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丈二,折合过来就是三米七左右,那么高的竹竿,还不许弄倒,实在为难人。
有位学子抓耳挠腮,嘟嘟囔囔:“可恨我的灵气不够,纵然写出神鬼志怪,亦无法召唤。”
有学子眼神闪烁,似乎想到什么,抓过笔开始奋笔疾书。“今有舞人艳娘,纤腰若柳,体轻能掌上舞。”
渺渺黑影自纸面浮现,看不清脸面,单看罗衫微动,帽转金铃,就知是一佳人。
“轻趺纤妙双足,扶摇倚竹。见郎君,娇眼横波,欲衔得竹尖玲珑,矜炫蹁跹。”
黑影袅袅婷婷到湖边,轻拈罗裙,踮脚在冰面行走,小心谨慎,行到竹竿边,回首遥遥一望学子,将脚背勾在竹竿上。
“妙啊!舞女身轻如燕子,令她攀爬竹竿,自然能取到绣球!”
学子们受到启发,纷纷下笔,笔下主角,有玩杂耍的艺人,有执弹弓的孩童,有懂攀墙的游侠,真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舞女很快就被从竹竿上拉扯下来,和其他黑影混乱成一团。
昨晚回家后,抱怨了林稚水霸道的那位学子不疾不徐地书写他的故事,写完后,侧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动笔,似乎还在思考的林稚水,颇为自得地勾起嘴角。
他的人物影子诞生后,看外形瘦如灵猴,臂长脚短,手拿长刀。这影子冲进战场,用长刀砍倒了一个又一个黑影后。
同学们笑骂:“好凶狠的人。”
学子笑着回嘴:“把你们都弄没了,我自然有大把时间去想怎么把绣球给弄下来。此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没有竞争对手后,学子才慢悠悠开始写“……拍竿而上,直至竿顶,取得绣球。”
属于他的角色黑影动了,但比他动得更快的,是一颗影子石头。石头击中了竹竿顶端的绣球,直接将它击落。
——飞蝗石。
另外一道黑影迅如疾风,从冰面上快速掠过,脚好像离了地似的。
不,就是“离了地”。
在学子的黑影奔跑向绣球即将掉落地方的同时,另外那道黑影掠至学子黑影头顶,往那一蹬,便轻轻巧巧腾跃丈高,再落地时,绣球已接至掌心。
而学子的黑影,早被他借力那一下,脚底打滑,摔趴在地上了。
“好!”有人忍不住喊。
那动作实在太行云流水,如泼墨画作,引人赞叹。
学子又惊又怒,眺着陌生黑影两三息后,脖子一节一节地往右方扭,僵硬得好像腐锈水车。学子看向了林稚水,这个之前唯一没有派出影子的人,他那张摆在面前的矮桌上,发亮的宣纸早已写了字,灵气三尺一。
——那道后来居上的黑影,的的确确是林稚水所书。
“你——”学子脸色瞬息不停地变幻,“你能写神鬼了?”
林稚水:“这倒没有。”
学子:“有就是有!大家都看到了,你难道还打算藏拙?正常人谁能不借助工具,一跳丈高?”
林稚水弹了弹纸,神色颇有些无奈,“你来看看?”
丁先生乐呵呵地走过来:“不如我来念一念?我也有些好奇,非神非鬼,人是如何跃那么高的。”
战文到了丁先生手里,他直接开始念:“话说,峨眉山有一猴孩,常年与山猿为伍,练就一身轻巧筋骨……”
这是一篇小故事,三四百字,详细描写了穷苦猎户雪天上山,在山上碰见猴孩,被赠予瓜果,因着猴孩身轻足健,猎户回去后,告诉别人自己碰到了神仙。
“……猴孩将身一纵,只听得风声雪声,不闻靴履响。猎户归家,逢人便说山上有神仙,踏雪……”
丁先生顿住。
听得津津有味的学子们心急,忍不住催:“后面呢,先生?踏雪什么?”
“难道是踏雪寻梅?”
“不妥不妥,意境虽阳春白雪,却和猴孩的野性合不到一块儿去。”
丁先生从回味中回过神来,轻轻地摇了摇头,“是踏雪无痕。”风吹来夹着薄雾的凉意,也吹来了哑然无声。
半晌,书写带刀黑影的学子打破寂静:“好啊……”他轻声,“好一个踏雪无痕,在下心服口服!”
有人起了个先头后,正如羊群总跟着领头羊去吃草,后边人亦开始纷纷发表感言——
“真不愧为学试第一名,一词道尽轻身,猴孩的轻灵之意跃然纸上。”
“妙,实在是太妙了,人可冬日踏雪访月,鸟可飞渡白山无痕,过往数千年,从未有人想过将‘踏雪’与‘无痕’结合,林稚水大才!怪不得那影子能一跃丈高,体轻到可以踏雪无痕,当然可以跳得很高。”
“踏雪无痕,踏雪无痕,太有画意了,四个字,猴孩身轻如燕的动作便映于眼前。无怪乎影子能做出相应举动。”
“妙及!妙及!”
“日后,我书写人物身体轻盈,动作轻快,再不用写长句,只需要短短四字‘踏雪无痕’就可以概括,省了不少时间,战斗时,少花一个字的时间,便能抢占先机!”
“能和这四字相比的,仅有达摩祖师一苇渡江了吧?”
丁先生抚掌:“不错不错,你们,你提醒了我!”
他哈哈一笑,将彩头平铺到桌面,取出朱砂笔,勾画去“那侠客轻轻如蛱蝶穿花,款款如蜻蜒点水,乍翱乍翔,跌宕生姿”,美则美矣,作为战文,恐怕才写完第一句,就要被斩落脑袋。划掉后,丁先生重新补上新字,就成了“那侠客踏雪无痕”,短促有力。
随后,丁先生倏然向林稚水深深弯腰,“一词之师,小老师,请受某一拜。”
林稚水有些茫然。踏雪无痕……竟然不是古时候就有的形容词吗?
所以,如果没有“踏雪无痕”,那是不是也没有“震耳欲聋”?没有“顺藤摸瓜”?没有“言出法随”?
林稚水心脏跳得极快。
一个好的,能让人一眼了解个中含义的成语,用在战文里的加成,把长句变为短句,可不止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在别人还在书写的时候,他就可以直接停笔,发挥战文的作用了。
这或许是他穿越者身份,带来的最大馈赠。
心情激荡之下,林稚水一时间没注意到丁先生的话,结结实实地受足他的大礼,整个人都不好了,“先生,不必……”
丁先生已经一礼行完,直起腰,难得严肃:“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既是老师,自当礼不可废。”说完,又笑眯眯道:“当然,未免你不自在,我只叫这么一次。”
林稚水松了一口气。
“一时忘形,这份战文或许不能用了,我另外送你一篇。”丁先生:“你随我来,其余学子,院中自行活动。”
等他们离开后,有人冷不丁开口:“反正我是心服口服了。”
另外一人知道他在说什么,接话:“我……其实我也是,而且,这两天看着,林稚水好像没有那么难相处,虽然经常抢风头,可那也是人家本事。”
“啊,你们也有这种感觉?我们是不是误会林稚水了?”
“要不,等他回来,我们道个歉?”
“该道歉,该道歉!”
*
林稚水跟着丁先生到了无人的角落里,听对方说:“林稚水,我私底下和你说这个事情,是不希望你有被逼着贡献的压力。”
“压力?”
“对。你……你可愿意把‘踏雪无痕’这个词,教给天下人?”
林稚水回了个茫然的表情。
丁先生突然想起来,面前这人和外界断了十年的联系,很多学子知道的常理,对于他来说,还属于生辟知识。
丁先生:“文字有灵,可上达天听。”
林稚水点点头。这个他懂,这句话里面的“天”,不是指天子,而是天道。
“每每有人自造新言,天道皆会让人自行选择,是留于己用,还是放给天下人任意使用。若是选择前者,其他人在文章中写出‘踏雪无痕’,将属于‘死句’,无法引动灵气。”
噢,一个是设定自己用,一个是开放设定给天下人自取。
难怪刚才丁先生会提出另外给他准备战文,假如他不开放授权,原来那卷战文,确实废了。
丁先生:“私心来说,我希望天下学子都能写用‘踏雪无痕’,它书写用时足够短,词意足够直白。不过,如果你不愿意,那也可以理解……”
林稚水掐着丁先生语句间的停顿,插话:“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选择后者。但在那之前,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踏雪无痕’不是我想出来的。”
“那是谁?”
林稚水顿住了,这……这种脍炙人口的成语,他哪里知道是谁先创造出来的啊!
他含糊:“小时候,我意外发现一本古籍,在里面看到的。”
丁先生好奇:“那本古籍叫什么名字?”
林稚水:……不记得了,随便扯一个吧。“……新华字典。”
丁先生深深看了林稚水一眼,“其实,如果你不想暴露自己,怕木秀于林,祭拜天道时,可以请天道将署名改成‘佚名’,以往有些人正是这么做的。不必托词古籍——若真有一本这样的古籍,天道那边,不可能没有记载。”
林稚水:“……”
丁先生:“而且,倘若不是你所创,你怎么可以发挥出‘踏雪无痕’的威力?”
林稚水:“……”
林稚水抹了一把脸:“就佚名吧。”
拜祭天道花了些时间,等回到上武课的场地,林稚水老远就看到有两波人群面对面站着,似乎在对峙。
一波是他的那些同班同学,另外一波,年纪打量着和他们相仿,都是林稚水不认识的。
丁先生眉毛拧起,目光从左到右扫视一圈,定在林稚水不认识的那一方,“你们不去准备升舍考试,来这儿找你们师弟师妹们作甚?”
一位师兄站出来,文文雅雅地揖礼:“先生,我们听说新入书院的师弟师妹要上武课,特意来给他们作陪练。”
场地一片狼藉,某些学子袖角沿仍糊着墨,风中,纸笺哗啦啦地响,可以看出来,这里之前经历过打斗。
丁先生狐疑地瞥他:“当真是陪练?”
师兄神态自若:“师弟师妹们可以作证。”
一位新入院的学子平静地用手背擦擦面颊溅上的墨水,“嗯,我们是在友好切磋。”他旁边的人张了张嘴,又沉默地闭上。
丁先生没多想,欣慰地望向高年级学生:“关爱后辈,不错,”
白昼中,师兄温润地笑,垂敛宽袖,谁见了也要称一句翩翩公子。
“丁先生。”新入院的学子说,“我们能求您一件事吗?”
“什么?”
其余的新入院学子七嘴八舌地说,丁先生艰难地从杂乱的声音中拼出他们的请求,“所以,你们想要我宽限出一个上午,让你们和你们师兄切磋?”
“是的,先生,求您了。”
被一双双渴望的眼眸注视,丁先生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恐怕所谓的陪练,不止是陪练那么简单。他有意拒绝,然而瞧着他们不服气的稚嫩脸庞,“堵不如疏,堵不如疏。”丁先生默念两遍后,点了点头,“切磋归切磋,注意同窗情谊,点到为止。”
学子们当然是一口应下,然而转头操控起影子来,一个赛一个打得狠。
看着看着,林稚水皱起眉。
这哪里算切磋,个个写战文描述的景象凶残暴力,这边一个“一抖腕子,双锤直奔后心窝”,那边一个“上下乱打,钢叉劈面刺去”,长|枪铁棍乱交,当啷咚哧杂响,钢斧一落,胳膊着地,尖匕一挑,破肚勾心。
这怕不是生死仇敌?
老生到底经验丰富,心念转动间就挑出最短的描写,往往比新生快上几个呼吸,将他们压着打。
某个影子一时不防,被勾着脚趾头倒吊起来,其主人迅速构思落笔,企图让影子自救。“啊!”一声响,这学子捂着脑袋,眉心紧紧挤在一起,仿佛受到极大的痛楚。他的笔从手心掉落,手臂不慎将墨砚打翻,黑水泼湿地皮残留的草渣。
写文章需全神贯注,控制者的精神浸透着他们召唤出来的影子,影子死亡时受到的对待越残忍,能反馈给作者的影响越大。
林稚水目光投向属于这学子的影子,只剩下完整的身体和一颗被铁锤砸烂的脑袋。约莫两息,影子碎成星点。
林稚水抬头望去对面,那位回答丁先生话的师兄也正好停笔抬首,和林稚水对望时,嘴角忽地勾起浅浅的笑。
他是故意的。
故意来找茬。
林稚水站起来,走到丁先生身侧,“先生。”
丁先生全部心神放在切磋的场地上,没注意耳边声响。
“先生?”
他应该喝止他们。丁先生如此想着,又有些怕喊停后,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气不过,私底下约架,那还不如由他站在旁边控场。
“先生!”
“啊!”丁先生猛然回神,“有什么事情吗,林稚水?”
“我想要离开片刻。”
丁先生摆摆手,应允了。
有几名同窗眼角瞥到林稚水离开,回想这两天对对方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实在没脸喊人下场帮忙。“他走也是正常的……”同窗小声嘟囔,“谁会愿意帮关系不好的人啊。”
新生一方渐渐显露败象,仅剩的几根苗苗变得左支右绌,操控他们的学子憋着一口气,谁也不肯先松口认输。既然是切磋,这时候就该胜利者那方展现风骨,彬彬有礼地给输家台阶下——历来都是如此,但是,这次,老生那边迟迟不见结束意向,反而愈发下手狠辣。
“狗肏的。”有新生忍不住爆粗口,他虽然读了圣贤书,该骂人时,半点不含糊,“那几个老贼肯定是故意的!”
“又倒了一个!快!扶他坐下缓缓!谁会揉穴,给他揉揉脑袋!”
“喝口水,冷静,别怕,被爆头的不是你。”
“可恶……”新生狠狠踢了一下椅子腿。
对方确实下手不轻,但也把握着一个度,会让他们疼,却不会留下后遗症。老师顶多口头教育几句,毕竟,切磋总会受伤,就像比摔跤总会把身体摔得青青紫紫一样。
师兄徐徐起身,腰间环佩相碰,玉声璆然。“诸位师弟妹,承……”
斜斜飞来皮毱,带着风声,从他鬓角疾擦而过。师兄瞳孔颤动,一颗汗珠从鬓边滑落,那皮毱击中身后又白又硬的墙壁,反弹地面。角门边,少年斜倚墙,火缎红裳,衣边飞扬,脚边还有另外一个皮毱。“欺凌弱小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和你爷爷我比啊,真人快打还是战文比斗?谁退缩谁是孙子!”
胸口折叠起来的郭靖同人,微不可查地闪过暗光,谁也没有发现。
“你是谁?”
“林稚水。”
师兄脱口而出:“原来你就是林稚水。”
林稚水挑眉,飞快地从这句话里判断出来:“你找我?不,应该是,你们找的就是我。”林稚水别过脑袋瞟了一眼同窗们,“至于对一整个同年入学的师弟妹们进行切磋,是不想暴露出来,你们为了私仇针对我。”
师兄的同窗,一个大冬天还摇折扇装逼的学子,慢条斯理说:“私仇谈不上,只是不喜欢你咄咄逼人,毁人学业的行为。”他“啪”地合起扇子,凤眸微凉,“要知道,一山更比一山高,师弟,不要太仗着天赋欺负人啊。”
林稚水:“我欺负……”恍然大悟:“寇渔的朋友?”
拿扇子的学子含笑:“我姓洪。”
“你姓白姓红都不关我的事。”林稚水直视过去,“谁先来?”
“什么?”
“当然是……”他绷紧脚尖,挑起皮毱,革制的球腾地凌空。小皮靴重重踢中皮毱,如彗星飞袭,射踢入洪师兄写字的桌肚中,案面白纸震了震。
少年睨眼,尾部艳红高高挑起——
“把场子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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