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出大漠时,她在沙子上画花,说要是有颜料就好了,这花本该有红蓝黄白四色,一片花瓣一种颜色,很漂亮……”韩荦钧说道:“我并不知道,她从那时就存了死志。”
穆典可面无表情地听着。
可以想见,从漠北到豫州这一路,瞿玉儿的心情该有多绝望。
她知道她的丈夫遇到了大难,无能为力,自己还会成为累赘。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像那朵传说中的依米花一样,在经历短暂的灿烂之后,毫不犹豫地死去。
“遇到穆沧平,会是你这一生当中幸运的事情吗?”穆典可说道,“还是说,会后悔?”
韩荦钧沉默了好一刻,认真地想过,然后回答道,“我不知道。”
如果没有遇到穆沧平,他很可能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后半生,再也记不起曾经有过的那个守家卫国,激浊扬清的理想。
穆沧平把他从烂泥沼中拖出来,给了他一个一展抱负的平台,甚至一度是他心中最钦佩和敬仰的人。
可后来,他也着实让他痛苦过:迫他违背自己原则与坚守,助恶,凌弱,利用他,操纵他……
那些信仰崩塌的日子,他不晓得是怎么熬过来的。
可他既然选择回来,继续走这条路,就是想明白了。
——他要的不是生前身后名,甚至不求完全问心无愧,只为坚守初衷,有生之年尽可能多地做他应该做的事情,如此而已。
“如果你是为了瞿玉儿而来,我的命你随便拿去。”
韩荦钧从水缸里拖出淌水的铁剑,回火重锻,“这是我欠下的债——不过,能不能让我先把这把剑铸完?还剩下最后两道工序。”
“我不急。”穆典可说道。
半个洛阳的江湖人都知道穆典可去找韩荦钧了,等着看她以一敌三,最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然而始终没有打起来。
韩荦钧在打铁,穆典可站在他对面看着,不急也不躁。
两人应是在对话。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对熟识多年的老友。
穆子焱心急火燎地赶来,正遇着穆典可提了一把连剑鞘都没有的铁剑从毕敞那座小院里走出来。
“什么情况?”
穆子焱从敞开的院门一眼瞧去,见韩荦钧正好模好样地收铁具,一头雾水道:“你跑来这里,就为了要把破剑?”
“这可不是破剑。”穆典可说道。
收到穆子焱不屑的眼神后,她把手中剑扬起看了看。
——虽说手艺不凡,但材质的的确确是普通了点。
跟穆子焱手里抓着的那把稀世宝刀比,是破剑无疑了。
杀苏渭正好。
接着穆子焱就问了:“你不会想拿这么把破剑去跟苏渭决斗吧?”
“举凡高手,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穆典可说道。
话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记爆栗。
“你怎么不说你一个眼神飞过去,人就死了呢,狂的你!”穆子焱不由分说道:“一会跟我去兵器铺子选剑。”
穆典可撇撇嘴,她着实觉得没必要。
却不敢辨。
“韩荦钧你怎么想的?”穆子焱问,“这仇是解不开了吗?”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穆典可不答反问。
“我不给你意见。”穆子焱道:“你要是非让我说两句,我只能说,他算是老头子手底下少有的几个我能看顺眼的人了。”
穆典可笑了,“我还以为你谁都看不上呢。”
见穆子焱白眼飘过来,她忙上去挽了他的胳膊,撒娇摇,声俏俏,“那看在三哥的面子上,我同他的梁子就先搁一搁?”
霍岸同她说,他曾有过一次机会可以杀死韩荦钧。
那时他已随韩荦钧在蛇虫遍地爬的崤山密林里潜伏有四天三夜了,终于韩荦钧等来自己的猎物,他也等来了出手的机会。
——韩荦钧与崤山魔对战的紧要关头,他只要出手,有绝对的把握做到一击必杀。
可是他放弃了。
因为他不知道,杀死韩荦钧之后,他还能不能在这座陌生的山林里独力追上以狡猾著称的崤山魔。
不知下一次逮到他会是什么时候。
而这个恶名昭彰,毫无人性的杀人魔,仅仅在半个月里,就女干杀了陈仓四县二十一名女子和幼童。爱书屋
“我下不去手。”霍岸是这么对穆典可说的。
穆典可想了想,若当时她在,也不会出手。
最终还是依着穆子焱,花重金购得一把宝剑。
因苏渭此人实在太老谋深算,他敢应约,必定提前做足了功课。任何一个环节都不可轻忽大意。
——这是穆子焱说的。
穆典可觉得自己的谋算没比苏渭差在哪里,但她不敢说,怕穆子焱骂她狂。
上山后,她的东西都交给了穆子焱保管。
那幅舆图,两人商量好了,成亲时作为嫁妆带去常家堡。
至于徐攸南留给她的一整套红粉桩的接头暗号,她当时处理起来有些犹豫,现在内心却清明笃定得很。
那都是些可怜的女孩子,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辗转到了萧楚玉的手下,经日复一日调教,终被奴化。
可能她们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献身、而战斗。
就让她们好好活着吧。
她把那些易碎的,诸如玉镯玛瑙簪这些个,全都敲碎,碎不掉的金银饰则扔进炉子里融了。
连带徐攸南给的那只松木盒子,也一并丢进火焰里化作了灰烬。
世上再无红粉桩,有的只是散落各家各户里,等待着平安终老的美丽平凡女子。
金风台上再无人来。
金家没了多少年,这座台子就荒置了多少年。草籽掉进石缝里,扎了根,于其间生出及膝深的蓬蒿。
雨长苔痕侵壁砌,风堕梧叶上残阶。
一派荒凉景。
穆典可抱剑站在台上很久了,隐隐约约地,似乎滤去身后嘈杂的议论与喧嚣,听到了久远的欢笑声。
随后,听到了风声,她遽然回转,一剑刺出。
如电如霹雳,快得不容看清。
苏渭躲不过。
他也没想躲。
长剑从他背后刺了出去,血汇上剑尖,滴落下,染红地面上的青苔。
“来到这里,就想起了当年的景象,盟主还活着的时候……”
他精迥的眼开始涣散,无神地环顾四周,终于再也没了神采,一痕碎滢的泪光作了底色,
“这些年,仿佛是想岔了,错得太远……活着固然重要,还有些东西,一样重要。”
他这样说着,语低了。
长剑从身体里缓慢抽离,他歪倒在血泊里,再无声息。
台下有压抑的哭声,从穆典可踏上金风台起,时有入耳。
此时那哭声不再克制,连成一片悲嚎。
不哭苏渭,哭旧金家。
对比今日残景,遥想当年盛况,任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难免心生凄凉,悲从中来。
这一片悲戚声中,苏渭的求死并没有带给人们太大的冲击,除了意外,更多的是唏嘘感慨。
他还是有廉耻心的。
人们如是想:心怀愧,选了这么个死法,算给自己留了体面。
只有穆典可不这么想。
她全无动容,前行一步,又补了一剑,将苏渭的头与身斩分离。
“自今以后——”她扬声道,“除却穆沧平,穆门中人与我皆无仇。各安其道,互不相犯!”
嗓音挟着沉浑雄厚的内力,逆风递出许远,又被听到的人们交首结耳,迅速地传扬开去。
最先如释重负的并不是整日不安的穆门中人,却是穆子焱。
他看着高高金风台上站着的,眉眼不再有戾气的女子,长舒了一口气。
——她终是走出来了!不用再过那种为仇恨所驱策,不得安宁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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