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雨寒闻罢此言,不由得对书生刮目相看,只是别月容仍然不为所动,也懒得再搭理他。
“呵呵。”书生作揖道,“在下兖州齐安禄,这厢有礼了。”
杨雨寒记得红绡曾告诉自己,在青龙国内,修炼五行术的名门望族就有这兖州齐家,而看此人的言谈举止,想必就是那齐家中人:“久仰久仰,在下杨雨寒,见过齐公子。”
齐安禄颔首回礼,随之朝雨寒走了两步,笑着说:“呵呵,杨兄才高八斗,令在下敬佩不已。此次前来……便是有几个句子,想要请教兄台。”
杨雨寒客气道:“齐公子过奖了。在下自知天资愚钝,当不起这‘请教’二字,只叫做切磋便好。”
“呵呵,杨兄莫要自谦。”齐安禄顿了顿又道,“这第一个,乃是在下昨夜有感而发的一句对子……”他一边说,一边抬举皓腕,用折扇顶端幻化出黑水之气,凭空写下了“自古英才多苦”六字,中锋中正,形神皆似颜体,“其中‘古、英’合作为‘苦’,不知杨兄该如何作对?”
杨雨寒微笑着颔了颔首,然后望向四周、以求从周围的景色中获得灵感。透过酒枋枝叶的空当,遥见东方外悬“戏”字的巨大筒楼,忽然有了灵感,于是这才转身,对上了下联,“来日勾栏量旬”,有“待到来日,于戏班、青楼内打发时光”之意。
“妙!唔……妙,实在是妙!在下佩服,佩服!”齐安禄大喜过望,不由得击扇而笑,而与此同时,就连风、别二女和留意此间的食客们也都在暗暗叫好,敬佩雨寒的才思。
杨雨寒忍俊不禁道:“能得齐兄如此盛赞,在下幸甚。”
“杨兄绝对是当得起。”齐安禄笑着扭过了头,又把这对子反复咀嚼了数次,然后才平复情绪、将话锋一转道,“嗯。这第二个……乃是在下一年之前,想出的两句五绝。”说到这里,他旋即又写下“只为言一句,却待三十年”十个大字,“这一年以来,在下始终苦思无果,诸位名士所添的下文虽各有精彩,但也未有一人能触动我心。不知杨兄该如何作答?”
杨雨寒认真地说道:“唔……我来试试看吧。”接着便一边看着这诗词,一边陷入了沉思。
……
“只为言一句……却待三十年……”
杨雨寒看着看着,忽然就想起了爷爷曾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名叫徐三。
他们老徐家到了他父亲这一代,通过几辈人的努力攒下了三条小小的渔船。他的爷爷本想给他起名叫三船,只是儿媳觉得太土,所以就改成了徐三。
徐三的爷爷徐一船,是个英雄。
当年鬼子大扫荡,他看到日本鬼子糟蹋村中妇女,便发誓要给乡亲们报仇,于是在那天夜里,他就跟同乡刘忠义两个人,摸着黑,来到了鬼子的军营之外,想要溜进去、强奸他们的日本军妓,替中国人糟蹋回来。
却不想刘忠义的一腔热血、在看到鬼子的大阵仗后立刻化成了脓水,他竟趁徐一船不备从背后撂倒了他,并用原本想拿来袭击军妓的草绳绑住了一船,把他交给了鬼子,换来了不少粮食。
而鬼子为了杀鸡儆猴,便把徐一船带到了村口的杨树下,先是当着大家伙的面把他阉了,然后又用一根削尖的小杨树树干,自他的下体一点一点地刺入,一直戳到了他的喉咙,最后给他行刑的士兵没找好角度,一不小心就从他颈椎骨的旁边戳了出去,还惹得大鬼子好一个不高兴,不停地“八嘎呀路”。
据说。
徐一船至死都在骂刘忠义,可是刘忠义始终没敢露面——他以送粮为借口、脱离了鬼子的队伍,躲在老远的一棵梧桐树后,听着徐一船歇斯底里的叫骂、看着同村人一个个愤怒深沉的背影,方才领悟到自己做了错事,他只是一时糊涂,就把自己给弄成了孤家寡人。
于是,他便趁村里没人,把粮食分成两份藏到了徐、刘两家,然后就自杀了,吊死在了那棵梧桐树下,一命赔一命。
哎……
好在两人都说自己是单身汉,不想牵扯进自己的家人,才不致徐家绝了门户。
后来老徐家靠着多出来的那点粮食,侥幸度过了当年一段最最黑暗的岁月——日本鬼子一次一次地扫荡,肆意屠杀了许多交不出粮的村中百姓,而老刘家,也不知是因为怕死,还是因为想跟汉奸划清界限,就把那点粮食给交了出去,结果却因“私藏粮食”的罪名被当成了典型,一家七口都被鬼子给杀害了。
而剩下的村民,许多被逼得实在是没办法,就只好将死去的孩子统一放在村口,你吃我家的,我吃你家。
……
终于,大家熬到了抗战结束,却再次迎来了国共内战。
已经十九岁的徐三,就在出门干农活时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连同乡里的一众汉子,径直被带到了港口,都没来得及给家里人说一声再见。
那天阴得厉害,像是要下雨,港口上堆满了人,像是群满身污泥的黑鹅,聒噪推搡个不停。
徐三便是在这群黑鹅没有缝隙的缝隙里,被一支枪杆子生生顶上了船。
“呜——”
他刚刚听到轮船的鸣笛声响,接着就看见岸边闪动过一道金光,是一名国民党的军官先开了枪,一边大喊着:“干嫩娘的!你们敢不管老子!谁他娘的也别想活!”
就这样,昔日的袍泽此时变成了仇敌,人们一排排地倒下,老天爷还没等发威,这地上海上就先亮起了一道道闪电、响起了一声声振聋发聩的惊雷。
“轰隆隆、轰隆隆……”
死亡激起了壮丁们的无畏,纵然是双手被捆,但他们为了回家、为了不给尚在大陆的家里人留下祸患,还是争先恐后地跳入了水中,奋力向岸上扑腾,却大多都成了水鬼。
只有徐三吓得蜷缩在甲板上,因此逃过了一劫。
……
他在台湾的事情,从未给别人细谈,只是在重返大陆后,给一个因为下乡插队而定居村子的知青讲过。
徐三说,一开始……他以为很快就能回来,结果老蒋把反攻大陆的日子拖了又拖,最后又在美国人的掺和下没了下文。他说他的媳妇很漂亮,叫李翠娟,是邻居家的闺女,还怀了他的孩子,所以这么多年就一直没有再娶。
徐三从没觉得自己命苦,因为在他的眼里,大家都是这样活过来的,人都是这样活过来的,甚至有些人还不如他。但是他感觉得到愤怒,还有悲伤。
一九八七年,徐三告别流浪、搭上了部身家,从南方迁徙了回来。
他到家时已是傍晚,他一路上都没有哭,但当徐三把手叩到门上时,瞬间就哭成了一个五十七岁的苍老泪人。
前来应门的是他的母亲,门刚开开一条缝就一眼认出了他。这位年近八十的老妪,先是哆嗦了几下,然后就回身捡起了一根木棍,狠狠地捣在了他的胸口上,哭着大骂道:“你个熊孩子,你不是上地干活了吗?!怎么现在才回来?!”都没提那“三十八年”。
徐三一把就将老娘抱在怀里,哭喊了三声“娘”,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
在回到家后,他发现家里就只剩下老母亲,于是便问其他人都哪去了。
母亲告诉他,当年土改时,由于他们家有三条渔船,所以被村里定性成了地主,他爹徐二船没事就会被拖出去批斗游街,甚至有时候因为邻村太穷,还得被邻村借过去批斗一番。徐二船实在是扛不住了,于是就上吊自杀了,就在他爷徐一船被日本鬼子弄死的那棵大杨树上。
而他的老婆孩子,有一次为了阻止朱团长强奸女知青,被团长用枪给打死了。最后就只剩下她一个糟老婆子。
徐三听完就要去找他们报仇,却被他母亲拦了下来。他母亲说,算了,你活着娘就很高兴啦。而且那个朱团长已经被政府给抓起来枪毙了。
徐三一听就更觉得生气,气得他好几天都没吃得下饭。
……
再后来,徐三的母亲寿终正寝,徐三先是把母亲给埋了,然后就来到了他爹和他爷死去的那棵老杨树下,本来也准备好了绳子想吊死在上边,结果却发现那树太高,自己也老了,栓不上绳子去。
于是他就叹息着坐在了老树下,侧对着阳光,睡着了。
而在他死后,当年听他故事的那位老知青便在树上刻下了一首诗,叫作:
“明日归故里,一等四十年;
苟身在囵圄,有家回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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