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岳山的深秋分外寒凉,山巅处也被白雪装点得银装素裹。
自从逃离神农顶以来,神农派已经在太岳山上扎根整整一年。在钜剑门的本营,这些神医们不用担心商盟刺客的追杀,无不感到分外安心。
但蒲无伤除外。
这位神农派掌门的眼皮最近跳得厉害,他无法不惦记远在镐京的爱侣。思念是件痛苦的事,以至于蒲无伤每逢烦忧无法派遣时,便去寻好友杨不疑散心。
“你来得正好,”杨不疑看到来人,兴致颇高,“我刚要找你。”
“找我?”蒲无伤眼前一亮,“难道镐京城传来消息了?”
“倒是没有,镐京城已经很久无信报来了……”
“这是何故?洛乙丑也没有最新情报吗?”
“没有,”杨不疑在一摞信筒中翻找了个遍,“上一条消息还是方老弟的婚事,数来,已经有三日没有飞鸽来信也。”
蒲无伤陷入了沉默,镐京城的秘密任务是钜剑门的重中之重,杨不疑派出了麾下最得力的干将洛乙丑,以及熟悉虢公长父的阿沅,为的就是找出虢公长父串通巫教的证据,扳倒太傅一党。
按常例,这种级别的行动,镐京城的钜剑门人每日都该派出飞鸽传书。这一连断了三日来信,还是部署行动以来头一遭。
“他们莫非遇到了危险?”蒲无伤哭丧着脸。
杨不疑摇了摇头,不作回答。
“你不担心?”
“担心,但我近来怀疑另一个人……”
“谁?”
“申伯诚。”
“申伯诚?”蒲无伤一头雾水,“你怀疑他什么?”
杨不疑沉吟片刻:“此前我怀疑虢公长父和商盟有勾结,可事实上,这老狐狸只想着以权谋私,串通商盟、颠覆大周对他并没有任何好处。但申伯诚不一样,他做的每件事,似乎都野心勃勃。”
“比如?”
“他被封为申伯之前的行径自不用说,表面上,他向周天子效忠称臣,可用的却都是不可告人的手段。”
蒲无伤点了点头,此人为了示好大周朝廷,先后背叛过西戎和犬戎。虽美其名曰“诈降”,但过程却未免太不磊落,为君子所不齿。和申伯诚不同,秦仲、秦其父子以秦族人的血肉之躯硬扛西戎诸部的屡次强攻,戍守大周西陲数十载,这才是英雄行径。
杨不疑继续道:“受封申国之后,申伯诚更是出手‘阔绰’,把两个妹妹嫁给了周天子和方老弟,布得一手好局!他身为外诸侯,却和朝廷卿大夫交从甚密,他的野心显然并不止于此。”
“那他想要如何?”
“申伯诚想要什么不得而知,但我断言,九卿已是他囊中之物。”
“九卿?”蒲无伤不解。
杨不疑道:“嫁一妹入媵天子,便是他的晋身之阶;与方兴结为姻亲,则是要拉拢布衣大夫。”
蒲无伤若有所思:“申伯诚与老太保颇有故交,与布衣大夫们也在战场上结下旧谊,现在又和虢公长父走得很近,他到底是哪一派?”
“他不属于任何一派,”杨不疑抿了抿嘴,“这才是他可怕之处——不拉帮结派,又左右逢源。或许,他是想自成一派吧……”
蒲无伤脑子已经乱做一团,他醉心医术,本就不擅长政坛上的尔虞我诈。
“蒲老弟,”杨不疑冷不丁地问道,“假设你是商盟首脑,要收买一人以祸乱朝政,你会选谁?虢公长父,还是申伯诚?”
“申伯诚。”蒲无伤几乎脱口而出。
这个答案不难得出,虢公长父固然权倾朝野,但他所谋的格局甚小,排挤走召公虎他便得意忘形,拉帮结派只是为了能顺利迁封。此人固然奸诈,但鼠目寸光,难以谋求长远大事。
反观申伯诚,此人年仅三旬,更难得能屈能伸,智谋广远,前途不可限量。他若能尽心竭力辅佐大周,则大周中兴有望;他若是与商盟勾结,真要颠覆大周也不算太难。
杨不疑抚须笑道:“连神农派掌门都看得出来的道理,商盟会看不出来?”
“这么说,你怀疑申伯与商盟勾结,更甚于虢公长父?”蒲无伤吓了一大跳,他不敢再多想。
“或许吧,”杨不疑冷冷一笑,“至少,他的所作所为愈发值得怀疑……”
蒲无伤无奈道:“你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怀疑一个人了。”
“上一个是谁?”
“艾姑娘。”
“我现在依旧提防着她,”杨不疑摆了摆手,“难道,你真的把她当做神农派徒孙看待?”
“有何不妥么?”蒲无伤皱了皱眉。
杨不疑从见到姜艾的第一眼起,似乎就对她充满了敌意。不过蒲无伤对此倒也习以为常,钜子自诩智计天下第一,对于比他聪明的人,尤其是比他聪明的女子,自然会更多一分提防。
“她从来没上过太岳山?”杨不疑又问。
“没有,”蒲无伤努力回忆,“自从鱼腹浦一别,我再也没见过她,她也没来看过岐叟。”
杨不疑冷笑道:“是吧,她心中压根没有神农派,恰恰相反,她反去了蜀国。这皆非重点,重点是她和申伯诚一样,都是姜姓。”
“姜姓?”蒲无伤不觉有何不对劲,姜姓是天下第二大姓,仅次于姬姓,“艾姑娘是南阳人氏,那里确是姜姓封国。”
“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南阳人能有那么好的骑术?”
“难道……她和申伯诚都是戎族?”
杨不疑不置可否,只是轻叹一声:“西边现在是姜姓的天下咯!”
“西边?”蒲无伤不解。
“徐翎在东,熊徇在南,申伯诚在西……”杨不疑用钜剑在地上画了起来。
“四方使?”
“准确的说,是新的四方使。蒲老弟,你还记得此前商盟假借巫教之名,在五路犯周之前册封的四方使么?”
“四方使各有二人,”蒲无伤数了起来,“东方使是淮夷国主,以及青丘国主丘翼。”
“取代他们的是徐翎。”
“南方使是前任楚君熊霜,还有叛臣熊雪。”
“除掉他们的是熊徇。”
“西方使,是西戎渠帅速达,还有犬戎国主……”蒲无伤也发现了端倪,惊道,“取代他们的是……申伯诚!”
没想到,短短几年时间,东、西、南三方原先的贼酋已然全部覆灭,换成了徐国、楚国和申国三个诸侯国的国君。蒲无伤不知道,这对大周而言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杨不疑叹道:“南国姓了芈,东方姓了嬴,西方则是姜姓一统陇右。时局越来越有趣也!”
“北边呢?”蒲无伤手心有些冒汗,“原先的北方使是赤狄的两个部落首领,对了,是东山皋落氏和廧咎如氏。新的北方使会是谁?他们和商盟扯上关系了么?”说着说着,他有些语无伦次。
“先顾不上北面了,我们直接去商盟老巢。”
“商盟老巢?在哪?”
“蜀国!”杨不疑竟然露出了笑容。
蒲无伤知道,自己的这位发小历来行事风风火火,只要是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旁人根本无法阻拦。不过有了此前巫山探秘的经历,杨不疑显然又自信了不少。
只不过,巫山一行有惊无险,只因巫教实际上早已覆灭多年。可商盟不同,这些年他们不仅势头正劲,而且开枝散叶,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虚实。
很显然,商盟是个更恐怖的对手。
“怎么,你怕了?”杨不疑揶揄道。
“我?我不去。”蒲无伤一怔,把头摇得飞快。
“你不得不去,”杨不疑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封帛书,“这是给你的信。”
“给我的?阿沅的信么?”
“当然不是。”
蒲无伤将信将疑把信接过,帛书外是一层锦绣,花纹十分精美,还有隐隐约约清香飘来,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
“杜若若?”他小心翼翼拆开封皮,落款字迹娟秀,“她不是蜀王之女么,怎么是杜氏?不对……”
“什么不对?”杨不疑探过头来。
蒲无伤有些生气:“这是给我的信,怎么会到你的手上?”
“送上太岳山的信都是钜剑门的,这封也一样。”
“你也太过霸道。”
“只不过此信是写给你的,所以我没拆,”杨不疑很是得意,“钜剑门开派以来,这还是第一封没被我钜子拆过的信。”
“那我还得承你的情咯?”蒲无伤没好气道,一手取来剪子,准备剪开帛书上的封布条。
“等等!”
杨不疑突然一个闪身,夺过蒲无伤手中的剪刀。这下钜子身手极快,可还是迟了半步,封布条已被蒲无伤剪开一道口子。
“你又怎么?”
“此信有毒!”
蒲无伤大吃一惊,又定睛一看,果然被剪开的布带当中,溢出了黑色的汁液。
“这个杜若若好生阴险,”杨不疑怒不可遏,“蒲掌门,看得出来这是何毒么?”
未曾想,蒲无伤却突然露出笑容,继而笑得浑身发抖,看得杨不疑一时不知所以然。
“怎么?难道是笑气?你为何笑得如此诡异?”
“非也非也,”蒲无伤按住小腹,强忍笑意,“这哪里是什么毒药,分明是墨汁……”
“墨汁?”杨不疑赶忙凑上前去,仔细观察了一番。
“这想必是那位蜀国公主开的玩笑。”
“一点也不好笑!”杨不疑被摆了一道,心情很不美丽。
“谁让你喜欢乱拆他人信件,这算是一个教训,好改改你的臭毛病!要知道,依雪山仙娘传授的下毒手段,可以藏毒于无形,不知不觉中杀人,而不是拙劣地把毒液注入布带中。”
“呵呵,若若或许没想到,这次她失算了,”杨不疑悻悻道,“我钜子是个君子,至少不会去拆神农派的信笺……”
蒲无伤笑而不语,小心翼翼将墨汁沥干,展开帛布。
“信里说了什么?”杨不疑好奇道。
蒲无伤挠了挠头:“她们雪山派久仰神农派医术高明,想约我明春去蜀都华阳比试切磋……”
“有趣,雪山派擅长使毒害人,神农派则是治病救人,怎么比?”
“难道是她们下毒,让神农派来医治?”
“怕是没那么简单,”杨不疑取过帛书,反复又看了几遍,“你去不去?”
蒲无伤犹豫了,他在神农顶上见过若若一面,她是个绝色美女,可举手投足间又透着邪劲。而且远赴蜀都华阳,蜀道艰险难行不说,蜀中之人更是鱼龙混杂,对任何人而言,都不是一场有趣的旅行。
但杨不疑是个例外,他对此大为振奋。
“为何不去?”钜子兴致勃勃,“我们还没去寻商盟晦气,他们却主动找到我们头上?”
蒲无伤大惊:“怎么?雪山派和商盟有关联?”
“可疑,”杨不疑摇了摇头,“只是可疑罢了……”
看着眼前好友对任何事都怀疑的模样,蒲无伤无奈地耸了耸肩。
这位杨国的亡国公子本无名字,是周厉王把他救回彘林,为其取名“不疑”,可没曾想,恩师对他的美好期望并未实现,长大后的杨不疑,疑心病却反倒越来越重了。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巧合么?”杨不疑又展开帛书,仔细看过。
“哪里巧合?”
“钜剑门以搏击见长,而昆仑门以剑术为绝,就连玄烟阁那些不男不女的刺客也是昆仑门下。神农派以医术见长,而雪山派则是以蛊毒为尊。钜剑门和神农派源出蓬莱之东王公,昆仑门和雪山派则可追溯到昆仑之西王母……”
杨不疑滔滔不绝地讲着,蒲无伤听得一身鸡皮疙瘩,却依旧没有头绪。
“这是一盘很大的局……”杨不疑总结道。
“你真的不怕商盟?”蒲无伤试探问道。
“不怕,商盟究其根本便是商人,商人逐利而忘义。更何况,我们有东西可以卖他们。”
“什么东西?”蒲无伤不觉得太岳山上有任何值钱的玩意儿。
“卖秘密,”杨不疑神秘道,“巫教的秘密!”
蒲无伤赶紧反对:“不可能,巫教覆灭之事,商盟不可能不知情。”
“商盟不需要花钱买秘密,”杨不疑笑得更加肆意,“但他们需要花钱让我们保守秘密!”
“保守秘密?”蒲无伤愈加不可思议。
“巫教没了,我们可以建一个。教主、左右护法、四方使,商盟能假冒,我们就不能假冒么?别忘了,《山经》、《海经》这两部经典可在我们手中,商盟求之若渴!”
“你的想法很危险,”蒲无伤开始被说动,他相信杨不疑的手段,但不代表他没有担忧,“想让一个人保守秘密,最蠢的办法便是花钱让他闭嘴。”
“哦?那聪明的办法呢?”
“自然是杀人灭口。”
这话从蒲无伤嘴里说出来,倒是让杨不疑吃惊不小。
“医者仁心,”钜子一副刮目相看的神情,“想不到你身为神农派掌门,正派医术执牛耳的人物,竟有这等肮脏的想法。”
“这不是跟你学坏了嘛……”
蒲无伤知道,这趟蜀国之行已非去不可了。
杨不疑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我们先取道镐京,一则顺路,二来和阿沅见个面,让你安心入蜀。”
蒲无伤点了点头,钜子就是钜子,考虑的毕竟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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