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夜,她将证物放回鸾仪卫案卷室后,方才想起又忘了拿酒。思前想后,又顺原路回了上阳宫苑。
月色正浓,梅园中所见之人无不成双成对。她想起方才的虚凤假凰,心中复杂难言。
彩云易散琉璃脆,相忘于江湖,或许才是幸事。
她终于在残席中找到最后一坛未开封的高昌葡萄酒,喜出望外,正要搬走,背后却伸出一只手,先行拿走了那坛酒。
她正要回头去抢,却看见一双狡黠的碧眼,是方才帮了她大忙的颇黎。
“我找你许久,你去了何处,李中郎。” 他语气里似乎有埋怨,让李知容不自觉地理亏起来。
她正在思索如何回答,却看见他直接破了坛子的泥封,兀自端起酒坛喝了起来。
她急着上前去抢,对方却一个闪身,朝梅园外走去,边走边喝,眼见一坛酒要被他喝掉一大半。
她气急,跟在他身后试图要回剩下半罐,一回头却被捂上了嘴:
“小声点,前方有宫人。”
这宫中秘辛太多,她也不想惹祸上身,撞上什么不能看的,连忙转身就走,却被拉住。
“怕什么,隔着墙呢。”
她这才发现前方浓密树荫里掩映着一道宫墙,那人声就是从墙里传出的。她仔细一听,却惊得打了个激灵。
是太平公主,和当今的皇帝李旦。
颇黎不知天高地厚,竟拨开了树丛,瞧见宫墙处有一道裂隙,恰巧可望见对面的场景,连忙低声喊她过来看。
夜阑人静,对面的声音分外清晰。她听见除了太平和李旦之外,不远处还有孩童嬉闹的声音。出于好奇,她大着胆子朝里看了一眼。
宫墙内月光如洗。李旦还如从前一样,面色透着常年幽闭之人才会有的病态苍白,神态却不再咄咄逼人,慵懒地靠在榻上,看着远处两叁孩童在宫人的陪伴下嬉戏玩耍。在他身旁的榻上,坐着太平公主。
她不无惊讶地发现,这对兄妹的互动自然而亲昵,宛如一对夫妻。
太平在往一只梅瓶里插花,李旦抓着她的另一只手赏看,竟是一幅岁月静好的图景。李知容听见太平问皇帝:
“阿兄,这些孩子中,会有你我的么。”
李旦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朕所有的子嗣,都是太平你的。”
她笑了起来:“那我要过继叁郎做我的长子,阿兄可愿意?”
李旦不再说话,只是凝神望着远处。太平凄凉地笑笑:“不过是玩笑而已。但我当真喜欢叁郎。这孩子与你最像,风姿卓绝,不甘居人之下。日后说不定,是他做皇帝。”
李旦忙低声训诫道:“莫要胡说。”
她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我在此处说的,那一句不值得千刀万剐?便多说了一句又能怎样,王公贵胄,如今都是朝生暮死的蜉蝣罢了。”
她抬头望着一轮圆月:“李旭轮,李令月。阿兄是旭日当空,我是流光皎洁。我们本是天生一对。若是命定不能在一起,我便改了我的命。”?
李知容听得入神,没发现身旁的颇黎在听到这一句时,神色微怔。
李旦起初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似地,扳过太平的肩膀,辞色俱厉地问她:
“太平,千万不可为了我去勾结乱党。”
太平紧张道:“阿兄知道什么了?”
李旦霎时恼怒起来:“你当真做了蠢事?”
她怒气攻心,压低了嗓子连声质问皇帝:“ 什么是蠢事?英国公清君侧时,你不出头;裴相被斩,程将军被赐死关外,阖家上千口流放充奴,你装聋作哑;如今豺狼当道,小人得志,圣人若是再垂拱而坐,天下就要易主了!”
李旦气极,手中的梅枝被咔嚓折成两段。然而他最终还是平静下来,神色冰冷:“他们自己找死。我只要你活着。”
太平双颊流下泪来:“为何?阿兄,从前你不是这样的。先皇还在时,你曾发誓,要做大唐的圣主,如今怎么变得这般怯懦?”
他像被触了逆鳞,声音陡然大了起来:
“不要提先皇!”
这一声惊到了不远处的宫人们,他们忙带着皇子们惶恐离去,关上了院门。
李旦瑟缩起来,像是怕冷般抱紧双臂。太平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他,拍着他肩膀抚慰。
“阿兄,太平要你活着,更要你身为李家的男儿、大唐的皇帝活着。若是你我活得如同蠕虫一般,那我宁愿去死。”
李旦渐渐平静下来,两人相拥着久久不言,直到李旦开口:
“太平,我曾与人盟誓,若是能保你平安,我可以不做皇帝。”
太平忽地起身,扇了皇帝一巴掌,这一掌在寂静夜空中清脆响亮。
“阿兄,你这是卖国。”
李旦如同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般坐着,毫无反应。之后,他像听了什么笑话一般,捶床大笑: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你以为这李家的天下,不是买卖得来的么。”
太平像看着陌生人一般看了他许久,最终昂起头来,朝她阿兄行了君臣之礼。
“过去二十四年,是太平糊涂了。从此以后,阿兄不必再照拂太平,你我各行其道。”
她抬头时的神色坚定狠厉,俨然是第二个武则天。她最后深情地看了他一眼,那庄严的脸色上现出一丝柔情,如同面具裂开一道缝。
“万望圣人,保重龙体。”
她走之后,李旦便如同一堵摇摇欲坠的墙被抽掉了最后一块础石,力不能支地倒坐在榻上。
(二)
李知容与颇黎无意间撞见了这惊天的宫闱秘闻,连忙抄近路匆匆赶回了梅园,又七拐八拐回到了丽景门。站在宫城与皇城的交界处,李知容惊魂未定地长出了一口气。
身旁的颇黎倒是极淡定,拍着她后背帮她顺气:
“在下自从来了东都,倒是开了许多回眼界。”
她心中还在整理方才听到的讯息。皇帝方才说,他曾与人盟誓,用皇权交换公主平安无事,难道就是那日与安府君的盟约?如此一来,皇帝与丰都市曾做过交易,而安府君与皇帝联盟,所图为何?
她想起在与十殿阎罗试炼时,安府君曾说过的话。他要为边关流民和冤死的忠臣讨一个公道,可什么是公道?
她正胡思乱想着,颇黎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
“下雪了。”
方才还是皓月当空,突然间又雪落纷繁。洁白的雪落在地上,仿佛能遮住世上一切肮脏、丑陋、不可言说的过往。
她笑了笑,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是啊,下雪了。如此看来,嗣雍王倒是能识天象。他方才还嘱咐我早些回家,说要变天了。”
颇黎冷笑一声:
“他是当年与废太子一同流放,又在宫中常常挨打,一身旧疾,每逢天气不好时,就浑身疼痛。故而朝中都传言说,此子能识天象。”
她打了个冷战,抬头看他:“你如何得知?”
颇黎打了个哈哈:“啊,司宾寺可是人多嘴杂的地方,知道这些个故事并不奇怪。李中郎不知道么。”
她不理他的信口胡沁,带着他朝宫外走。此时已是宵禁时分,若是没有南北衙的军令,谁也不能出宫,她只能好人做到底,带他一同出去。
大街上空无一人,唯有飞雪飘扬。他们骑着马,好似行走在幻境中。
她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
“颇黎,你可相信这世上有神怪妖魔。”
对方点头:“我信。”
她回头,恰好他也在看她。那双瑰丽的碧绿眼睛仿佛能读懂她的心,让她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那你怕么。譬如说,狐妖。” 她清了清嗓子,接着问道。
对方停住了马,认真看着她:“只要了解,便不会怕。若狐妖是我的亲人,我不仅不怕,还会倍加关爱。”
他又策马走近她几步,两人在寒天中呼出的白汽几乎连在了一起:
“容姑娘若是不信,可以试一试。”
她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了。”
对方爽朗大笑,执鞭指向前方:“方才喝了你一坛好酒,在下赔给你。烦李中郎跟我去取一趟。”
她才想起来今夜所来为何,忙点头答应。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不着调的司宾寺主薄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像是许久之前就认识一般。
他们纵马越过天津桥,又穿过数条街巷,最后在城南的一所大宅前停下。他取了酒出来给她,又指指宅门:“我父母早亡,家中只有我一人。你若是得空,可以常来坐坐。”
他说得落落大方,李知容也只好点头答应。谁知他又补了一句:
“若是你没有空,我亦可时时去宫中找你。”
她疑惑地看他,正对上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就像当初她看李崔巍时那样。瞬刹间她明白了,这个康国人,对她有意思。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拒绝他:“鸾仪卫事务繁忙,怕是会招待不周。”
对方也不气馁:“那么,你若是想找个酒肉朋友,随时可来找我。”
她喜欢他的潇洒,于是爽快答应了邀约。
回到李宅时天色已泛鱼肚白,她打着哈欠开门,却吓得差点清醒过来。
李崔巍一宿没睡,正在院里练字。地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字纸,却都是《清静经》。见她回来,他抬头梦游似地看了她一眼,却一言不发。只是在她经过他身边时,开口问了一句:
“今夜晚归,有何要事。”
她思前想后觉得实在没有必要报备,但出于本能,还是开口报备了一下:
“去一友人家,取了一坛酒。”
李崔巍接着又问:“是颇黎?” 说完,即将手中的纸又揉成一团。
她散开头发,兀自打水去洗脸:“是。”
清晨酒意泛起,她昏头昏脑的,也不知为何有些怨气,又多嘴补了几句:“我并未发现他有何可疑之处。只是普通的粟特商人罢了,父母均不在洛阳,自己在城南住着,也怪孤单。”
李崔巍字也不练了,直接将笔搁在一旁,拂袖回了上屋。
她觉得此人今日忒奇怪,但也懒得继续琢磨,也回房睡觉去了。
(叁)
那之后,颇黎经常来皇城找她,若是她早早交接毕任务回家,他就骑马带她去城南玩耍,看山看水,赏花喝酒,散心谈天。两人独处时,他往往极守规矩,仿佛彼此真的只是酒肉朋友而已。
如此过了数月,连李知容都快要信以为真,以为颇黎只是背井离乡在洛阳太过孤单,只是需要一个投缘的朋友。况且,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信任他,仿佛两人已经认识许久一般。
转眼又是洛阳叁月,春柳嫩如丝。
牵机毒案主犯依然没有查清,隔壁的新开狱内却日日都有新案犯被押来,惨叫声与血腥气弥漫在丽景门上空,引来群鸦盘旋,彻夜不息,如同诅咒。
自从上回她夜归撞见李崔巍之后,他们又许久没有再见,已几乎形同陌路。她也渐渐说服自己,既然李太史铁了心与她一刀两断,她也最好潇洒放手。
直到那日恰值休沐,她与他都在卫署中,上阳宫中却传来诏令,命太史令李崔巍入宫见太后。
他像是早有准备一般,面不改色地接旨,却在将要出门时,破天荒地走到正在翻检案卷的李知容面前,对她低声说了一句:
“我若是没有回来,牵机毒一案,你万不可接手。”
她惊疑地抬头,恰与他四目相对,看他一幅要去慷慨就义的样子,她忍不住拉住他袖角,又多问一句:
“会回来吗?”
李崔巍黯淡了许久的眼在那一刻亮了一亮,继而朝她郑重点头:
“会回来。”
他入宫后不久,太平公主府又送来拜帖,邀请北衙各卫的年轻将领们至城北公主府打马球。她推脱事务繁忙婉拒了,但事实上,鸾仪卫手中的案子在近半年内大多被新开狱抢去,她又不想干坐在官署中,就早早出了院门,朝宫外走去。
逆着阳光,她即远远地瞧见宫门外停着一辆装饰浮夸的马车,车旁一个乌发碧眼的风流男子,正半倚在车辕上冲她吹口哨:
“上车?”
她扬鞭策马,跑在他前头,朝他一扬下巴:
“若是能追上我,我就上你的车。”
随即她大笑着策马先行飞驰出去,颇黎驾车追在后头,两人一路越过天津桥,沿着宽阔的定鼎门大道朝南,一路掠起无数柳絮和行人的春衫,引得一众行人侧目。
和颇黎在一起时,总是快乐的。
临近上巳节,坊市内到处都在售卖郊祀的器具与衣物,满眼轻纱绫罗、茶器香具、绢花锦花。她如同误入百花深处,看得入神,一时迷失了方向。
等她回过神来时,前方却是一扇虚掩的柴门,那小院有些眼熟,她听见院中有石斧敲击的声音。
她推门进去,四壁空旷,满园飞絮,院中坐着陈子昂,在凿一块碑。
她无声地走到他面前,见碑上写着《率府录事孙君墓志铭》。
“呜呼!君讳虔礼字过庭,有唐之不遇人也。幼尚孝悌,不及学文;长而闻道,不及从事……独考性命之理,庶几天人之际,将期老而有述,死且不朽,宠荣之事,于我何有哉?志竟不遂,遇暴疾卒于洛阳植业里之客舍,时年若干。”
之前四壁贴着的字纸竟全都荡然无存,只剩下满满叁堵墙上一层层堆迭的练字痕迹,笔走龙蛇的草书《千字文》。
陈子昂独自拿着锤子与刻刀,亲自为他的忘年交刻着墓志铭。最后一个字刻完时,他歪坐在地上,李知容伸手接过了他掉落在地的刻刀。
“为何?” 她千言万语,汇成两个字。
陈子昂抬头看见是她,先是掩袖啼泣,接着又大笑起来。
“李中郎,自你走后不久,公主府便来人,说孙录事墨书甚好,要高价买去玩赏。孙录事不愿,公主府家奴就强行掳走了他家中所有藏书、碑帖和墨迹。他怒气攻心,当场吐血,不几日就去了。”
“他一生寒素,惟愿有朝一日,能靠书道扬名立万。却不料成名之后,权贵高门看得起他的书道,却仍旧看不起他。”
陈子昂站起,最后看了一眼那石碑:“可那又如何,他拼死也要做到的事,终究是做成了。元常既殁,墨妙不传,君之遗翰,旷代同仙!”
她僵立在当地,一时无话。
他今日一身戎装,倒像是要去远行的样子。“东都已是伤心地,在下不日将随军去往居延海,李中郎保重。”
她拦住他:
“孙录事的书帖,现仍在公主府么。”
院门前传来另一个洪亮声音:
“今日公主府打马球,拔得头筹者,即得孙录事《书谱》一册。”
她回头,见颇黎倚在门边。“刚在市上问得的消息,要去么。”
她忽地想起今早送来鸾仪卫的拜帖,心中一紧。公主是在让她去,也料定了她会去。
李知容俯下身,轻轻拂拭掉墓碑上的石屑,在孙过庭的名字前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拍了拍陈子昂的肩膀:
“待我拿回《书谱》,回来拜祭孙录事。”
公主府是整个东都除皇宫外最宏伟壮阔的构筑。除占据一坊数百口人家之地的府邸之外,在寸土寸金的洛水南侧,还有一坊之阔的马球场与园林。
她跟着府中家僮到了马球场,颇黎也跟在她身后。
“你是如何进来的?”她按捺不住好奇,还是开口问他。方才在门口通传时,那家僮只看了颇黎一眼,就放了他进来。
他笑了笑:“若我说,我这双眼睛能蛊惑人心,李中郎可相信?”
狐族的世界她看不见,因此也不会相信。在他所踏足的地方,所有狐族都臣服于血统的约束,强者朝更强者低头,例如方才替他们开门的家僮,即是个混血狐族。这就是他能从茫茫人海中辨认出大多数狐族的原因。然而在李知容这个九尾哑狐面前,他体内狐血的凛然威势变得毫无作用。
他承认,与李知容在一起时,他也是自在的。
到了马球场,场上已有不少红袍锦带的少年郎在奔走追逐,场边观赛的凉阁里坐着高官贵胄,她一眼就望见了太平公主。在她身侧,坐着那日见过的嗣雍王和一位容貌秀丽的女官。她想起,那是曾有一面之缘的上官昭仪。
她径直走至赛场前,递上名刺,就去换了束袖,绑好发带,牵了马就上场。
上了场才发现,今日马球有两场,头一场的优胜者可得孙过庭的《书谱》,而下一场的优胜者可得先高宗时一位状元郎的诗稿一册。
场上意气风发的多是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听了还有这等好彩头,个个跃跃欲试,想要连夺两魁,好回家去炫耀。
见她上场,太平公主朝手下耳语几句,不多时后,她这一场的对手中几个较瘦弱的都被替了下去,换了一批魁梧敏捷的,队形整饬,一看即是军营中的骁士。
看台上的颇黎看见那几张新面孔下场,暗暗握住了腰间佩刀,面露杀意。太平公主这是要借打马球的幌子,置李知容于死地。
台下的李知容也心知肚明,然而她只是远远朝看台上的颇黎一笑,做了个手势,让他放心。
鸣锣时即开赛。在紧张等待鸣锣时,她听见身旁的两人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人说,这一场的《书谱》没什么意思,下一场的彩头才有趣。听闻写那诗稿的状元郎是个早卒的,长安应试夺魁之后,归乡没几年便死了。听闻他的独子,便是钦天监的太史令李崔巍。
她心中轰地一响,想起从前他讲过的故事。这诗稿,说不定是他能寻到的,他父亲留在世上为数不多的纪念。
她暗暗咬牙,心中飞速盘算着今日如何能连胜两场。此时锣鼓已响,场上霎时尘土飞扬。
(四)
自北周起,贵族们打马球都承继了胡地鲜卑的余风,野蛮暴烈,不辨亲疏,只有输赢。若是碰巧与赛的王族们都好勇斗狠,马场上死了人也是常事。
且不论硬木制成的球杆本就是杀人的武器,单就比拼骑术而言,一旦被挑落下马,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她并不是寻常的北衙士兵、太微城里吃空饷的世家子。她是熟稔各类拼杀战术的刺客,是随王将军习武多年的陇西刀术传人,是鸾仪卫“风”组的首领。
今日根本不是马球赛。场上扬起的沙尘只是为了掩住观者的耳目,她已被团团围困,数根马球杆在她前后左右重重落下,想要将她击下马,或是将她的坐骑打伤。
看台上众人屏住了呼吸,只有颇黎神色镇定,眼底却怒火熊熊。
这些雕虫小技,比起十殿阎罗根本不足为提。他只是愤怒,愤怒于他们竟敢将她当作笼中困兽,设这样的局,只为掩人耳目地杀死她。
他不能饶恕。
场上的李知容将手中马球杆当作长枪,已挑落了数人。但场上对手仿佛连连不断,她一定要赶在坐骑被打伤之前将马球控在自己身前,坚持到这场结束。
然而下一瞬,她的马发出一声嘶鸣,前蹄受伤跪倒在地,险些将她甩出去。她抓紧缰绳一个飞踢,将最近一人踹下马,抢坐在另一匹马上,又甩手用球杆带倒数人。
一刻,二刻。她额角的汗水汩汩地流淌下来,喉咙中有血腥气。她想起在院中挥毫书帖的孙过庭,想起他颤颤巍巍将毕生心血托付给自己的样子。
不应如此,世间事本不应如此。
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平直握起手中球杆,如同扬眉剑出鞘。
锣鼓再响,场上尘埃落定。风住云停之时,红衣束发的李知容仍旧稳稳坐在马上,身上大小多处淤青与擦伤,盛大阳光泼洒在她身上,仿佛加冕。
众人争抢的马球仍在她脚边,这一场李知容胜。
看台上,唯有一人站立起为她鼓掌,却不是颇黎,而是上官昭仪。
她孤寂的掌声回响在狼藉遍地的赛场上,如同投石入水,惊醒了台上各怀鬼胎的众人,也开始稀稀落落地鼓起掌来。
颇黎却面色阴沉。
方才在极危险之时,他已准备出手,要用幻术扬起沙尘迷了场上余下几人的眼睛。然而他忽然听到身旁仕女的闲聊,说那第二场的彩头,竟是李太史父亲生前的遗稿。
那么这一局,她最好不要得胜。
败了也无妨,他会替她出气,让台上台下参与此事的人都吃尽苦头。
他收了手,咬着牙作壁上观,然而她赢了,却是惨胜。他看见她左腿上被刺出一道深深血痕,急需医治,下一场怕是连上马都困难。
这正遂了他的愿,然而他心中没有一丝愉快的感觉。
(五)
第一场她赢了,但她并不打算下场。
台上一阵骚动,她却只是撕下衣角破布将创口简单包扎了一下,举手示意仍要再赛。
公主挑眉,立即吩咐再开新赛。场上又换了一批新的武人,嗜血的观众都激动起来,甚至有人开始暗中下注,押她这一局胜算能有几成。
颇黎仍在席上等待。
他在计划如何才能让李知容乖乖下场,或是让她尽快输掉这场比试。
她可以随心所欲,但要在他容忍的范围内。
然而就在此时,看台上有一个男子起身,在众人肃静的目光中走入场中,换上骑装,走到李知容身边。
是嗣雍王李守礼。
几年前横遭大难,举家被贬为庶人,如今又被召回京城软禁在宫中,所有人都以为,这位看起来病恹恹的旧王孙大概命不久矣。
龙被拔了指爪,也不过是人人可欺的爬虫。
然而他此刻笔直地站在马上,绿鬓朱颜,行止潇洒,让人不禁追忆起当年章怀太子李贤的风姿。
他朝她善意地笑笑:
“许久没有打过马球,技艺生疏,这一场,还劳烦李中郎帮衬了。”
她没想过有人会下场帮她,心头一暖:
“那是自然。”
鸣锣开场。
李守礼的马球打得比她想象的要好,两人配合默契,一守一攻,不多时就占了上风。
场上有了皇亲贵胄,原先出手狠辣的对手也不敢造次,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赛一场,心中极为舒畅。
场上不再风沙飞扬,有来有回,看得观众们频频叫好。
眼见他们快要获胜,看台上的颇黎眉头紧皱,下一瞬场上即没来由地起了一阵旋风,迷了众人的眼睛。
锣鼓恰在此时响起,风沙停下时,马球却落在了对手那一边。
这一局是她输了。
但她已尽力,况且还有人愿意助她,她也输得坦然,故而只是朝李守礼抱歉地笑笑,两人即下了场。
她回到看台上,却没有找到颇黎。
嗣雍王被太平公主留下,公主似乎面色不善。她不知李守礼今日为何会帮她,只觉得此人云山雾罩,让她琢磨不透。
她换下骑装正要走,却被拦了下来,回头时,却是上官昭仪。
“李中郎今日,做得很好。”
她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借着帮她擦脸上灰土的空当,走近了与她低声耳语:
“望日后,你我能在朝堂上并肩而立,共商国是。”
她琥珀色的眼睛在太阳下闪烁,李知容在那一瞬似乎照见了从未见过的光,预示着她此前未曾想过的另一种活法。
她也从小通读兵法韬略,经历过大小战阵,熟习大唐与突厥、吐蕃的作战习惯与武器差别,若她是个男子,此时怕是已随军出征过不知多少回,也可有军功、有封赏、有田地家宅,有史载碑铭。
但此刻她只是苦笑一声:“在下不过是机缘巧合,在军中得了个虚衔罢了。”
上官昭仪将丝帕放在她手中:
“虚权也是权。若是想要,就牢牢握住。若是有人将它夺走,就去抢回来。若对方是虎狼,你便要做更凶狠的虎狼。太后创立新朝,需要肱股之臣。此是千年难遇之变局,望李中郎不要妄自菲薄。”
“你本是天纵奇才,为何要因自己是女子,就向庸人低头。那功名,本就该是你的。” 上官昭仪的眼神有锐利锋芒,她心中震动,捏紧了手中丝帕。
她朝李知容最后笑了笑,端正行礼之后,便翩然离去。她收好了丝帕,回头时发现颇黎就站在看台边,远远地望着她。
走近时,他状似无意地伸出手,递给她一卷书册,却是方才她没有得到的那卷状元郎的旧诗稿。
她拿过诗稿翻了翻:“你是如何拿到的。”
颇黎轻描淡写道:
“得了诗稿那人,是建安王?的门客。”
她在场上拼死也没有得到的诗稿,却在此时轻轻松松被他拿在手中。不知为何,她心中有说不出的疲累,只将诗稿又塞给他:
“不是我得的,我不要。”
对方碧绿的眼睛里闪过少有的慌乱。见她要走,又一把拉住她:
“为何生气?”
她轻轻挣脱开,勉强笑了一笑:“没有生气,只是累了。”
在那个瞬间,颇黎头一回觉得易容是个麻烦事。他们还不相熟,越是迫切地想拥有她,就越是离她越来越远。
但愈是如此,他就更加不想放手。她的不屈与执拗,都只会增加他征服这只猎物的兴趣。
“那么,在下今日便告辞。但明日是我生辰,李中郎一定要来。”
她疑惑:“生辰?”
“粟特的习俗,男子二十四岁生辰时,要宰杀牛羊,喝烧酒。我在洛阳没有亲友,你若是不来,我便只能独酌了。”
他拢袖吸了吸鼻子,风一吹,确实有几分萧瑟的意味。李知容看不下去,拍了拍他肩膀:
“哪有让兄弟独自过生辰的道理。明日我一定带上好酒登门。”
颇黎眼神晦暗,却装出高兴的神气,亲密地搭上她肩,出马场之前,他便趁李知容不注意,随意地将那诗稿掷在一个无人角落。
他们走后不久,另有一人将那诗稿拾起,那人却是嗣雍王李守礼。
(六)
李崔巍已在上阳宫武太后的议事殿中站了两个时辰。
武太后在大殿另一端的帐中与薛寺主下棋。殿中空旷,落子的声响清脆可闻。
许久之后,武太后才开口:
“李太史,你说我这一子,应当落在何处?”
李崔巍沉吟了一会,才开口道:
“先前已舍了一子,这一步若再舍一子,便再无退路。”
话音未落,武太后一把掀翻了棋盘,大大小小的棋子如同玉珠滚落遍地,四周宫人皆俯首退下,瑟瑟发抖。唯有薛寺主镇定如常,俯身去捡拾掉落在身边的棋子。
“这便是你不再追查牵机毒一案的理由么,李太史?”
她抬手,遮挡在面前的珠帘一层层被挂起,太后端坐在御榻上,薛寺主退立在一旁。
李崔巍不言,只是郑重行了一礼,作为肯定的答复。
太后低眉,只是抚摸着手中余下的一枚棋子。良久才长叹一口气:
“李太史,朕何曾怕过死。你如此为我考虑,却是看轻了朕的筹谋。”
这句叹息与李知容从前的话太过相似,让李崔巍心中惊了一惊。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个跟随了数年的君主,终于开口:
“牵机毒一案主谋,确是如太后所想。但此事亦牵涉到安西四镇,不可不慎。”
太后哈哈大笑:“朕的子女想杀了朕,已不是什么旧闻,有何可避讳。只是他做得太不谨慎,竟被你抓住了错漏,未免令我失望。想他幼时,却比现下要机警灵巧得多。”
李崔巍看了一旁的薛寺主一眼,未及太后示意,薛寺主便自行退下。
李崔巍这才递上折子:“据鸾仪卫所得之人证物证,牵机毒案确与东宫旧人有关。起初,大福先寺沙门原与罪臣裴炎过从甚密,裴炎下狱时,曾将裴宅旧藏安西商路图交与他保管。随后不久,那沙门便饮毒酒而死,商路图却不在他的僧房中,却是在东宫旧人、南市春九娘宅内。鸾仪卫幸在春九娘死后不久,在其房中搜到了此图。而恰巧,另一位昔日的豫王府乐工、安菩之子安金藏亦在追查此图。”
“但第叁桩牵机毒案,却有许多蹊跷。”
“裴伷先死时的金杯,刻着内府二字。赐毒之人不可能如此不慎,此杯当是裴伷预先备好,只待饮毒酒时换上。”
“他预知了自己的死法,亦知道杀他的人是谁。鸾仪卫排查了东都所有王府与宫中的金器规制,唯有旧豫王府所打制的一批金杯,与此物相同。先前两人,皆是自杀,而裴伷先却故意留了物证,提示真凶为何人。”
“若说此中有结党,那么裴伷先,便是这几人中的叛徒。但他为何叛,在下还未曾查清。”
武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朕的推断,与你相类。唯有一疑点,你未曾奏明。”
他没有抬头,却暗暗握紧了拳。
“太平公主亦参与此案,你为何不奏。”
他不言。太后将手中最后一颗棋子掷在地上,那棋子骨碌碌直滚到李崔巍脚边。
“鸾仪卫那孩子,叫李知容的,朕想来,当是你的故人。”
“你当年违背师命,孤身一人下天台山,来长安助朕创设鸾仪卫,是为了她罢。”
“十六年前,朕与先皇为了救太平,曾破了祖训,求仙丹于昆仑山,与山中的妖族结下了仇怨。数年前,朕的不肖儿为替太平续命,又随商船去了会稽郡。据说那次,他当真寻得了一个女子,是妖族的后人。”
“李太史是会稽人,那女孩儿又与你年纪相仿。你与她,当是情谊颇深。”
李崔巍只是垂首站立,太后却笑了起来:
“朕见她第一眼时,便认出了王将军的刀法。也是凑巧,朕当年尚在大明宫时,听闻过王将军遇仙,起死回生之事。”
她看着殿中沉默如磐石的李太史,眼神中有几分悲悯:
“你拒不供出太平,是怕触了圣人的逆鳞,再加害于那孩子,是不是?”
窗外已是夕阳西下,残阳如鲜血,涂满檐角与阑干。他站在一地鲜血中,一言不发。
太后起身,声音拔高了一些,回荡在殿中:
“李太史此回隐瞒案情不报,违反律例,责令跪省,无令不得出。”
她随即转身离开,路过他身边时,如同自言自语般,抛下一句:
“朕为建立新朝,舍得杀死亲生的子女。李太史若是当断不断,就不配再做这鸾仪卫的统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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