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剑拔弩张,气氛森然,楚天莹站在当中,全无畏惧之意,一个人若是能够为了心中理想赴死,也算死得其所,不负此生。
洛墨远离人群,来到楚中天身边,低头注视着楚中天,手中念珠紧攥着。
楚中天勉强睁开双眼,待看清来人,本能地欲爬起行礼。
洛墨一把扶住楚中天,示意其不要动。
楚中天微笑着,倚在树旁,如犯了错的小孩子一般看着洛墨。
洛墨将两指搭在楚中天手腕上,凝眉不语,脸上神色越来越难看。
楚中天轻轻地拍了拍洛墨那双苍老的手,笑道:“亚父,不必麻烦了,孩儿经脉尽断,活不了了……”
洛墨缓缓地抽回微微颤抖的右手,紧抿双唇,不发一语。
楚中天只是微笑,眼眶却渐渐湿润,眸子中闪过愧疚的光。
“你这样,教我黄泉之下如何与你的父亲交代?”洛墨的声音已有些颤抖,他在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楚中天低声道:“孩儿不孝,辜负了亚父的期望,也辜负了父亲的临终嘱托……”
洛墨握住楚中天的手,道:“不必多言,安心养伤……”
楚中天急道:“亚父,莹儿她……”
洛墨沉声道:“剩下的交给我吧……”
说罢,洛墨又看了看一旁盘坐的李梦龙,径直走过去,将手搭在李梦龙的天灵盖上。
盘龙见状,便要拔剑阻拦。
李石轻轻地拉住盘龙衣角,缓缓摇头。
盘龙便坐在李梦龙身旁,手不离剑柄,紧张地注视着洛墨的一举一动。
洛墨将真气凝成一丝,缓缓地注入李梦龙体内。
李梦龙周身经脉已如絮丝,摇摇欲坠,洛墨的真气甫一接触到那些如柳絮般脆弱的经脉,李梦龙便疼得闷哼一声,身上冷汗四起。
盘龙的右手在剑柄上微微地动了动,若是洛墨欲行不轨之事,盘龙保证第一时间将其击杀。
好在洛墨及时收敛,那丝真气不再左右试探,而是直接向着李梦龙的丹田气海处窜去。
洛墨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凝重得就如一块寒冰,好似要滴出水来。
任何人看到那副表情,都不会认为那是好看的表情,也都不会认为那是会发生好事情的表情。
的确,李梦龙现在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处于生死边缘,随时有可能爆体而亡。
李梦龙的丹田气海如狂风过境,满目疮痍,几股能量无匹的气团纠缠在一起,如几方军队,排兵布阵,誓要进行一场殊死搏斗。
洛墨的真气曾在那几团气体面前短暂驻足,轻微试探一番,可那几团气体却如铜墙铁壁一般,更如一个个狂躁的猛兽,稍微接触一下,便会暴跳如雷,而现在,也正处于最危险的时刻,那几团气体正在开始逐渐融合,气团互相碰撞吞噬,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即便与李梦龙相隔数米也能清晰听到。
洛墨见那几团气体互相融合,却没有发生想象中的对碰,炸裂,不禁有些喜色,看来还有一线生机。
洛墨将自己那道真气抽出,驻足观望李梦龙良久,脸上喜忧参半,旁人都在等待着他的答案。
可他却如木雕泥刻一般,站在李梦龙面前愣愣出神,也不言语。
这里面最焦急的人莫过于李石,毕竟现在处于生死一线的人是他的亲孙子,而他也只有这一个亲孙子,最主要的是,他的亲孙子是因为他的缘故才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担心与自责几乎已要击垮这位年过半百的风霜老人,他早已不顾自己的伤势,挣扎着爬起,步履蹒跚地走到洛墨面前,拉住洛墨的手臂,追问道:“我孙儿怎么样?我孙儿怎么样?”
洛墨回过神来,他并不认识眼前这位老者,虽然他的年纪比李石要大得多,可看起来,李石却比他要老得多,岁月的痕迹过早地爬上李石的额头,让他未老先衰,尤其是受过此次打击后,他更添老态。
洛墨看着李石,李石也在看着洛墨,双发对视良久,忽然,洛墨抬起头,看向天空,道:“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李石闻言,愣愣地怔在那里,眸中呆滞无光,仿佛失去光彩的星月,黯淡无神。
洛墨接着说道:“究竟是福是祸,皆要看他的造化了,你我强求不得……”
李石看着李梦龙,看着自己在世唯一的孙儿,呆呆地点点头,他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见惯了死亡,可那终究是别人的父亲,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儿子,别人的女儿,他看着他们一双双一对对地倒在自己的剑下,心中不会掀起丝毫波澜,他无法做到感同身受,因为,他们本就没有血缘关系,可现在,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孙儿死在自己的面前,那种切肤之痛,他现在终于可以体验到分毫,他不禁怀疑,也许是自己所造杀孽太重,老天才会给他今日这般惩罚。同时,他也在心中默默祈祷,若是今日老天保他孙儿安好无虞,他愿死后入十八层地狱,永生永世受烈火煎熬……
李石呆呆地点点头,然后坐在李梦龙身边,守护着他。
洛墨转过身,又回头看了楚中天一眼,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向着楚天莹走去……
……
……
场中霎时安静,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位不知从哪里走进来的老人。
只见洛墨背负双手,如一只年高猛虎,缓缓而行,那股气势,众人只在当年老门主的身上瞻仰过。
他究竟是何人?这是此刻所有人的疑问……
楚天莹看着洛墨,眼睛一眨不眨,她只觉眼前之人颇为眼熟,可是却记不起曾在何处见过他。
“貌似是在当年楚门那个山洞练功时,曾在墙壁上见过此人的画影图形,现在想来,衣着服饰,竟还真有几分神似……”
可在场之人,绝大多数还是不认识洛墨的,这也与洛墨平时的低调有关,所以,在当时,人们只是看出洛墨器宇不凡,除此之外,便再无看出其他。
洛墨径直走到楚天莹身边站下,与楚天莹站在一处,默默地看着在场的所有人。
洛墨个头不高,加之年岁已大,已有些佝偻驼背,所以看起来更显矮小,可不知为何,当这个瘦弱的老人站在自己身边时,却让楚天莹从未有过的心安,楚天莹望着老人略显冷峻的侧颜,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爷爷,当年他最喜欢的一件事便是当着楚门子弟的面,将楚天莹抱起放在脖子上,一边走一边让她喊着“驾!驾!”带她转遍楚门。
那是楚天莹人生中最为开心快乐的一段时光,最为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每当爷爷站在她的身边,她都会有一种心安的感觉,仿佛只要爷爷在,世间便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到他。只不过,自从爷爷去世,这偌大楚门之中,便再没有人像爷爷那般对自己好,楚天莹只觉得,楚门中的所有人仿佛都戴上了一层面具,一层虚伪伪善的面具,他们在面对她的时候,都会恭恭敬敬地尊称她一声“大小姐”,可在背地里,却对她品头论足,言语间毫无尊敬之意,这一切皆因她是一介女流之辈。
楚天莹能有今日的成就完全是出于她自己的刻苦,让她在楚门中能有一丝立锥之地,让她在众多男儿中脱颖而出,成为名望仅次于楚门少主楚天将的人,只是这些年,她承受了太多,所有人只看到她表面的坚强,却没人看得到她背后的脆弱,若是有一个人可以在他绝望之时对她施以援手,她又何需这般拼命?护她周全的人已走了,现在,她别无选择,只能依靠自己……
现在,这位老人站在自己身边,让自己又有了那种被庇护的感觉,她不知老人是敌是友,但她可以确定的是,若是这位老人是敌人,她恐怕无法对他痛下杀手,因为,面对这位老人,就好像在面对着自己的爷爷。
楚天莹不知不觉地后退一步,为老人让出一席之地。
老人被楚天莹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吸引到,他看了楚天莹一眼,眸子中竟是温柔的光。
楚天莹不觉看呆了,老人的那种目光竟都与爷爷当年的目光一模一样。
老人环视众人,一股无形威压便在众人心头萦绕,让众人不自觉地低下头,呼吸艰难。
老人缓缓开口,声音却如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震得众人耳膜生疼,耳朵发出“嗡嗡”的响声。
在场之人中有一些修为尚可的不禁发出慨叹,“好精纯霸道的真气!”只是想不到这位老者年近百岁,竟还有如此气力,当真是恐怖至极,想必天下之间,能有老者这般修为的不会超过五人。
这般顶尖的强者竟然雄踞于楚门之中,而楚门子弟在此生活多年,竟然对此一无所知,这才是一大怪事。
洛墨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绝世强者的感觉,这也是一种修为,只不过需要数十年如一日的修心养性,外加数十年的征战对敌,方能修炼出来。
“诸位,且听我一言……”
洛墨收回威势,此刻的他,看起来就与一位蹲在村口晒太阳的老人没有丝毫差别。
“我知道,在场众人中,有的人认识我,有的人不认识我,先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洛墨,是一个老人,这个人到底有多老呢?简单来说,就是一个老棺材瓤子,大半截身子已入土的人,可我为什么还活着呢?说实话,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所认识的许多人大半都已离我而去,有的是老死的,有的是被人杀了,还有的据说是上茅厕时掉进粪坑里淹死了,反正各式各样的死法都有,说实话,我每天大半的时间都是在发呆,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觉也少了,想躺在塌上多睡一会儿,把年轻那会儿被人追杀时担惊受怕的觉都补回来,可翻来覆去地却怎么也睡不着,不但睡不着呢,两只眼睛简直比猫头鹰的眼睛还亮,瞪得还圆,而且越到晚上反倒越精神,我记得年轻那会儿,我最爱看的就是月亮,我觉得月亮简直是世间独一无二美丽的东西,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和她相比,我能背诵所有有关月亮的诗句,什么‘举头望明月’、什么‘月涌大江流’、什么‘春花秋月何时了’、什么‘举杯邀明月’‘我歌月徘徊’等等等等,简直数不胜数,而我最喜欢的却是那一句‘月有阴晴圆缺’,我时常在想,这句诗简直是写得妙绝,短短几字,就将人这一生所有的悲欢离合、无奈感伤都写进其中,老了以后,我也时常望月,只是再没有了年轻时那份激情,那种踌躇满志的感觉,年轻时我梦想做月亮,因为月亮被众星拱卫,被群星围在当中,享尽尊荣,身为一个男人,若能如此,还能奢求什么呢?可随着年纪渐长,我再看月,就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年轻时看到了尊荣权力,人到中年时,看到的却是思乡,‘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我便是那个游子,走得太远太快,却忘记了家中亲人,余下的只有悔恨;待我到了老年,眼睛再看月,看到的却哪里是月,那分明是人生啊,月亮上仿佛住着我所有认识的人,每当我看月亮时,他们便会与我打招呼,‘人有悲欢离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一句多么美的祝福啊,可是离去之人终究还是要离去的呀,哪里有什么‘人长久’啊,人长久不过是对还活着之人的一种祝福啊……死人便是死人,死了便是死了,又能怎么样呢?人生几十年,谁人又不会死呢?重要的是,死了的人为后来的人留下了什么呢?开疆拓土,百代基业,也得有人守住不是?倘若没了传人,那便是坐拥天下,又能如何呢?你我皆为楚门子弟,口口声声说一切为了楚门,可我们扪心自问,我们都做到了吗?我自认自己没有做到,虽说我也同前任老门主一起,曾为楚门建立寸功,前任老门主许是觉得我平日里陪他喝酒解闷有功,最后便赏赐了我这件蟒袍,又给了我一串念珠,教我平日里时时把玩,我本来不愿穿,也不愿整日里拎着这么一个劳什子玩意儿逛来逛去,可我见老门主活着时,却整日穿着我曾赠与他的那一件脏兮兮的又不值分文的麻衣,我便想着,老门主既然不嫌弃我的麻衣脏臭,那我便也没有理由嫌弃他给我的东西麻烦碍事,所以自那之后,我便也天天穿着这件蟒袍,且无论走到哪里,都必要拎着这串劳什子玩意儿,后来习惯了,也便好了,可见习惯不是一个好东西,他能轻易地改变一个人的喜好……”
洛墨说到这里,在场之人无不愕然,他们便是再后知后觉,此刻也该知道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了……
黑衣蟒袍,沉香手串,在楚门之中,只有一个人可以穿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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