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楚君熊徇还是没能战胜他举兵西进的野心。
这一次,屈破败老将军没有劝动他,舒参没有反对,而方兴,则依旧没有开口。
失陷在叛军营中的大半月,让方兴学会了缄默。言多必失是一方面,人微言轻则是另一方面。
虽说方兴始终被熊徇奉为“上宾”,但他知道,所谓“上宾”不过是泥胎人偶罢了,换任何一个其他大周大夫在此,也一样能让楚军有奉天伐罪的莫名优越感。
更何况,我方兴已“死”三年,或许也早被天子遗忘。
“那我还回去吗?”他轻轻叹道。
不知不觉,鬓边竟然有了几许素发,少年白头,向来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想起了尹吉甫的来信,原件早已失落,但其中内容却历历在目——平定巴蜀之乱,探寻巫教之秘,便可将功赎罪,荣归镐京。
“唉,谈何容易!”
这几日,每当方兴陷入惆怅和绝望之时,他都会看向身边的巴明。这位身高一丈的廪君族勇士,如今已成无根之草、无本之木。
起初,他还总是脑子缺根筋,多次擅闯楚军大营,咋咋呼呼地乞求熊徇给廪君族报仇雪恨。可几番被乱棒击出后,这傻大个也学会了缄默。
“方大夫,”巴明扛着二人份的行囊,指着徐楚联军的前锋部队问道,“他们,哪去?”
方兴放眼望去,上万名军士,正沿着崎岖难行的羊肠小道一路西行,铠甲在炎炎夏日的灼晒下,宛如一条泥龙,又好似一条黄蛇,见首不见尾。
除了留下数百名老弱残兵留守鱼腹浦外,熊徇已然孤注一掷,要客战蜀军。可蜀军人数号称三万余众,又占尽地利,这场战役能有多少胜算,只有老天知道。
“去江州。”方兴叹了口气。
他知道,江州距离鱼腹浦千山万水,距离楚都乔多更是迢迢千里。更何况,此地皆是山路,不通车马,与中原地貌截然不同,方兴虽有心借此机会习得些山地战技巧,但当务之急绝对是三个字——活下去。
“江……那哪是?板楯蛮?熊雪?”巴明愣头愣脑,华夏语也说得颠三倒四。
也不知这大个子近来受了甚么刺激,自鱼腹浦大战死里逃生后,巴明开始与这位大周落难大夫形影不离,缠着要给他作卫士保镖,又求着方兴教他华夏语言。
方兴被烦得够了,只得教他一些浅显的字词和短句。毫无疑问,他学得最快的只有三个词:“熊雪”、“板楯蛮”、“报仇”。
同是天涯沦落人,对方虽是粗鲁人,但方兴真要在楚营中找到两个际遇相似的苦命人,也非巴明莫属了。久而久之,方兴渐渐发现,得这赤胆忠心的卫士寸步不离,他在楚营里反倒多了几分有恃无恐。
“江州,”方兴叹了口气道,“蜀国的东面门户。”
“蜀!”巴明很是激动,“仇人,也是!仇人!”
方兴点了点头,他乡渐进,故乡渐远,此一去山高水长,不知何时才能再回中土。
从鱼腹浦到江州,急行军也需要五天五夜,加上炎夏酷暑,山间瘴气弥漫,走走停停就更耗费时日。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北岸沿江高山风吹雨淋,山体大多光秃,想必蜀军并不会在这等糟糕的地方伏兵。
当晚,全军在一处开阔地带安营扎寨,舒参、屈破败皆是用兵好手,自然挑的是易守难攻之处,又安排各处兵马轮番执勤,防止蜀人偷袭。
月朗星稀,倒是个不错的夏夜。
方兴向东边眺望,依稀还能看到神女峰轮廓,望山跑死马,行军一整天,似乎也没走出多远去。
长夜漫漫,巴明的呼噜声已起,方兴却思绪难平。
昨夜,来找自己的是阿沅,不是芈芙。
徐、楚联军有意劳师袭远,阿沅仆主则留在鱼腹浦照顾伤兵。阿沅还没开口,方兴便以猜到她要说什么,准确地说,是猜到芈芙要让她带什么话。
“方大夫,你,不留下来?”
我怎么留下来?方兴心里有气,两年的聚多离少,我怎会不知你芙儿的心思?郎有情、妾有意,虽口中不曾明言,但这份情意如江水般绵长,如巨石般弥坚,岂会掺假?
那日,只因自己随口问起姜艾下落,她竟拂袖而去,再也未说一言。可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与徐侯翎的婚约又究竟是何意?
这样的芈芙,是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要的不就是一个事实、一个真相、一句真心话么?如果真的碍于羁绊,无缘玉成你我喜事,大大方方承认又有何不可?又为何如此扭捏?
想到这,方兴神情恍惚——两年前,我和她在神农半山别院初见之时,她便是这般模样,欲说还休,娇羞得不可方物……
“我要随军西进!”
这是方兴让阿沅带回去的口信,他说得斩钉截铁,嘴上畅快,心中滴血。送走了阿沅,方兴难掩悲情,若不是巴明还在身旁,他怕是已泪湿沾襟。
江月夜夜只相似,思绪日日却不同。
她变了,或许也没变。但我方兴,一定是变了。
昨夜里,他想起巫山诸峰的探险,想起神农顶的过冬,想起新渐城的惊险,想起楚都乔多社稷坛的一夜,想起芈芙的柔情蜜意,使他几乎将他乡变故乡;
而今夜,他想起镐京城的繁华,想起天子明堂的肃穆,想起太保府的庄严,甚至想到东征时面朝大海的汹涌壮阔,想到西讨时身处大漠的瑰丽雄浑。
唯独,他想不起太岳山下的彘林,彘林旁的赵家村,赵家村里的茹儿……
方兴使劲掐了掐脸颊,用江风把自己吹得清醒。
“不行,不能用往事折磨自己。既来之,则安之便罢。”
这一转念,他惦记起还远在大江南岸的杨不疑、蒲无伤两位老友来——他们此去巫教总坛探秘已逾半月,也不知进展如何?
还有姜艾姑娘,巴明说她去了蜀国,但始终说不清前因后果,方兴知道芈芙对她颇有醋意,昨夜更不敢对阿沅问起。
想起她那一袭白衣仙子般的装束,还有冷若冰霜的微微笑靥,方兴心中一荡,长叹一声,空劳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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