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宁的满月酒是蜀国迁都以来,皇宫举行的最大的一场盛宴,邀请了文武百官,皇亲贵戚,连一向不太露面的皇太后也来了,可见对允宁的重视。
乐扬对此很是欣慰,毕竟,皇太后并不怎么喜欢她,过了这么多年,这老太太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的,而尤其当清华回来之后,太后的心里眼里就更只有清华一个了,乐扬心里着实委屈,百般讨好也不得其法。
如今允宁总算为自己扳回一局,赢得太后的欢心,是允宁在宫中站稳脚跟的第一步。
作为皇长子,地位非比寻常,百官们亦待允宁如众星捧月一般,乐扬看了这一切,感慨不枉自己为了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允宁的模样儿实在生得漂亮,虽然才满月,亦看得见眉宇间的清秀灵气,十分惹人喜爱。
这时,奉常江大人道,“陛下,臣有个好字,意欲呈给陛下作为小皇子的封号之考量。”
重山便道,“且说来听听。”
允宁一出生,便有朝臣催促皇帝赐予封号,以示尊贵。重山没有找到合适的字来,迟迟未作决定。
江大人便道,“黎,取自黎明之意,破于黑夜,光明似锦,恰似我蜀国初定,破旧立新。陛下刚迁都长安,便喜得长子,此乃天降福祉,小皇子福泽深厚啊。”
阿礼便笑了一声,道,“既然如此,如何不用福字?”
又有一人附和道,“臣也觉得黎字上乘。”
子明便缓缓道,“其实待小皇子长大了些,再定封号也不迟。臣担心,过于尊贵的封号,会于小皇子的成长不利,民间有言,贱名好养,便是这个道理。”
江大人便道,“侯爷此言差矣。小皇子乃是天子血脉,岂是寻常百姓家可比,小皇子既得上天厚爱,又有陛下护佑,必将会茁壮成长,平安顺遂。”
子明略微点头,不作争辩。
丞相只不语,低头饮酒,众人也是。
重山则默默在思索。
阿礼正要说话,丞相便立马抢先笑道,“安王,这才几杯啊,怎么你看着像醉了,我还想敬你一杯呢!”
阿礼便道,“什么话,不管醉没醉,丞相这杯酒,我是一定要喝的,敬丞相!”
阿礼和丞相一来一回,连喝了好多杯,阿礼便忘记了自己方才要说什么了。
这时,太后道,“哀家也觉得,这个字挺好,不若就用了吧,难得寻一个这么恰到好处的。”
既然太后发了话,重山转头向清华求助一般,“皇后怎么看?”
清华微微道,“那便听母后的吧。”
重山看了看众人,又偷偷瞟了一眼清华,接着便遇上了乐扬期待的眼神,太后见他仍在犹疑便疑惑地盯着他,重山心下无奈,只好应道,“好,封黎王。”
众人齐声贺道,“恭喜陛下,恭喜黎王殿下。”
清华远远地打量了这个江大人,心想,“他真是有心了。黎,说是取曙光之意,但黎者,众也,所以称黎民百姓。这个封号,是与天子比肩,野心勃勃啊。”
一个满月酒,清华便看出来,已经有人急不可耐地要攀上皇长子这根高枝了。
允宁获封,最高兴的莫过于他的母亲乐扬了。
乐扬先是谢了恩,“谢陛下赐封。”而后,便举起酒杯敬重山和清华两个,“多谢姐姐对宁儿的照拂。”
清华大方道,“夫人不要客气。允宁也是本宫的孩子,本宫对他一视同仁。”
“只是今日本宫身体有些不适,只能以茶代酒,夫人不要见怪。”
乐扬的嘴角飞快闪过一丝鄙夷,稍纵即逝,无人察觉,她仍殷勤地笑道,“岂敢,姐姐不辞劳苦,替宁儿操办这满月酒,妹妹由衷感佩。”
清华点头,得体地抿嘴一笑。
酒宴到了中旬,清华觉得心口有些烦闷,便暂时离席,打算去散散心。
清华踏出宣室殿,与盈袖两个人漫步在回廊。盈袖见她气色有些虚浮,便道,“娘娘今早便觉头晕,好容易撑到了这会儿,要不还是和陛下说一声,娘娘早些回去歇着吧,这宴席还不定什么时候才完呢。”
清华便道,“不过一两个时辰,我没事。”
她们走进了园子,抬头便是那白璧般的皎洁圆月,干净,清透。清华的话很少,望向天空的眼神有些飘渺,空洞。盈袖看出她有心事,已经猜出是为何,但涉及朝堂,皇后不说,自己是更不能去挑开了,只能默默陪着。
忽而,她们身后传来一声听着很高兴的呼唤,“清华!”
她们同时回头,见是阿礼。
最瞩目的还是阿礼这一头浩明流光的银发了,在月光之下,愈加显得他清贵出尘,只要不开口。
清华欣喜一笑,“你怎么来了?”
阿礼跑过来,道,“我不想喝酒了,也不想和他们说话。一个劲儿的奉承,倒显得我是个哑巴似的,我这耳朵都起茧子了。”
他们三人并肩行着,阿礼像个孩子一般乖巧,想尽办法逗清华开心,便说起了自己在宫外的趣事,有模有样地,“有一天,我走在街上,闲着无聊就去卖艺。我就随便耍了一套刀法,原想让人夸夸我的,顺便赚点银子花一花。”
清华便追问道,“那赚钱了吗?”
阿礼得意道,“赚了。”
“果然夸你了。”
阿礼摇头,“没夸我,倒夸起了我的刀。我索性便把刀卖给了他们,这才赚了钱。”
阿礼不禁挑了挑眉,令清华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啊,拿着王爷的俸禄,闲时还能做些生意,真是自在逍遥啊。”
阿礼兴致勃勃道,“哪天你闲了,我也带你出去玩儿。老闷在这宫里,有什么意思。”
清华又由衷一笑,阿礼无论在谁面前,都这般洒脱有趣,和他随便说几句话,心情便好了许多。
她点头,憧憬道,“听说长安街头很是繁华,我真想亲眼看一看,也要让重山看一看。”
“说不定哪天,遇着阿礼卖艺,我就不买你的刀,便要第一个夸你。”
阿礼连声道好,漆黑如豆的眼眸里,躲过了月光,藏起了一星半点的落寞,但眼角依旧是笑着的。
清华低头寻思,忽正色,道,“阿礼,我能拜托你一件事么?”
阿礼瞧她神色隐秘,便道,“何事?”
清华道,“你帮我查一查,那个江大人,近来和谁来往密切。”
阿礼一听便知晓的意图,立马道,“包在我身上。”
清华便道,“他一个奉常令,究竟是如何想出来这个字,来浑水摸鱼的。”
阿礼便道,“我也瞧着他居心叵测,会不会是乐夫人指使他的?”
清华摇头,皱眉道,“说不好。不过,乐夫人一向规行矩步,和朝堂牵连甚少,怎么忽然之间和江大人有来往了呢?恐这背后,有什么人在推波助澜。我要知道这个人是谁,看他究竟意欲何为。”
阿礼点头,“好。”
他们又散了一会儿,清华便要回去。阿礼便送她到了门口,转身与她告别离去。
阿礼的个性大家都知道,一向不拘礼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重山也是随他去,只不要惹祸就好,众人就更不说什么。
清华自知不必留,兀自转身入内。
这时候,乐夫人也不知去了何处,清华便依旧陪坐在重山身边。
重山悄悄握住了她的手,清华便是莞尔一笑,两人静静地看着席间众人推杯换盏。
先前乐扬因允宁哭闹,便独自抱了孩子出去,还没有回来。
不管怎么说,允宁今日替她打了一场漂亮的仗,算是给她争了一口气,她母子二人,终于在这个皇宫里,有了一席之地,她非常地骄傲。
乐扬心思飞扬地走入了一条小道,她只顾低头哄着允宁,没注意到前方来人,直到素衣倒吸一口凉气,骤然停步,急忙拉住她,惊惧道,“夫人,夫人!”
乐扬这才抬起头来,只见离她大概两三丈远,有个高大颀长的男人的身影。
这人背对着她们,看不出是谁,只是在这静谧的夜晚,忽然出现,又在这偏僻小道,让人实在瘆得慌。
乐扬低声呵斥了素衣,“慌什么!”
是啊,不管怎么说,自己是主子,有什么怕的。
她朝那人同样斥道,“大胆,何人在此?”
那人闻声方转过头来,冷冷的面孔和月光融为一色,半分表情也没有,他只是张嘴道,“见过夫人。”
乐扬心中恨恨地,面上还是不得不客客气气地,回道,“是齐王啊。你在这儿做什么?”
齐王走上前来,总算面孔见得清楚了些,有一种总算是个活人的侥幸感从主仆二人的心中升起来。
“我有几句话想和夫人说。”楚珩道。
乐扬露出谨慎的眼神,斜了他一眼,“我与齐王素不来往,有什么好说的,齐王请自重,不要放肆。”
楚珩轻描淡写地,如轻风吹过乐扬的耳边,“黎王殿下的事,夫人不用谢我么?”
乐扬那抱着允宁的手,倏地冒出了冷汗。
“素衣,你带殿下先下去。”她吩咐道。素衣只得领命,惴惴不安地躲去了别处。
乐扬故作镇定,道,“谢你什么?”
楚珩对着夜空,淡淡道,“夫人喜欢这个封号么?这可是我为殿下精挑细选出来的,夫人可知其中的妙义?”
乐扬一怔,心里的疑问瞬间解开了,但她仍居高临下,冷冷地,“齐王想要什么谢礼,只管开口,本宫给你就是。”
在她心里,齐王心思深沉,不可一世,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再不是当年那个她或可与之攀谈的人了,抑或是今时不同往日,她可忍不了一个臣子这般无礼。楚珩主动帮她,一定有所图谋,她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防备。
楚珩的神色瞬间变得阴沉,用眼神将乐扬死死锁住,几乎是用要求的语气,道,“我所求不多,只是今后有些事,也请夫人不吝相助。”
原来是这样,乐扬挑眉,“你在威胁我?”
她对楚珩的命令式请求很不满,即便她已经被楚珩的那双阴狠冷冽的眼睛盯得毛骨悚然。但她没有忘记,谁是主,谁是仆,凭这一点,她也要拾回自己的尊严。
楚珩用极轻的声音道,“我在帮你。”
他并不想和她争辩,但他的声音越低,越让人崩溃。
乐扬幽幽道,“齐王的功劳,本宫会记得,但是不要妄想本宫会听你号令。你信不信,本宫现在一句话,便能让你掉了脑袋?”
楚珩的内心毫无波澜,表情更没有,他还是一副冰山的脸,带着幽邃的眼瞳,他只是点了个头,轻轻松松道,“好。”
单独听这个字,还以为他是个极温柔的人。谁料,接下来他便单方面地结束了这场谈判,“话,我已说完了。夫人好好考虑,我先走一步。”
楚珩随即离开,蛮横,也很干脆。
随着他的身影没入黑夜,乐扬满腔的怒火已变成了疯狂而挣扎的野兽,整个人气得浑身哆嗦。
她虽然从不干预朝政,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楚珩总是惹重山不高兴,她就算要求人,也求不到楚珩头上去,自己什么都没做,却反而被楚珩讹上了,换做是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素衣方才惊恐地追了上来,“夫人,你没事吧?”
乐扬将气全部撒在了素衣身上,“你没长眼睛吗?我有什么事!”
素衣唯唯诺诺,抱着允宁大气不敢出。
乐扬气呼呼地回了岁羽殿,一坐下来,便想起了自己一路走来的这些时光,豆大的泪珠便啪嗒啪嗒往下掉,悲惨的情绪一下子决了堤。
她大喊一声,将茶几全部掀翻,一手重重地锤了下去,毫不知痛。
”凭什么,连你也要欺负我?”她声嘶力竭地痛斥。
她受尽冷落,忍气吞声多年,原以为苦尽甘来,可以抬起头做人,原以为陛下是真心疼爱允宁,却不料这只是人家的一场施舍而已,楚珩不止是威胁了她,还羞辱了她,将她原本高傲而自豪的心再一次碾碎在泥里。
她什么也没有,只能靠成为别人的棋子来风光而荣耀地活着。
可是,这一刻,她实在不想再忍,”人情是你自愿给的,还不还在我。便是赖一回,你能如何?”
她无力地用双手掩面,凄切的哭泣声嘤嘤从指缝间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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