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曹彰趴在案上挑灯夜读抄写文章,一脸悲苦。
曹冲陪他那没事找事爱唠嗑的亲娘吃完晚饭闲聊一会后,没再去打扰何晏。
后来过去很多年,曹冲回想起这一天,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这天晚上曹植在跟秦朗商议着,明天带何晏去哪儿玩。
曹植列举诸多方案,越琢磨越兴奋,“我知道东市有条巷子,巷子里有吃有玩,还有家布庄,量体裁衣的,新上的布料特别好看,我想让大师傅给他做两身女孩子的衣裙,哄他穿给我看!”
秦朗:你的谦谦君子之态怕不是喂了狗。
“他会跟我出去玩吗?”曹植随手拔出一朵摆在案上瓷瓶里的芍药花,揪一片花瓣念叨一句,“玩,不玩,玩,不玩……”
秦朗:……辣手摧花。
曹植灵光一闪:“有了!明早见过父亲,就直接堵住他带他走。阿苏,你不想看他穿女装吗?”
与曹植这人越是深交,秦朗越能发现他独树一帜的活力,即使在一潭死水中也要化身为鱼搅弄漪沦。他捧着一颗真心自来熟地跟在秦朗身边腻歪,眼睛一眨一眨仿佛在说:我把能说的心里话都说给你听了,你也别藏着掖着,不然我自说自话、自娱自乐该有多无趣。
秦朗想了想,略有些别扭地承认道:“我、我也想看。”
“是吧!”曹植立即兴致高昂地补充,“如果能请来我娘给他梳妆打扮就更好了。我们还要去摊铺买一堆珠钗花钿,哈哈。”
“他比我们大,”秦朗顿了下,“呃,比我们年长。恐怕不会愿意。”
尽管秦朗及时改口,这一个“大”字仍让曹植想起何晏下身某处的手感,即使隔着三层衣料,仍让他手心发麻浑身酥软,“智取!找他做游戏,让他输,然后就可以为所欲为啦……哈哈哈嘿嘿嘿~”表情逐渐荡漾,思绪开始放飞,“我要带他去逛街,逢人就说这是我的小娘子。”
“不藏起来了?”
“哎?对哦,要藏起来!不对不对,先带他去逛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一位倾国倾城的小娘子,然后再把他藏起来,只有我能看,让别人羡慕嫉妒去吧哇哈哈!”
秦朗被他的想法逗乐了。
曹植伸头看向他,“阿苏,你笑起来真好看,平时多笑笑嘛!”
直到秦朗回房就寝,被院子里的习习凉风兜头一吹,才恢复清明。他扶额叹息:我都在跟曹子建胡思乱想些什么呀。真是被他带歪了。
沐浴后躺在床榻上的何晏抓住曹丕的手,尚且不知自己已经被曹植安排妥当了。
小作精何晏轻声道:“我睡不着。”
曹丕心道:你只需要一计闷棍。
“初来乍到不习惯,睡不着,你哄我吧。”
曹丕:一计手刀也行。他绞尽脑汁也没能从已有的经验里想出哄人的招数,只好老老实实地说道:“不会。”
何晏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桃花眼里蒙上一层水雾:“唱首歌谣?”
曹丕道:“也不会。”
何晏偏头看他,“你会什么?”
曹丕突然想到妙招,“背诗。”
“嗯,你背。”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不听这个。”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何晏说初来乍到不习惯睡不着,纯粹胡扯,他一不认床,二不认生,上午搬家忙碌半天,下午在曹丕面前各种试探底线、凭借负分演技矫揉造作了半天,这会劳累不已,听着曹丕的声音慢慢阖上眼眸,他的睫毛很轻盈地颤了颤,便再也没有力气撑起眼皮。
曹丕停住背诗的节奏,暗自把这招哄人睡觉的方法记下。
何晏睡着的模样乖巧多了,像只被顺毛的小猫咪。
曹丕松开他的手,为他掖上被褥,正待离开,却听他梦中呢喃,“子桓哥哥。”
曹丕一怔,“你叫我什么?”
何晏回:“子桓哥哥。”
曹丕想起面前这人说过:曹子桓,你不记得我了?
那是年前刚入寒冬的时候。
第一场深雪里,何晏持伞上街,买刚流行起来的带肉馅的面饼。
听说旧巷这家面饼香软可口,好吃极了,就是买起来费事,要耐心地排队候着。
饼摊的老板是个犟脾气:我管你骂骂咧咧还是怎么地,我偏一张饼子一张饼子慢慢做,不烦耐就别吃,插队就不卖,不服就憋着,挑事就挨揍。
饼摊老板的不爽眼神、脸上刀疤、手臂肌肉和强壮体魄直接决定了买家的超高素质。
买家齐刷刷表示:不敢惹,不敢惹。
何晏闲得长蘑菇,为了一口美味愿意等到天荒地老,不然大把的时间都不知道往哪儿花。
何晏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买到三份热气腾腾的面饼。一闻味道,确实鲜香四溢。
他心情愉快:值了。
饼摊老板见他长相好看,附赠一小包独家秘方自制的咸菜干,说是卷在饼子里更好吃。
何晏笑着道谢,表示以后会经常光顾。
他没打算在外逗留,拿上油纸包好的面饼往何府方向悠闲地走。
纷纷雪落,适合散步。
刚走出没多久,竟听见前方偏僻深巷传来一连串凶狠的狗叫和小儿急促的呼救。
那小儿惊恐万分,发出杀猪般刺耳的尖叫:“啊啊啊!救命啊有狗啊别咬啊离我远点啊!我皮糙肉厚不好吃啊!”
何晏:傻不拉几小可怜。
这种情节放在民间话本里多半是英雄救美的开场,他应当作为主角勇往直前地站出来,双手叉腰,横眉冷对,大声呵斥:“恶犬!放开那个小孩!”之后揽起小孩的腰身凭空而起旋转跳跃无所畏惧地战胜恶犬,换得一个青梅竹马以身相许的美好未来。
然而话本终归是话本,不能与现实相提并论。
比如说,话本里的青梅竹马貌美如花,可前面那小儿肥嘟嘟肉颤颤,被狗闹腾得灰头土脸、毛躁狼狈,分辨不出性别,可谓真丑。那小儿身旁还有一腿上渗血的小伤患,买一小丑儿送一小伤患,不划算。脑补到此结束。
何晏冷漠:关我毛事。他脚步一顿,观察附近的路径,为保护好心爱的肉馅面饼,决定绕开恶犬悄无声息地抄小路撤退。
可意外发生了,那小儿偏头看到他,眼前一亮,如见天降救星般惊喜地喊叫:“大侠救命啊!”小儿将小伤患捞在后背,狂冲过来,一下没控制住力度,把何晏撞翻在地,摔了个屁股蹲儿。
何晏怒:“不救!”
一脸落魄样的小儿从雪地里爬起身,“对不起对不起,你身上带吃的了吗?”
纸伞飘然落地。何晏护住怀里的面饼,朝小儿狠瞪一眼。
“太好了!你带了!我闻到味了。舍不得吃的撵不走狗啊啊啊!大侠全靠你了!”恶犬逼近,虎视眈眈。小儿忙道:“有吃的就给它吧!”说完,打横抱起小伤患跑得比风还快。
靠!这哪里能原地不动。何晏伞都不要了,拔腿就跑,竟然没能跑过那个小短腿。
这种情况下落后就要挨打。小短腿咬牙跑出生平最快速度,跟兔子似的,比赶着投胎还着急。
何晏较起劲来:我不信了我还能追不上你个胖墩兔崽子。他深吸一口气,铆足劲,凭借大长腿优势,成功追上小短腿,跑到前朝他不屑地扬眉一笑,“小样!狗在追你。”
小短腿怜悯道:“现在,狗在追你。”他朝何晏胸口努了下嘴,大喊,“你快把怀里的东西扔出去,我们仨都能安全!”
何晏捂住胸口,“我不!”
“扔啊!”
“我不!”
“扔啊啊啊啊!”
“我不!我偏不!”何晏想:你招惹来的祸端,凭什么牺牲我的面饼,我腿长,我不怕。
小短腿在岔路口紧急靠近转弯处,飞速道:“谢过大侠救命之恩!先再见了,我把好友送回去,你等我,我家在附近,我会很快回来!我会很快回来找你。”一个急转,分道扬镳。
何晏被这波操作秀得头皮发麻,已来不及刹车跟上:卧槽?我想问候你祖宗十八代啊啊啊狗啊!
何晏深刻体会到近来疏于锻炼的悲催后遗症——他跑不动了。
是面饼还是命,不,重要的是面子,即使没有人围观,他也不能输给一条狗。
何晏灵机一动,迅速抱住路边一棵有大分叉的青槐,用尽仅剩的力气蹭地三两下爬到狗咬不到的地方。他惊魂未定,小心谨慎地挪动身体,勉强在伸长的粗枝上坐稳。
何晏心疼衣裳:湿了,脏了,破了……
恶犬在树下边徘徊边嗷嗷叫唤。
何晏从怀里拿出一块温热的面饼,放到嘴边咬下一大口,挑衅道:“偏不给你!”他用力咀嚼,“肉馅的,真香,超级无敌好吃。”
把恶犬气得不行,咬牙切齿,甚至试图扒拉上树。
这是只浑身棕黄的狗,唯有五官周围、四只脚和尾巴尖是纯黑色,干瘦如柴。
何晏继续拉仇恨,“有本事你上来呀!”
恶犬:汪汪!
何晏:哼哼!大仇得报。
恶犬:汪汪汪!
曹丕循着凌乱的脚印找过来时,正见这一人一狗、一上一下大眼瞪小眼,相互赌气,绝不认输。在枯枝败叶、漫天雪色里,竟是别样的活力四射,仿佛银装素裹中绽放的一抹盎然生机。
曹丕吹了声口哨,从袖口拿出备好的肉糜和鸡骨放在地上。
恶犬似是犹豫了下,最终饥饿战胜尊严,它讨好地摇起尾巴扑过去吃。
曹丕伸手抚了抚狗头,低声道:“饿了就去曹府找我,别拦在路上咬人。”
恶犬连骨带肉吞进肚子里,很细微的呜咽一声。
何晏炸了:“哦原来它是你的狗?”
“不是。”曹丕走到树下,仰头看何晏,“下来吧。”
何晏哼道:“不下。”
曹丕知他是安全了,没有强求,转身欲走。
何晏急道:“喂!”
曹丕应:“嗯。”
“你要走了?”何晏顾不上骄傲了,“你别走,我、我腿软了,下不去。”这辈子的脸全丢了。
曹丕不疾不徐地安抚道:“不高的,闭上眼,跳下来,”他张开双臂,“我会接住你。”
何晏犹疑:“真的?”
“真的,信我。”
“我、我……还是腿软。”
“别怕,我会接住你。”
何晏愣怔地盯住曹丕的脸。
雪在两人之间纷纷扬扬的落。
何晏在最狼狈的时候遇见了话本里那个前来英雄救美的人。
只是这会的英雄确实是英雄该有的模样,俊美无双,玉树临风。可他跟美完全不搭边,满身水渍雪泥、满脸灰尘油污,不用看也知头发乱成狗窝,手里还抓着一块被咬得七零八落的面饼,像个跟狗争食的乞丐,实在太糟心。
何晏忽而闭上眼眸,从树枝上急速坠下。
他会接住我吧?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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