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寒气逼人,张府的议事堂中,却吵得火热。与其说是吵,倒不如说是张家族中几位长辈连哄带叱地想要降服住面前双目通红的小公子。此时张钟儿已经带着东青赶了过来,一只脚刚迈进议事堂的院子,就听到自己四哥颇具威势的声音:“便不说家里为了这件事走动了多少关系,如今连新官家都已恩准你小姑入宫,这便是乾坤已定,反悔是要掉脑袋的。”
“父亲,你自幼教诲孩儿忠孝仁义,济王那般贤明,却被那帮奸人所害,满门皆灭。我与他情同手足,济王的仇人,便于我不共戴天。”彼时身边没有秋秋的张云华,胸中也曾翻腾着一腔赤血。“住口,这话要是让人听了去,张家满门的性命,恐怕都要被你搭上。”张钟平急忙厉声喝止了张云华,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见自己的大哥向前迈了一步。
“呵呵呵,”张家大老爷面容十分和善,人未开口,已极和蔼地笑了起来,他上前揽住云华的肩膀劝慰道:“华儿,不要与你父亲争辩了,你要知道,咱们走这一步棋,自有道理,都是为了张家。”张云华闻言向后退了一步,挣脱了大老爷的胳膊,他眼角的余光正看到站在门口神色焦急的张钟儿。
张云华抬起手指着张钟儿,忍住喉头间翻涌的悲伤问自己的大伯道:“在您眼里,小姑姑只是一枚棋子么?她入宫若是能换来张家的好处,便是走了一着好棋,若是新官家不喜她,若是她未能显贵,不能为张家庇佑,便只是走错了一步棋是么?”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到声音了。
“你这孩子——”大伯一时语塞,看到张云华眼中的泪光,他一是也不知道是该纠正还是安慰。张钟儿上前来把张云华拉到身边,泪流满面地说道:“华儿,不是这样的,我愿意的,你不要为我争辩了,我愿意的。”张云华认真地从张钟儿眼中辨认了片刻摇摇头道:“小姑姑知道我与邦贤兄的情义,你怎么可能愿意?”“只要于张家有益,华儿,咱们就得这么着。”钟儿恳切地说道。
张云华刚预备说些什么,张家二伯上前劝道:“好孩子,你是读过史书的,岂能不知道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新君上位,前朝往事便烟消云散了。再说,世上哪有皆大欢喜就更迭江山的事情呢,有人胜便有人败,说不清孰是孰非,哪里有一辈子的仇人,你也别太钻牛角尖。”
“我是读过史书,前几日还读到了殷商旧臣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的事,这又是什么道理?史书里尚有荆轲报太子丹,聂政报严仲子,古今义士在二伯父眼中,都是钻牛角尖的人么?”云华据理力争,把二伯父问了个哑口无言。
没有人见过这个素来温和谦恭的孩子与人争吵的样子,一时不再有人讲话,唯有张父见大哥和二哥被自己的儿子抢白,作势要上前教训张云华,被几位老爷和下人合力拦下,大伙儿纷纷劝慰,说着一些“孩子还小”“莫要伤了和气”这样无力而苍白的话。
张云华自知万不该对几位长辈如此不敬,他垂头站了一会,上前对着父亲、两位伯父,分别深施一礼。而后转身对着默然垂泪的张钟儿说道:“小姑姑,咱们走。”张钟儿惊讶地抬起头,问道:“去哪里,华儿?”
张云华道:“去哪里都好,咱们先走。”说罢拉起了张钟儿的胳膊。张钟儿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她挣了一下,没有抬脚,张云华愣住了,侍女东青忙趁机上前道:“小少爷,此事不可。”张钟平闻言,拍案而起高声道:“华儿,你想去哪里?你明日不上朝了么?”张云华回头苦笑一声道:“回父亲的话,朝里的事,我今日已经请辞了,明日不必上朝了。”
一言既出,满堂惊慌。“你说什么?!”张父只觉得一口气从胸腔里顶了上来,整个人眼前发黑,喉中腥甜,几乎支撑不住。“四哥!”张钟儿看到张钟平双目一睁,几乎向后栽倒,忙甩开侄儿的手,冲了过去。众人七手八脚扶住了张钟平,钟儿用手给四哥抚着胸口,哭道:“四哥,都是因为我,你不要怪华儿,你不要生气,四哥。”
张钟平尚且不能言语,他缓了一缓,抬眼悲悯地看看自己的小妹,极轻地摇了摇头,又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向张云华。云华焦急而痛苦地站在人群后面,他方才见张钟平急火攻心,忙唤东青去请大夫,因此没能挤上来。张云华看到张钟平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他忙使劲合了一下眼睛,将眼中的泪水挤出,以便看清父亲的话。
张钟平直直看着张云华,嘴巴仍在一张一合,他喃喃地说着什么,可却是无声的。张云华看清楚了,父亲说的是两个字,他在不断重复这两个字:逆子。
张云华似乎受了当头一击,他与父亲对视着,身边亲族的喧哗似乎都不存在了,张云华在这对视中看到了从小到大父亲的慈爱和威严,这两种情感相互交织,璀璨无比,编织成了一条温暖而美好的彩带,可这彩带的末端,正从父亲的口中轻吐而出,未及落地,已是冷若冰霜,像一柄利剑扎在他的心上。
张云华苦笑了几下,他又看了看父亲身边的小姑姑,张钟儿正伏在自己四哥身上哭个不住。忽而背后传来了家丁的杂乱地脚步声,有人喊道:“吴先生来了。”便见几人簇拥着府中的吴大夫走进了堂屋。张钟平身边的亲友一时散开,给大夫让开位置。
张云华向门外走去,却又立在门边,直到听见吴大夫说“急火攻心,痰浊上蒙,得吃几副药静养便好了。”方绝然地走出去。那一刻,张钟儿恰好抬起头,她只看到云华瘦削单薄的背影走出门去,没有来得及喊出一声“华儿”。彼时张钟儿以为,云华只是因为气病了父亲而害怕,回避开了,殊不知这一别,竟是好多年。
如今张云华虽在眼前,却还未回过头来,当日哭得梨花带雨的张钟儿,已成了贵妃,此刻依旧是泪流满面。苏梦棠夹在二人之中,正不知该做些什么,忽而听到张钟儿说道:“这位姑娘是华儿的——?”她问得狡黠,苏梦棠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
“这是苏姑娘。”张云华说道,他声音平静,回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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