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常说,在与这个世界呈镜像对立的方位上,有一个神隐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妖怪、神明、魔女、和鬼怪们过着日常的生活——他们有他们的喜乐,更也有他们的无奈。
一条一尘不染的银白色的龙划过被一轮白日映得惨白的半边天空,他的身影十分寂寥——孤寂中透着落寞与疼痛。他的心死了。他亲手杀死了他最重要的东西——同时也是她最重要的东西。
“白龙呢?白龙在哪里?!!”不管前一夜在人类世界的某处悄然发生了怎样不可挽回的令人心碎的事情,对于汤屋里的妖怪们而言,白日升起之时,他们又迎来了稀松平常的一天。平常——波澜不惊。
汤婆婆一大早找不到白龙,有些焦躁了起来。她坐在办公桌前,目光有些游离地盯着桌子的一角——她一向是个精明狡诈的商人和杀伐果断的魔女,她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能力,更没有怀疑过这个世界弱肉强食的游戏规则以及这个世界里真实存在的金钱与权利所带来的诱惑——因为她正是牢牢地将这些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牢牢把控于股掌之间的女人。可是那一天,她开始不那么确定了。
那是六年前的一天,在众人的注视下,一个那么瘦小的人类女孩用坚定的选择打破了她的魔咒。
“婆婆,不行,这里面没有我的爸妈。”汤婆婆至今还记得那天那个女孩坚定又干净的目光——她当时竟然也微微一愣,并且第一次感觉到心慌——那一刻她就几乎已经确定,自己所有的魔咒,所有的魔法,拥有的所有的一切,大概都会在那个干净如水的目光当中一败涂地。
“没有?这就是你最后的答案吗?”汤婆婆开始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微微有些颤动,但是碍于她那点可怜的自尊她必须要让自己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生硬无情、阴险狡诈。
“嗯。”随着女孩坚定地点头,随着她手中的契约书炸裂得粉碎,汤婆婆于一刹那间觉得,好像自己内心深处有一块坚硬无比的东西于一瞬间被击得面目全非。
她目送着女孩迈着轻快的脚步跑向小木桥的另一边——那里有一个同样干净、同样温暖、同样阳光的男孩子在向她伸出一只手。多好的一对孩子啊,虽然嘴上不愿承认,但是在心里,汤婆婆默默地这样想着。
同一天,少年将女孩送走,她的手从他的掌心滑落,温软的手掌间透着暖的情意被一股泠冽的原上风取代,包裹着空中松开的两只手,也击穿了在此处分别的两颗心。
汤婆婆至今不能忘记那天,少年步伐坚定地走向了她豪华得让人发慌的办公室——好像送走了女孩,他便从此心无挂碍了一般。后来汤婆婆才知道,当时那个她看着成长起来的少年走进她办公室的一刻,便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我答应你,带宝宝回来,可是作为交换的条件,请你让千和她的爸妈都能够平安地回到人类的世界。”面对汤婆婆的怒火,少年平静地说道。
“没想过你自己的下场会怎么样吗?就算我让你四分五裂也无所谓吗?!”汤婆婆瘆人的声音在她自己的耳畔里回响,然而回答她的,只有少年平静似水,波澜不惊的墨绿色眼眸——如潭水一般深不见底,竟然让她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女触目惊心。
送走了千寻,白龙径直走向了汤婆婆的办公室。一模一样的目光。这孩子,难道真以为我这个老太婆狠心到了这个份上了吗?汤婆婆有些无奈地自嘲着叹了口气。这家伙竟然还说大话说要用送走千作为交换的条件——这孩子怎么可能真的舍得送走那个干瘪瘪的女孩子……“就算我把你四分五裂也无所谓吗”脱口而出,为的就是吓住这个说大话的毛头小子,不说得严重点,难道就真的看着他把千送走?虽然汤婆婆并不喜欢那个又瘦小又没用的人类女孩,但是毕竟相处久了也有了些许的感情。汤婆婆还真真是个脾性别扭的老太太,自己家的员工,只有自己能欺负;就算把他们榨干,也只能是她有这个权利,别人想欺负他们,门都没有!若不是这样,在暴走的无脸男追着小千在汤屋里到处跑的时候,她也不会果断地出面挡住他——“就算是客人也不能无礼!”当看到受伤的白龙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办公室的地毯上时,她也只是撇撇嘴埋怨道:“真是的,把地毯都弄脏了。你们几个,把白龙处理掉,那孩子已经没用了。”说着,她摆出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示意三人头将白龙推下地道——只有她知道,那条地道通往锅炉爷爷的锅炉室——那里有最好的药浴汤药,而那个心地善良的糟老头子不可能对白龙这孩子见死不救。
所以当刚刚把千寻送走的白龙一脸淡然如水,视死如归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汤婆婆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当时把这孩子从人类世界里救回来的是她,教导他学习魔法的也是她,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的还是她——她怎么可能忍心下手把他杀死呢?
“汤婆婆,感谢您遵守了约定,让千寻和她的爸妈都回去到了人类的世界,白龙愿意承受一切后果,”少年说着顿了一下,“可是在我死前,有一件事情一定要让汤婆婆您知道。”
“什么事?”汤婆婆愣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
“我已经找回自己的名字了——是千——是千寻帮我找回来的。要杀要剐请婆婆自便,可是请您记住,您今天在此杀死的少年名叫赈早见琥珀主,是琥珀川的前任河神。”说完,少年便轻轻闭上了眼睛,睫毛轻颤,嘴角严峻,毫无一丝退缩之意。
“谁说我要杀你了——”汤婆婆终于再也忍不住怒意,她狠狠地一拍桌子道,“我要让你生不如死!”这档狠话又一次自己蹦了出来,老太太心里其实想着的是,送走了千寻,你可不就是生不如死吗……
白龙睁开眼睛直视着汤婆婆,他的目光当中划过了一丝惊讶。
“别以为找回了名字你就可以回到人类的世界去找她,”汤婆婆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以为神明和神隐之间的契约是你想毁坏就毁坏的吗?!”
“和神隐之间的契约?”少年的眉头紧皱了一下。
“呵,原来你还不知道,”汤婆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以为你只签订了一份与汤屋的工作契约和与我这个老婆子的师徒主仆契约吗?!白龙啊白龙,你未免也太天真了吧。”
少年心里一沉,表情严峻地看着汤婆婆没有回答。
“来神隐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神隐本身便是个有灵魂和意识的存在吧。你作为神明来到这里,自然与普通的灵魂或者是妖怪不同。从你进入到这里并且与汤屋签订契约的那一刻开始,你便也与神隐签下了一份血契。对于别的妖怪而言,我拿走他们的名字也只是为了方便控制他们,但是对于你而言,是出于一种保护——你别以为我是愿意保护你,就你刚到这里的那个样子,受了那么重的伤,我要是不这么做你根本活不到今天。”汤婆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顾不上继续傲娇了。
“您说什么?!”少年惊讶地喘了一口气追问道。
“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告诉你了。”汤婆婆虽然声音里透着沉重的担忧,但是却依然故意摆着一张别别扭扭仿佛尽是嫌弃的脸,“你刚到神隐来的时候,身受重伤,而神明与神隐签订契约的时候势必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每一个神明来到神隐里长期生活,都会被一条无形的银色锁链钳制住——那是神隐与天照大御神所定下的规矩。说起来,你还没有见过神隐老人吧——他是神隐世界的真身——别说你,就连我也不过只有过一面之缘。而且听说神隐老人变幻莫测,没有人知道他真正长什么样子。传说那些用来牵制神明的银色锁链,正是用神隐老人的发丝和天照大御神的血液所凝结而成的,其威力之大想必自然不用我与你多说。你的名字是神明的名字,它本身也是具有灵力的,如此神明的名字自来便会与那银链相冲撞,只会让它将你束缚得更紧。你以为你那时候身负那么重的伤,能顶得过那绳索这般捆绑吗?”
办公室里很静,少年惊讶地大睁着眼睛,他开始迷茫,开始无措。这个神隐的世界,从一开始就比他想象得要复杂许多。而汤婆婆,在她的阴险和奸诈背后,竟然也有一颗关心过他的真心。那么千寻呢?她怎么办?他不能去她的世界了,短暂的停留也会让他的身体变得透明,就像是她当初刚来到神隐世界的时候一样。那么那个约定呢?
“我们还会在那个世界重逢吗?”
“一定会。”
“一定喔!”
“一定……”
少年开始心慌,,心脏隐隐作痛的抽搐感让他知道这一切都并非梦境,有如晴空霹雳一般,终结了他所有的设想。那么那个女孩呢?纵然他有朝一日能够打破银链,那也势必将要耗费上很久很久的光阴——久到人类的生命与之相比根本如蜉蝣一般不值一提……汤婆婆静默地看着他,自是明白他两难的处境却也无可奈何。
汤婆婆回过神来。六年后的今天,她依然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而那个孩子即使已经不是她的弟子却也依旧只能留在汤屋做事……
六年前的那段对话的结尾,少年只是直直地站着,身体颤抖不已,眉头紧蹙,低头不语。这孩子会怎么选择呢?呵,不管怎么选,千寻那个丫头,他都不得不放弃了吧……汤婆婆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起来,这孩子这么早上哪里去了?他已经找回了自己的名字,已经不再是以弟子的身份为她做事,但是他依然被紧紧地捆绑禁锢在这孤独的神隐世界里,大概任由他怎么挣扎都没办法挣脱吧。
说起来,毕竟,那孩子是神啊……
深秋时节,哪里来的樱花?偏偏赶在海天一色的茫茫雾霭里,一辆电车驶过,一片樱花瓣从云端坠落——是血一样的颜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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