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了一月余。
经过十多次治疗后,“流毒”端木华晟的病情得到很好的控制,虽然依旧瘦削如柴,不能行走,枯黄的头根处竟生出了点点黑茬——这不是枯木逢春嘛就像初雨过后的青草,由内而外焕的生机,如何掩藏得住?于是,大喜的端木家主手一挥,特地举行了一次小型的家宴。
家宴跟前段时间举行的寿宴,是不同的。前者是家庭成员欢欢的聚在一块,说说笑笑,气氛融洽。后者排场声势浩大,人情往来,表面功夫,至于置身其中的人,有多少是自内心欢喜,则没人知道了。
这一日晴空万里,偶尔一两排黑色的雁雀飞来飞去,更显得碧霄清透,深邃迷人。地点在花木扶苏、阶红柳绿的荣华园中。向阳的一棵老树盘根,足有三百多年寿龄的老柏树,华盖高高撑起,落下浓密的阴凉树荫。顶上设着三边围起来的富贵花开乌木靠椅,搭着黄白相间的虎纹毛皮椅袱。卷耳长桌案上摆上时鲜果品,雕花莲纹双流执壶,下首的椅子款式就太多了,依照不同主子的喜好,各自安排。
金尊玉贵,披着绛紫银红纱衫的艾疯居于右上,坐在黑檀木錾福寿纹圈椅,身前是鸡翅木的小翘几,上面几样蜜饯,并白玉茶壶,身后还有侍女随伺左右。老五流毒左上,斜靠在莲花梨木雕子孙万代的软塌上,身前的小几仅有一杯清泉水,两个小厮紧张的看着他。老六郝赌则大咧咧坐在红木扶手椅上,二郎腿一翘,正好踏在脚踏上,也不要吃食,只三个装得满满的酒葫芦。老七言咒穿着宝蓝色绵袄,安静柔顺的坐在常春藤编的高脚藤墩上,身前的小几也是藤编。众人中,数他最矮,也最朴实。
不多时,端木老爷子出了来。俗话说,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他老人家的九个儿女……也没一个脾气相貌一致的。
艾疯千疼万宠着长大,娇贵至极,日常生活起居,半点委屈也受不得的;老六素性豪爽狂放,嗜酒、嗜赌,身外之物全不在乎;老七严谨木讷,平素像个隐形人;老八中庸,不好不坏,没什么出奇处;小九曾经很看好,惜……
念头只一闪,老爷子就想到,难得老五病情大好,还强求什么?难得儿女俱在,他兴致高昂的坐在主位,并连连请静儿坐于贵宾席上。
这是酬谢她治病有功。
否则一个才几岁的小丫头,能进入仙葭第一世家的家宴中么?
老爷子这么安排,也有另一层试探的意思。
毕竟,邀请这么个年轻的客卿加入家族,从此荣辱与共,也要看看她的心性合适不合适?自家的儿孙都要经过一重重考验呢
一般的女子,被德高望重的老人邀请,与自己并列齐座,肯定会受宠若惊、羞赧推脱,静儿……里子是曾经的第一高手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配的地方,面不改色的坐了上去,怀里还抱着一个乱动的小丫头,视之如常,也不管是不是让人瞧了不和礼数。
艾疯的眼中划过一丝讶色,随即浅浅笑着,命人将自己小几上的蜜饯拿给小丫头贞儿。
梳着两只包包头的贞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众人。
艾疯极美,美得让人忘记了她的实际年龄,藏在娇艳中的毒刺那般狠辣,让人不敢靠近。贞儿曾经被吓得不轻,此回更是瞄都不敢偷瞄一下。
流毒,多年的病痛折磨得他只剩下肉包骨头了。再清俊出世、才华横溢,在啥也不懂的贞儿眼中,依旧是靠着浓烈香料掩盖难闻气味的人,丑得不稀罕看
郝赌,留着大胡子,粗鲁不文,满嘴酒气,曾经吓唬她,人太坏了,不想看
言咒,虽然是个结巴,脾气好好,两只眼睛之间有点宽,看什么都好像迷惑不懂。肤色白白的,露出袖口的一双手肉乎乎,指节上一个个的小坑,很爱。贞儿冲他露出米粒似地牙,他也回以微笑。
不久,老八、老九也到了。
贞儿一见,立刻坐不住了,从姐姐的怀里往下挣,静儿松开她,她连忙一溜烟跑到端木凌天的身边,充满倾慕的说,“神仙伯伯、神仙伯伯,贞儿好想你哦……”
看了这么多人,果然还是神仙伯伯最好看神仙伯伯身上的味道最好闻
小孩的童言童语,让场中的气氛更加愉快。
端木天凌随意的抱起小丫头,贞儿就小鸟依人的依偎在他怀里,眉毛眼睛都透着溢出来的快。
郝赌见状,鼻子眼里哼了一声,以示不屑。而贞儿,却把人家弟弟搂得更紧了,还冲他一眯眼。不知是不是郝赌醉眼朦胧,居然从那一眯眼中,看到了一丝亮光——呀,恶的小丫头居然向他示威?
“小色女看小九生的好,就叫人神仙伯伯……脸皮厚到家了,她怎么好意思”
“呵呵,六弟,你跟小丫头计较什么?”
“我就是看不惯她趋炎附势的样子你看她的眼神,望着小九的时候多甜呐,看我呢哼哼倒是想知道,将来给了谁去千万不要落到我家……否则天天收拾你……”
此话一出,艾疯目光闪了闪。
老七是有过预言的,将来贞儿小丫头必定是自家的人,那么一来,在场的几个兄弟,包括自己,有能就是小丫头的公婆长辈……
想到这里,她瞥了一眼依旧坦然静谧的静儿,笑起来,
“小贞,你长大了,给我们家做媳妇吧”
贞儿眨眼望望,立刻开心道,“好呀好呀”
嗯……居然这么快就表态了?
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快得好像怕人家收回话似地郝赌又哼了一声,心里想,千万不要是自己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孙呐
“我要嫁给神仙伯伯”
小贞出振聋聩的声音。
全场寂静。
端木家主也愣住了。
原想着,小女孩会是孙媳妇、重孙媳妇,甚至曾孙也有能……谁料到,她竟然蹭蹭越过,直接想做他的儿媳妇看着她巴着幼子的衣襟,目中满是期待热切,看惯一辈子风云的老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咳、咳……”
言咒被噎住了,连连咳嗽,惊讶又好笑的看着小贞。
一个才六岁的小女孩,豪情壮志,勇敢表明自己想嫁给能做她父亲的成年男……她真敢说啊
噗噗的笑声,忍耐不住笑出来。渐渐越来越大,间杂着郝赌的大嗓门,
“哈哈,小九,你的魅力真是无人能敌啊……”
端木天凌略感尴尬,而正在此时,眼巴巴干瞅着他的罗爱爱忽然冲了出来。
好容易得到消息,知道丈夫今天会来荣华园,死皮白赖的求爷爷告奶奶进来,她、她听见了什么,小丫头居然肖想她的丈夫
没门
撸起袖子,她上了战场自古情场就如战场,不容一丝一毫的懈怠马虎
“你别做梦了臭丫头,你想也不要想我还活着呢”
“是你,肥婆你来干什么?神仙伯伯是我的”
“胡说”罗爱爱怒得眉毛竖起来,上去就把贞儿拉扯下来,
“小不要脸,你往我相公身上蹭什么蹭以前看你年纪小,让着你,你倒好,越来越厚脸皮,还当着人说,你也好意思啊快滚回家吃奶吧”
“不滚肥婆,你长得这么胖,哪里配得上神仙伯伯?你要是有点羞耻心,赶快放手吧”
“臭丫头,你看看你自己,不也肥嘟嘟的,还说我我就不放、就不放。”
说着话,罗爱爱使劲拽着相公,两个人靠得极亲密,把贞儿挤得无处下手。
“你不要巴着神仙伯伯。他不喜欢你的”
“哼,比你个臭丫头,好太多”
罗爱爱啪唧一下,亲了自己相公,示威的冲她一仰脖。
贞儿毕竟年小力弱,望着人高马大的罗爱爱,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一场闹剧。
甭管艾疯、流毒,抑或郝赌、言咒,平素他们从来没显示过同源血脉,但此刻,一样挣圆了嘴巴,然后齐齐望向老爷子。老爷子肩膀抽动了一会儿,表情有点迷惑,左右看了看,有人凑过来,小声道,“那个胖女人,是小少爷在梧桐镇娶的……小地方出来的,不知道规矩。”
的确,一点规矩也不知。否则家长在此,不来请安问好就罢了,居然跟小女孩吵了起来,闻所未闻啊
静儿无奈的看着妹妹败下阵来,没有上前帮忙——虽然是大乘高手,也不能抢人家老公啊
这恐怕是小贞的初恋吧?勇气嘉,不过,注定要伤心了
静儿带着灰心丧气的妹妹离开了端木府,下面的关于罗爱爱如何如何,不关她事了。
……
玫瑰精舍中,静儿看着晏冰,
“拜托你了”
“呃”知道首尾的晏冰,感觉到了严重性,苦恼的说,“一定要这样吗?”
“嗯”静儿郑重的一点头,
“只有这样,才能让小贞相信,这个世界很美好,没有必要为了一棵树木,放弃整片树林”
晏冰听得好笑,看着静儿明亮的双眸,又看看爬在清漆圆木桌上的小贞,泪水早干了,无力的一抽一抽。
想了想,他点点头。
侧过身去,默默的摘下自己脸上带了两三年的面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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