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州回到清平斋的时候,这里面安静得宛如一个空宅,只有堂屋亮着灯光。他背上的西门三月早已睡熟,这孩子两只胖胖的胳膊,在他的胸前摇晃。赵清州把西门往上托了托,转头对紫凤说道:“先把孩子送去厢房吧。”紫凤点点头,她手里牵着的秋秋,看上去也是十分疲惫。
进了厢房,赵清州把西门三月轻轻放到了床上,刚给他盖上被子,只听西门忽然说了句:“师父,这是哪里呀?”赵清州以为他醒了,柔声道:“三月,我们到家了。”却见小三月哼唧了一声,翻身向里接着睡了起来。紫凤笑着轻声道:“小少爷常说梦话的,大人早点歇着吧,一路上有劳大人了。”
赵清州忙道:“我虽不善武艺,小孩子还是能背动的。你跟着我们跑了一天,想来也累坏了,快带小秋去睡吧。”赵清州对于任何人,都怀着同样的尊重与善意。紫凤便带着秋秋去隔壁厢房洗漱。赵清州踱步出来,想要去堂屋找云华喝上一杯酒,却又担心苏梦棠在里面,若贸然进去,恐扰了这二人的清净,便只向后院的竹林走来。
月光如水,照在园中的一湾细流上,闪烁着细碎的光芒。赵清州沿着这条从前院延伸过来的水流随意地走着,心里想起了唐人王摩诘的诗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他低吟了两遍,觉得诗意甚妙,不免起了壁上题诗的念头,可苦于此刻手边没有一支能书写他胸中情怀的笔。赵清州正欲回房取来笔墨,却忽看到前面厨房亮着灯火,便想进去寻块木炭,将就着用一用。
快走到厨房时,赵清州隔窗隐隐看到里面似乎有个人影,便扬声招呼道:“冯婶,我来向你讨块木炭。”他边说边走了进去,厨房里却是柴烟缭绕,灶前似蹲着一个人。赵清州被烟一呛,咳嗽了几声,忙用手挥了挥烟雾,说道:“冯婶,怎么这么大的烟呐,是不是柴太湿了?”
灶前的人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赵清州这才看清,烟里站着的不是冯婶,而是一个无比清秀的少年,白皙干净的脸颊上,抹着几道黑黑的指印,正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你是?”赵清州有些惊讶,忘记了来意。“我是宫里张贵妃身边的宫女海涯,娘娘让我在这里照顾苏姑娘。”海涯有些紧张地答道。
赵清州“哦”了一声,心中想着:原来这是个女孩子。他又问道:“你在厨房里做什么呢?”“苏姑娘让我烧些热水,我……不太会烧火。”海涯看上去有些难为情。赵清州笑了起来,声音爽朗而和善:“这样啊,那我来帮你吧。对了,梦棠怎么了?”他说着便蹲下身,把几根冒着浓烟的木柴从灶里抽出来,放在一边,又拿起一根小树枝来点火。
海涯乖巧地蹲在了赵清州的身边,答道:“苏姑娘好像不太舒服。”“云华在照看她么?”“小少爷出门去了。”“哦?”赵清州看了看海涯,心里不免有些担心:“苏姑娘受了风寒么?”“应该是吧。”海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应付了一句。
“那你去照看苏姑娘吧,我烧好了水,给你们送过去。”赵清州说道。海涯便站起身,轻声道:“谢谢。”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赵清州,便只道了声谢便要走。“诶——”赵清州叫住了她,海涯急忙回头:“怎么了?”“你脸上,”赵清州往自己的脸上相应的位置指了一下:“有几道烟灰。”“啊?”海涯惊呼了一声,连忙用袖子擦了擦脸,问道:“还有么?”赵清州笑了:“没了,快去吧。”
海涯从厨房里跑出来,心中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赵清州烧着水,眼睛忽然瞟到了刚刚抽出来的几根桐木柴禾上。方才灶膛里的木头堆得太多,密不透风,因此燃了一会便灭了。这灭了的木柴顶端焦黑,刚好可以在墙上写字。赵清州一时兴起,将那木柴的末端拿在手里,在墙上写下两句:“久藏宝剑匣中气,且听焦桐弦外声。”
他心中暗笑:不晓得将来云华看到这两句,能不能猜到,所谓的焦桐,竟是一语双关之辞,既是指琴心剑胆的琴,又是他手里这段焦黑的木头。想起张云华,赵清州畅然的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担心:这么晚了,苏梦棠还病着,云华却出门了,不知道是什么要紧事,让他这样着急着去做。
他坐下来,将手里的木头塞进了灶里,一并把一双瘦长的手伸到了灶前烤火,夜里可真冷。
史弥远的手指十分粗壮,此时他正在纸上写着一个“程”字。秦国锡从外面进来,带着一身的寒气:“丞相,夏震将军说您找我。”史弥远点点头,继续写完手下的几个字,招呼秦国锡过来道:“国锡,你看看我写的这个。”一张写满名字的纸递到了秦国锡的面前:“可还要加些什么人?”
秦国锡连忙双手将那名单接过来,看了几眼道:“丞相这是?”史弥远抬了一下眼皮,走下他的紫檀木椅子,将今日望海楼的情形,与秦国锡低声说了一遍。秦国锡听罢,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您担心,江南山庄背后的势力,是这些人?”“是与不是,老夫并不知晓,但不得不防。”“那抓来的女子在何处,我去审一审便知。”
“呵,你问不出什么来了,张贵妃将人带走了。”史弥远道。“原来是张贵妃?”秦国锡有些惊讶,在他的印象里,张贵妃肩负“艳冠六宫”的美貌,朝中也无亲戚撑腰,便只专心承宠,其余的并不参与,没想到竟是江南山庄的背后主使。
史弥远却从刚刚与张钟儿的对话中,试探出她并不知情:“她看上去并不清楚底细,不知道来此是受了谁的求告。老夫仔细想了,或许是这几个人。”他指了指秦国锡手里的名单。“丞相的意思是?”秦国锡眯起眼睛,露出一丝狠意。
史弥远洞悉了秦国锡的意图,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国锡啊,有时候老夫什么也不想管,只想安安静静辅佐着官家,把咱们大宋的基业,在临安地界上,牢牢地扎下根去,可总有些人要出来与咱们作对。”“丞相的心,国锡明白。”
“你明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官家明白,老夫一路走来煞费苦心,不是为了把握权势,是为了大宋的江山。你说,宁王若是得道,那如今坐在这里的——”他指了指自己身下的紫檀木椅子:“必然是童阁老,站在这里的——”他又指了指秦国锡脚下的石砖:“必然是项远潮。”
秦国锡极轻蔑地一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名单,这两个人赫然在列。史弥远似乎对秦国锡的态度有些不满,正色道:“你不要小瞧这些人物,童德芳是个厉害的,胆略才华均在老夫之上,可想辅佐好官家,有这些便够了么?他太直了,丞相这个位置,协调百官,权衡利弊,太直的人做不来。至于项远潮,正好相反,他虽对我恭顺,但大宋的主将身上一丝耿介气也无,下面的将士只会更怯懦。”
史弥远说完,幽幽叹了口气道:“所以,当年的事,也是迫不得已,为了大宋数百年基业,丞相这个位置,老夫只能当仁不让,也就只能除掉宁王。国锡啊,你可知老夫当年也是于心不忍,可是不得不这样做。”“国锡明白。”“如今又有人眼红这个位置,想要借当年的事情生事,咱们便陪他们玩一玩。”
秦国锡将名单还给史弥远,问道:“丞相想怎么个玩法?”史弥远拿起笔,将纸上的名字一道一道全部抹去:“这局棋几乎已经是死棋了,咱们早早清局,换几个对手吧。”秦国锡想要在史弥远面前抢个头功,忙道:“依丞相看,咱们先清掉哪位大人?”
史弥远沉吟了一下,把一个名字用笔圈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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