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做事,从来自在随心即可,不必过于在意后果。
这话是昨天晚上环夫人对曹冲说的。
曹冲不喜欢听他娘讲大道理,索性隐晦地怼回去:“我打砸、抢烧、无恶不作呢?”
环夫人一愣,伸手捏他肉嘟嘟的脸颊:“我想问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小姑娘了,过来时不情不愿,跟娘闲聊还魂不守舍的,你在想什么?敢去打砸、抢烧、无恶不作,我第一个打断你的腿!”
曹冲避开她捏上瘾的手,道:“不是喜欢的小姑娘,是个很有趣的人。”
曹冲对何晏的评价仅仅两字:有趣。
何晏是他第一眼看见就觉得十分有趣的人。
那条九尺宽的窄巷子,纵深很长,覆上一层白雪,好似看不见尽头。巷子两侧是民居后院的低矮围墙,青槐树长势健壮却在这个季节只余光秃的枝干。曹冲在恶犬威胁下,苦思逃离之法。
在这时,何晏折个弯出现在深巷,他长身玉立,一手持伞,一手握住油纸包,与曹冲遥遥相视一眼后,淡然自若的把油纸包塞进怀里,并试图趁狗不备悄咪咪溜走。
曹冲哪能让他如愿。
卯时,天蒙蒙亮,有雾气萦绕。
曹冲从床榻上惊坐起,迷瞪片刻,凭借非凡意志忍住倒头睡个回笼觉的冲动,翻身下床。他努力睁大双眼,径直走去洗漱换衣,接着坐在案前完成指定课业,到院中三五下练罢刀剑,然后往脸上泼一捧凉水,迈开小短腿,跑去找何晏。
这次运气好,没扑个人去楼空。曹冲在途中遇见曹丕与何晏二人。一个脚底急刹,停住。
小短腿的个头只到曹丕腰间,还得稍微往下一点。何晏从曹丕背后低下头:呀,是小仓鼠。
曹冲道:“兄长,你背他呀?”
曹丕淡漠地点头:“嗯。”
何晏笑着道:“小仓鼠,早上好呀,今天啃稻谷了吗?”
曹冲脆生生地回:“小姐姐,早上好呀,今天可以给我摸一下了吗?”
何晏毫不犹豫:“不给,偏不给。”
“哼!”曹冲偏开脸,澄澈的大眼睛眨巴眨,“你腿怎么了?”
“啊,腿?”关注点突然转移,何晏反应过来后状似艰难地动了动膝关节,边哎呦叫唤边凝起两弯眉,弱不禁风道,“你……猜。”心情愉悦的过了一把戏精的瘾,演技照样不合格。
不待曹冲去猜,曹丕已看不过去了,双手一松,把他稳稳放到地上,揭开他双腿完好无损的真相,“自己走。”
已临近前院,让别人看见确实影响不好。何晏不情不愿地应道:“好吧。”
曹冲满心担忧瞬间喂了狗,“你腿没事还让兄长背!”
“我乐意。”何晏一脸的奈我何。他瞥了曹丕一眼,这一眼让他心里浮现一个猜测。
——曹丕,曹冲。
何晏先前看曹冲只觉得玉雪可爱宛若糯米团子,现在再看,竟从中看出一丝丝熟悉,尤其是脸部肥嘟嘟的轮廓和两条小短腿跑起来飞一样的速度,都很像初雪那天遇见的小兔崽子。他不由得眯起眼眸,将曹冲从头发丝到鞋底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不联系不知道,一联系到一块,面前这只糯米团子分明就是抖掉灰尘清洗干净悉心打扮后换身衣裳的小兔崽子。
丑不拉几的小兔崽子换一副装扮竟还挺好看的。
那天曹丕有备而来,便也有了解释。
何晏心道:我要趁小仓鼠不在时跟子桓哥哥确认清楚,如果真的是……哼哼。
曹冲浑然不知危机靠近,他顶着天真无邪的表情再接再厉,试图把吃豆腐发展成长期事业:“等我长高了,你让我也背你吧。”
“不给你背。”何晏弯下腰飞快地拨了下曹冲的婴儿肥,“你来找我做什么?”
曹冲捂住脸颊,气鼓鼓道:“带你去前院!谁知兄长已经在了。还不是担心你初来乍到不适应,哼,白担心了。”
何晏和曹冲一高一矮走在前,你一句我一句的聊,沦为背景板的曹丕一言不发地跟在后。
何晏蓦地回眸,朝他扬眉一笑,张扬热烈。他猝不及防惊住。
何晏不依不挠地眨了下左眼,笑意里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狡黠。
待曹丕回过神,却见那人迈开随性稳健的步伐,只留下一道修长匀称的背影。此时天朗气清,万里无云,青烟笼罩的柳枝在微风中轻柔摇曳,香草佳木、锦绣繁花与那莺歌燕舞尽数退到身后。
说是去前院面见曹操,其实是赴一场家宴,把府中颇有身份的女眷男丁都见一遍。
前院正堂宽敞大气,不是何晏以为的富丽堂皇,相反摆置古朴雅致,可比拟书香世家,处处透露出曹操这个人的自恋情怀。正中的巨幅挂画、悬梁圆柱的题字、花瓶杯盏的篆刻皆出自曹某人亲笔。
曹操每回来到正堂,都忍不住驻足观赏,直感叹自己才华横溢,是为天纵奇才。
何晏进门时,见曹操捋起胡须对着题字频频点头,满脸的骄傲与赞赏,仿佛见着了什么了不起的惊世大作。何晏定睛一瞧——落款:曹孟德。
一众人习以为常,静候曹操自恋完毕,才上前行礼,依次入座。
曹丕面无表情道:“爹。”
曹操面无表情回:“嗯。”
曹冲朗声道:“爹!”
曹操朗声回:“哎!”
这种场合何晏并不露怯,他从容自若地持起手行拜见礼,满面笑容地热切喊:“爹!”
曹操当即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哎!平叔好乖,别站着了,快来坐,在家里千万别拘谨!”
曹丕拽住何晏的衣袖,轻声道:“坐我旁边。”
何晏跟在曹丕身旁入座。
他刚坐下,便收到他娘尹夫人的眼神示意。
何晏表示不想搭理。但还是看向坐在曹操右手边的正妻卞夫人。
卞夫人是曹丕、曹彰、曹植的亲娘,果真美矣,年岁对她格外留情,似乎没在脸上留下多余痕迹,她虽出身低微,早年以倡家之身四处卖艺求生,但运气好到爆棚,成为曹府正房夫人。她一身装扮简洁朴质,仪态端庄,气质温和,此时正满脸慈爱地看着何晏,相视一眼,轻缓地点了下头,仿佛越看越欢喜,唇角扬起一抹温婉的笑。
何晏向他娘尹夫人传递想法:好人,放心。
尹夫人意会:收到。
尹夫人进府之前看话本看多了,总担心遇上为人妾室惨遭正房刁难之类的闹心事,生怕自己智商跟不上,连府斗也斗不明白。是以对这位正房夫人特别关注。她又觉得自己识人本事无限接近于零,只能指望儿子竭力相助,毕竟改嫁这事从一开始就是何晏一手操办的,她有理由让儿子负责到底。
幕后操盘手何晏:深藏功与名。
这里有必要提一下何晏他亲娘——尹夫人。
这位尹夫人出身名门望族,可惜家道中落,幼年父母宠爱有加,可惜亲人早逝。
豆蔻年华被许配给当年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将军何进之子何咸,欢喜不已,自以为开启人生新篇章。及笄之年迫不及待出嫁,可惜新婚不久她夫君何咸一命呜呼。
美娇娘沦为小寡妇,哭天抹泪。
可怜见的尹夫人直叹:天妒红颜,吾命苦矣!
她倒是有心改嫁,不过上头有家公何进压着,不敢轻举妄动。正在她愁容满面之际,得知怀有身孕,十月后诞下一子,起名何晏。
何晏是何咸遗腹子,她便以未亡人自居。
总而言之,这位尹夫人幼时靠父亲,出嫁靠丈夫,亡夫靠公婆,她指望的这些男人全亡了,她理所应当的靠儿子,那会她儿子刚满五岁,这个年龄能力不足尚且撑不起这份依靠,但何晏从小不认输,咬牙也撑住了。
尹夫人平时没有过多爱好,唯有一项乐此不疲,即看话本。
她极易动情,看个话本能看得通宵达旦又哭又笑,一会儿嫣然如花,欣喜地露出一口大白牙,一会儿潸然泪下,小手绢也抹不净鼻涕泡。
每当读到好文,她就忙不迭去找著者笔下其他文,一并看了。读到不怎么好的文,她就不顾淑女仪态骂骂咧咧,仿佛被渣男欺骗了感情。读到,她能纠结得三天两夜睡不着觉,巴不得立马找到著者催着赶紧写完。
让何晏无法容忍的是,尹夫人每本看完都要硬拉着他絮叨一番,或赞许,或吐槽,更多时候是捧着写满少女心的大脸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一边感怀生不逢时,一边孤芳自赏,为自己那被埋没后院的美颜感慨万千,一边幻想有位容貌俊朗的大英雄身骑宝马朝她狂奔而来,然后这样那样。
何晏表示滚开一边儿去不想听。却也在潜移默化中被她灌输不少话本内容。
以至于后来何晏麻木了,能够在她絮叨时做到左耳进右耳出,或者大脑放空,两耳屏蔽。
何进死后,何府败落。
何晏曾问尹夫人:“为何不再嫁?”
尹夫人回:“我嫁了,你怎么办呢?”
何晏心里嘀咕道:没你在,我大约过得更自在。说出来却是:“也不能怎么办,只能随你嫁过去。”
尹夫人道:“我看那话本上,随嫁过去的小拖油瓶都要让夫家嫌弃。此后睡柴房,干粗活,打水劈柴,洗衣做饭,样样要干,夫家心情不好了,小拖油瓶还得老实挨揍,平时没肉吃,连根菜叶子也没得吃,只能躲进柴房偷吃些残羹剩饭。我倒是想助你,可寄人篱下,说不上话,长此以往,抑郁而终。”脑补着,一时不察竟泪流满面。
何晏正要抚慰她,却见她柔弱地抹掉眼泪,一擤鼻涕,自我感动道:“我真是伟大的母亲。”
何晏的措词哽在喉间:您可要点脸吧!
那天初雪里,何晏被狗追得上树,狼狈回府,当夜没觉得有什么,洗漱后倒头睡下了。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头昏脑涨,他立即意识到自己是病了。从小到大没怎么病过,他头一回知道这一病来势汹汹竟连起床和喊人都做不到,只能躺着等死。
等到晌午,他娘尹夫人终于舍得放下手中话本飞跑过来,“阿晏,你怎么还不起?你睡懒觉睡到这会未免太过分了吧,没热饭吃我快饿死了,你给我做饭,我想吃粥。”
何晏艰难地眨巴眼睛,努力动了下唇,发出沙哑不连贯的声音:“呃……我病……”
尹夫人凑近看他,“阿晏你怎么了,一直眨眼睛做什么?睫毛掉眼里了?咦~你声音怎么这么难听!”一副你快别说话啦辣到我耳朵的嫌弃表情。
何晏费力道:“病……”
这不靠谱的女人注意到他不正常的脸色,嘿嘿一笑,“阿晏,你怎么脸色潮红的?是不是躲在被窝里偷偷做坏事了,听娘说,你还小,要戒色咳戒手。好啦,快起来吧,我快饿死了。”
何晏无奈地闭上眼眸:你儿病成这样了,你竟只以为你儿在被褥里手……请让我安静的死。
尹夫人把他的被褥掀开大半,拽他的手,总算意识到不对劲了,忙道:“阿晏,你身上怎么这么烫!”她伸手往他额头一试,彻底慌了,不敢多碰,“好烫!阿晏你发烧了发烧了发烧了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我我我我不知道啊!”
何晏心有安慰,哑声道:“请、请……大夫。”
尹夫人猛地一拍大腿,“对!请大夫来!”转念哭唧唧,“可是阿晏啊,我不知道去哪里找大夫。”
何晏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何、何安……”
这个完全不靠谱的女人身边有位很靠谱的何府老管家叫何安。何安自幼跟在何进身边,早已把何府当做家,为报旧主知遇之恩,尽管下人散去大半他也始终不愿意走,他立誓尽心尽力侍奉何府仅剩的夫人和公子。
“你……你让何安去……”尹夫人难以置信道,“阿晏呐你不信娘吗?莫非娘连为儿子请个大夫的本事都没有?你是我儿子,我儿子病了,为娘哪能袖手旁观呀!”
何晏越来越撑不住,回光返照般大声道:“福宁街……南、南南数、第五个、铺子。让何安去!”我怕你把医馆斜对门猪肉铺一脸横肉的老男人当做大夫请回来。
尹夫人当即承诺道:“儿啊,等着娘,娘这就去!”说完,捏起裙角,踏踏跑出门。
何晏晕倒之前悲哀地想:你让我死吧。
尹夫人实在是位从来只长年龄不长脑子的女人。
若说她是奇葩,她还以为是夸赞,反倒乐呵呵地想:奇葩也是花。白瞎一张好脸。
偏就是这张好脸,在某些时候也能带来出乎意料的作用。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