚儿的胯,啧啧,那是骑马人才有的胯,”吕姜越说越起劲,“我听宫里的老妪们说,胯部肥硕的人,一般都很能生产啊……”
“行了,别说了。”
姜后很少生气,但此时她却面带愠色,愤然离席。
吕姜这才发现自己出言冒失,已然犯了姜后的忌讳——
入宫三年以来,不论是姜后,还是两位随嫁的媵妾,都没能为天子诞下一儿半女。
久而久之,世人多有风言。有的说周王静年幼在国人暴动中受了惊吓而绝育,有的说周天子御驾亲征时中了奇毒而无法繁衍后代,国人大多敬重姜后,都不愿将大周乏嗣的罪过归咎于后宫。但在姜后听来,无疑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吕姜赶紧上前安慰,可姜后已然心如针扎,只是斜倚阑干,痴痴地望着天子燕寝的方向,兀自嗟叹。
恍惚间,她听到远处有女子笑声传来。
那一定是姜媚儿的声音吧?她是那么快乐,那么自由。宫娥们近来多有流言蜚语,说姜媚儿侍寝之时肆意尽欢,嬉吟声不绝于耳,实在不成体统。
耳边的笑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姜后这才回过神来。
待她看清来人,这才大吃一惊,连忙拉下玉户上的珠帘,神色惊慌地坐到妆镜台前,梳理自己被晚风吹乱的发鬓。
“谁来了?”吕姜刚一开口,就很快也变得惶怖,“是她?”
在王宫之中,能让姜后如此如临大敌的只有一个人——僖夫人。
不多时,后寝门户打开,姜后下阁出迎,恭恭敬敬地把僖夫人请到上座。而吕姜则忙前忙后,又是倒水,又是张罗着瓜果羹汤。
姜后挤出笑容,行过大礼:“王姑母深夜前来,必有教诲!”
“也没甚大事,”僖夫人解下狐裘披肩,拨弄着手中的玉镯,皮笑肉不笑道,“今晚听闻王宫外闹刺客,未亡人放心不下,便带了几个寺人侍卫在后宫巡视一周。这不,顺路经过后寝,便来看看王后,你们没事便好。”
她的口气一贯尖酸刻薄,听得吕姜早已面带愠色。
但姜后还是心平气和:“有劳王姑母费心,我和吕媵都未受惊扰。”
僖夫人体态丰腴,满脸赘肉,两只眼袋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内寝。姜后被对方并不友善的眼光看得难受,如坐针毡。
“天子多久没有移驾后寝了?”僖夫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已有几日。”姜后答道。
“看样子,媚儿倒是把天子伺候得很周到嘛,”僖夫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你们俩啊,要多向她学习学习,”说到这,她一指吕姜,“尤其是你,小孩子脾气,如何侍奉得好君王?”
于是,僖夫人开始摆出训人的脸孔,一副好为人师模样。
她身为天子姑母,却似乎承担起婆婆的角色,对后宫一直都是指手画脚。而姜后三年未孕,更是给了僖夫人借题发挥的余地。若不是姜后有贤名在外,指不定被泼多少脏水。
而引姜媚儿入宫,僖夫人也没少在幕后煽风点火。而周王静近来破天荒地沉湎女色,僖夫人不仅不加劝阻,反而以此为荣,把姜媚儿树立成后妃的典范。
对此,姜后十分无奈,或许,僖夫人从姜媚儿身上看到了她年轻时的影子。
婆媳关系本来就是天下头号难题,更何况,僖夫人是一个操着婆婆心的老姑母。她祸害宋国,已然臭名昭著,而今她在宋国待不下去,却被周王静请回后宫当宝,当作祖宗供着。
回京之后,她和虢公长父的宫闱秽闻一直不断。她固然不敢在后宫召见老情人,但却常常公然造反太傅府。只不过,僖夫人如今人老珠黄,体态臃肿,虢公长父若非有求于她,恐怕早已避之不及。
“怎么,听乏了吗?”说得累了,僖夫人没好气地问姜后。
姜后已经忍受了半个时辰的絮叨,此时强打精神,勉强地摇着头。
“你们呀,趁年轻多听劝,”僖夫人起身,意兴阑珊,“女人就是要取悦夫君,多用心学学人家姜媚儿,不然到未亡人我这年纪,便是独守冷宫的命咯!”
姜后早不耐烦,巴不得她赶紧闭嘴。
可僖夫人偏偏啰嗦无比,又磨蹭了半晌,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送走这聒噪老鸦,后寝的气氛霎时变得压抑。
吕姜刚才就一直挨训,此时早已忍不住委屈,呜咽起来,泪洒粉颊。
“都过去了,”姜后何尝不是一肚子愤懑,但还是得安慰对方,“王姑母说得不全有理,妹妹倒也不必太放心上……”
“王后,”吕姜接近奔溃,“你好歹是齐侯之妹,齐国强大,天子纵然宠爱新妃,却也不敢如何冷落你……可是我呢,呜呜……”
姜后长叹一声,她知道,吕姜平素最担心的事情便是失宠。失宠,就意味着往后残生的幽怨,以泪洗面,还有度日如年。
一入后宫深似海。在这里,只有冷酷,没有温情。
月将圆。
银光洒在吕姜啜泣的面庞上,又增添了几分秀色,人见犹怜。她入媵宫中时年方二八,虽然她总患得患失,偶尔也会在天子榻前争宠吹风,可她终究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罢了。
姜后心中一酸,把吕姜揽入怀中:“好妹妹,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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