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疑指了指远处五、六丈外的冰棺——“墓主人便在那,想必是巫教中的大人物!”
“教主蚩尤?”蒲无伤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诚然,蚩尤是巫教创始之人,乃神农派数百年的仇雠死敌。但蒲无伤对这位苗蛮集团的人文初祖并无恶意,蚩尤这样的上古领袖,与炎黄无异,皆是为族人生存繁衍而奔波操劳的雄才,虽成王败寇,但死后同样值得敬佩。
冰棺寒气直冒,翻涌出蓝色光束,没想到,这邪恶之光反倒有几分美感。
“这或许是普天之下最华丽的墓穴了罢!”杨不疑不禁感叹。
蒲无伤连连点头,这是阴宅,不能见阳光,却亮堂无比。原来,冰棺下的神秘光束不是别物,乃是数十个价值连城的夜明宝珠堆砌放光。
再仰观俯察,墓内遵循天圆地方构造。穹顶圆弧,繁星点点,正是巫祗氏聚鹤峰壁画上的二十八宿图案。而在脚下,画着禹贡九州之舆图,山脉轮廓用黑铜筑城,其间又有溪流涌动。
杨不疑刚想碰触那流水,赶紧被蒲无伤止住。
“杨兄不可,这可不是寻常流水,乃是由剧毒水银制成,触碰则死!”
杨不疑也吓得赶紧收手,心有余悸道:“幸而有你同行,否则就中招也!”
“互相配合嘛,”蒲无伤腼腆笑道,“若非我们同心协力,也探不得这巫教终极秘地。少人不行,人多成累赘也是不行。看来,恩师收咱俩个徒弟,可真是颇有先见之明啊。”
杨不疑拍掌大笑,深以为然。
这座坟茔之殿内有山有河,可谓匠心独运,寓意墓主人死后能有保有“山河永固”,这固然是美好愿望。
蒲无伤曾在彘林听恩师说过,越是生前极具铺张奢靡的帝王,死后越想带这些阳间钱财陪葬,故而其坟茔葬品充裕富足,反倒成全盗墓贼的饕餮盛宴,落个掘墓弃尸的下场。
后代帝王以此为鉴,却不反省厚葬陋俗之本源,反倒极尽歹毒之能事,在墓圹内命能工巧匠广设机关以害人。可偏偏在工成之后,把无辜匠人活埋灭口,何其残忍?饶是如此,也无一能逃脱被偷坟掘墓的命运?
直到大周龙兴,周公旦推崇节用简葬,这才废止此陋习。
也是讽刺,夏、商两朝君王、诸侯的大墓如今早被盗掘一空,成几抔黄土青烟,周朝历代先王的陵寝却安然无恙,受后世子孙民众敬仰至今。想到这,蒲无伤鼻尖一酸,回忆起了恩师周厉王。
巫教总坛的陵殿遍地水银,虽是有毒,倒也只是防腐之用。陵殿外机关重重,在这棺室里却并未发现暗器机关。
“蒲老弟,你看这天上的二十八宿,有什么古怪?”
蒲无伤摇了摇头,这才收起纷飞的思绪,抬头仰望。
穹顶这二十八宿是有数百颗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宝石镶嵌而成,在夜明珠蓝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亮眼。盯得久了,不自觉都会忘记身处何处,好似它们就是真的星宿一般。
“什么古怪?”
“方位,”杨不疑面带喜色,“你看这天上二十八宿主星的位置,和上方那个玉殿内二十八尊黑白巫塑像的方位,几乎如出一辙!”
蒲无伤仔细一看,也是吃惊不小:“这么说,我们如今所在,乃是在玉殿的正下方?”
“正是,”杨不疑又一指穹顶上最亮的那颗宝石,正在冰棺上方,“这是极星,想必便是教主蚩尤的方向。”
二人找到两层殿堂的规律,也都更加确信这墓主人非是巫教教主蚩尤不可。
小心翼翼地绕开满地水银,杨不疑身形较快,三两下便跳到冰棺跟前,奇道:“这棺椁已然冻住,难以见到其中景象。”
蒲无伤疑道:“据《神农治世经》记载,蚩尤在涿鹿之战战败被俘后,其首级被传檄四方,而四肢也被埋在东、西、南、北四方,以镇四夷。既然他已被分尸,这里又如何有他的尸体?”
“不管了,我们开棺看看?”杨不疑抽出钜剑,跃跃欲试。
“且慢,”蒲无伤赶紧拦住义兄,“死者为大,何况是蚩尤?”
杨不疑一脸狐疑:“蚩尤是巫教教主,难道不是神农派的仇人么?”
蒲无伤无奈地笑了笑:“原先巫医派与神农派势不两立,可如今巫教已然灭亡两百余年,乃是商盟假巫教之名为祸,又与蚩尤有何干系?千余年恩怨,如今神农派犹在,真巫教却已是过眼云烟。依愚弟之见,这场无意义的妄念争执,或许也该冰释云散了罢!”
杨不疑不可思议地看着义弟,悻悻然将钜剑还鞘:“不得不说,还是神农派的掌门格局高远。古人相逢一笑泯恩仇,蒲老弟如今是仇雠棺前释恩怨呐!”
蒲无伤淡然一笑,倒退两步,便翩然要拜。
杨不疑更是惊异:“蒲老弟,你这又是何苦?”
蒲无伤感慨道:“都说成王败寇,可蚩尤毕竟也是苗蛮始祖,其后化作黎民,与华夏族通婚融合。你敢说,我们身上没有流淌蚩尤的血脉么?”
“说得好!”杨不疑肃然点头。
“再看玉殿上那些黑白两支塑像,又有多少不是华夏君王?是巫非巫,本无身份标识,皆存于一念之差;华夷之辩,又何尝不是俗目偏见?唐尧虞舜,夏后商周,政权轮替,你方唱罢我登场,又何尝能争出孰高孰低、孰是孰非来?”
言罢,蒲无伤五体投地,恭恭敬敬地叩首再三。
杨不疑被如此一说,幡然醒悟,也俯身拜下叩了三个头,口中还念道:“蚩尤在上,我杨不疑方才鲁莽闯阵,还心生毁棺恶意,惊扰贵寝,特来赔罪!”
“杨兄,你变了……”蒲无伤看着杨不疑,心生慰藉。
杨不疑淡然一笑:“你这话,很有恩师的口气。”
拜祭过蚩尤遗体,也探明巫教灭绝之事,为时旬月的巫山十二峰之旅,总算告一段落。
正准备离去,杨不疑却有了新的发现。
“蒲老弟,你看,地上有字!”
蒲无伤赶紧俯身观瞧,原来方才兄弟俩叩首顶礼蚩尤冰棺之处,薄冰被额头体温融化,赫然出现字符模样。
二人赶紧用手化冰,很快出现一行巫族符号,看样子像是机关。
杨、蒲二人相视一笑,大呼侥幸,刚才若非虔诚叩首,哪里能发现冰棺下面有这等玄机?杨不疑轻触机关,便听到冰棺内有轻微响声,但棺身却纹丝不动。
“怕是我们还不够虔诚!”
蒲无伤也没多想,又是俯身,不断叩首,只听得冰棺异响越来越大。杨不疑见状,也再度下跪,和蒲无伤不断叩起首来。
说来也奇,那冰棺如有灵性一般,响声越来越大,终于“哗”得一声打开。
杨、蒲二人自幼追随周厉王勤学苦练,经恩师耳濡目染,向来不信怪力乱神。饶是如此,在冰棺打开的那一瞬,还是惊怖不小,倒把头越磕越响,回声荡于殿内。
原来,那冰棺并非真正意义的棺木,而是类似中原墓葬的椁。椁内赫然出现一人形金棺,光芒熠熠,其长一丈有余,面具处样貌狰狞,四肢粗壮,与史籍记载的蚩尤形象倒是相匹。
椁室一开为二,左右整齐分列,各有九个暗格。
暗格密封,杨不疑又抽出钜剑,准备撬开取物,又被蒲无伤制止。
“杨兄,暗格中想必是蚩尤遗物,或是巫教秘宝。既然棺椁因叩首而开,已无敌意,杨兄若以刀剑开之,太过不敬。”
杨不疑点了点头,改为伸手触碰,果然,暗格亦装有冰钮,冰融便开,其中赫然出现一卷帛书。依照此法连开十八个暗格,竟全是书册。
“没有宝器,却不料是十八部书卷。”杨不疑悻悻笑着,略有失望。
“方老弟没来,却是遗憾,”蒲无伤也觉好笑,“这对他而言,这才是真正稀世珍宝。”
杨不疑看着天书般的蝌蚪文,问道:“你可认得这是何物?”
“天下医术三大家,皆有名著传世。神农派有《神农治世经》、《神农百草经》,岐黄派有《黄帝内经》、《黄帝外经》,而巫教,便传了这十八部书……”
“《山海经》?”
“正是,杨兄请看,这《山经》五部、《海经》十三部,正是巫教之圣物!”
杨不疑点了点头:“书册传于有缘人,蚩尤或许想不到,这书会落在炎黄子孙手中。”
蒲无伤感慨道:“如今巫教已亡,此物你我取之有道,手下倒也无妨。待后人研读之后,去粗取精,若能流传后世,倒也是美事一桩。”
“甚善!”杨不疑表示同意。
这时,椁室突然再次发出异响,方才藏书的暗格早已涌起黑水,重新冻住,椁室也藏有机簧,倏然闭合。
“这椁内装满黑色毒汁与腐水,”杨不疑心有余悸,“如果方才用钜剑毁棺,或用刀剑撬开暗格,毒液必会四溅,此殿中所有人便会死于非命。”
想到刹那的善念两次救了自己性命,蒲无伤也颇有后怕。
这次巫教总坛之行,蒲无伤感慨万千——想这巫教教义本非为害人,只是其后人动了歪邪之念,才开始借巫教之名荼毒世人。可转念一想,世间万物,大到政权、宗教,小到门派、家族,又何尝不是如此?
二人再次叩首,拜别蚩尤棺椁。待回到八卦殿上,蚩尤陵寝之门渐渐合上,再难打开。
取了《山海经》,用包裹妥善盛好,蒲无伤又开始犯愁。
“杨兄,我们从玉殿巨坑掉下,现在那洞在头上数丈,我们徒手如何回得去?”
“是你摔傻了罢?”杨不疑仰天大笑,笑得蒲无伤一头雾水。
“怎么?”
“你看看我们掉下来的那道门,是什么门?”
“‘死’门?”蒲无伤看了眼对面那些被毒死的商盟杀手,心中慌乱。
“非也,在巫教里,‘死’门才是‘生’门。我们的来路原是出路,没想到吧?”
蒲无伤不置可否,随着杨不疑走了一阵,果然曲径通幽,毫无凶险,推开出口石门,竟然已到玉殿门口,喜出望外。
二人重回玉殿,捡起方才遗落的包裹行囊,便准备离开。
这时,杨不疑突然快步走向蚩尤玉像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三躬。
蒲无伤从没见过义兄如此虔诚,不禁揶揄道:“起初,你因嫉恨巫教而要毁蚩尤玉像,故而机关触发、摔入秘殿;等你重见天日,却对蚩尤如此敬重。看来,此趟巫山之行荡涤了杨兄的心灵,倒没白来一趟。”
杨不疑笑道:“这等收获,倒比这满地玉石值钱多也!”
蒲无伤道:“话虽如此,可巫教留下的满山珍宝,我们不愿取之,怕是后人利欲熏心,与黄白之物所迷,免不了在此山杀个血流成河不可。”
此言不幸一语成谶,那也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言笑晏晏,二人归心似箭,下山离开了净坛峰。
渡江之时,蒲无伤嚼起茱萸,这是他第四次横渡长江,倒已司空见惯。
舟船闲暇,蒲无伤便看看起《山海经》来。经书大多是上古蝌蚪文写成,但还是夹杂不少地图。早有耳闻此经乃是巫教先民以脚丈量天下土地,探寻世间各地物产民情而写成,堪称苗蛮南人智慧之结晶。
“杨兄,依弟愚见,《山海经》正本还是交给方老弟,让他交于大周朝廷,如何?”
杨不疑表示同意:“你我各誊抄一份副本,放钜剑门、神农派收藏。正本便给方老弟做个顺水人情,有了这番收获,将巫教之秘告知天子,定能官复原职。”
“说不定,还能当上九卿咧!”
言罢,二人不禁为方兴感到高兴。
“蒲老弟,”杨不疑谈兴甚浓,“想起蚩尤,我便想起恩师交于你我之使命,乃是发扬光大炎黄之术。”
“愿闻其详?”
杨不疑道:“杨出于姞姓,乃是黄帝十二姓之一,得姓于黄帝之子伯儵。恩师教导不疑之武艺,正是轩辕拳术。此术历来只传于王家,恩师凭此成为一代马上天子。避位于彘林后,恩师从轩辕拳术中衍生出一套高明剑术,不疑学得后便独步天下。”
“如此,杨兄既是黄帝后人,又是轩辕武术之传人也!”
杨不疑点了点头:“还有你蒲兄,你是神农氏炎帝旁支,远祖名曰‘蒲衣子’,其十八岁成为舜帝帝师,赐姓为蒲。而恩师将神农氏《治世经》、《本草经》倾囊相授,嘱托你光大神农派门楣,便是让你振兴炎帝一脉。只是他老人家没想到,神农派不仅在蒲老弟手中复兴,反倒黄帝、歧伯后人之岐黄派,竟也投奔于神农派麾下。”
蒲无伤略有腼腆:“天下医术本就一家,大可不必执迷门户之见。”
杨不疑继续道:“然黄帝之学盛极一时,仓颉造字作史,大鸿作《鬼容区》兵法,风后制《握奇》八阵,大挠演五行历法、天干地支,隶首作数、定度量衡,伶伦作箫管、定五音十二律。这些绝学大多散佚,你我还任重道远!”
说着说着,竹筏已然再北岸搁浅。
杨、蒲二人放眼眺望,发现鱼腹浦依旧人头攒动,可原先楚营所在之处却已成废墟,不禁大奇。
蒲无伤疑道:“难道,楚军败了?”此刻,他最关心的依旧还是阿沅安危,也不知她从重伤半年有余,武功恢复了几成。
杨不疑当机立断:“走,我们先去鱼腹浦看看!”
刚走出半里,杨不疑突然被一个墓碑吸引,赶忙住脚步。
蒲无伤也发现异常:“有周以来,墓地大多不封不树,此坟却立了个新碑,很是蹊跷。”
二人走近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原来,墓碑上赫然写着“鱼族长老之墓”六字,右下角还有个署名,单字曰“艾”。
“老人家……他死了?”杨不疑胸口犹如遭遇重击,倒退了几步。
毫无疑问,这是姜艾立下的墓碑,其中便是埋葬鱼部落老族长无疑。蒲无伤轻轻碰了碰墓碑下的填土,又发现了几个新字——“玄烟阁杀”……
“玄烟阁!”杨不疑咬牙切齿,“我知他们为商盟卖命,却不知他们何时来了南国?”
蒲无伤有个不祥的预感:“莫非,是两次三番纠缠我们的那些黑衣刺客?”
杨不疑并未回答,他强忍悲愤,便要掘墓。
“杨兄,你这是?”
钜子噙着泪水:“鱼老对你我有指路之恩,我答应过他,要将他改葬于悬棺之上!”言罢,便用钜剑疯狂地在坟上挖将起来。
“悬棺?那我们要带他老人家遗体何去?”
“神女峰!”
蒲无伤看着杨不疑忙碌的身影,心中感慨,巫山之行固然大有斩获,但那短暂的愉悦感已荡然无存——
巫教虽然灭亡,但是商盟还在,黑恶势力依旧暗流涌动。不论是神农派、钜剑门,还是恩师生前心心念念的大周中兴伟业,依旧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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