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这一走直到晚上才回来。
入夜的避难所绝大部分笼罩于黑暗中,只有中央的青古拉大厦霓虹闪烁。借着月光,老人抱着半人高的狙击步枪沉默地回到小屋,几道隐约窥探这里的视线立刻便消失了。
听到老人的声音,唐令小心地从里面打开门。
老人把手里拎着的布袋塞给他:“蜡烛在里面。”
唐令的手电筒早就没电了,他摸黑找出蜡烛点亮,黑暗的屋子骤然亮了起来。无论什么时候,光明的存在总是让人心情愉悦。唐令转头冲着老人微微一笑,老人心神顿时恍惚,产生一种这就是家的错觉。
家?
老人嗓子干涩地跟着唐令回了屋,半天才说出那个他特意带回的消息——避难所要招收一批技术员。昏黄的烛光下,老人坐在地上一边擦拭着怀里的枪,一边好似随口让唐令明天去看看。
“技术员?”
唐令神情愕然。在他的认知里,凡是技术员不管什么方面都是专业人才。他大一才上了半年,还是学的法律,算哪门子专业人才。
老人嗤笑:“你识字吗?”
唐令点点头。虽然是繁体,但他基本都认识的。
“识字就够了。”
对荒野上的流浪者而言,他们从出生到死会一刻不停地学习很多东西,如何杀人、如何寻找食物、如何躲过风暴、如何辨别方向等,但极少有人会专门花时间和精力识字。不说荒野上“老师”本就少的可怜,就算识字又有什么用呢?遇到虫子时,难道会因为你识字,虫子就不吃你吗?
更何况荒野不是一百年前那个文明世界,读书识字能切实改变命运。流浪者就是流浪者,除非侥幸进入安全区,否则一辈子都是流浪者。
老人多说了几句:“技术员要在避难所卫队的眼皮子底下工作,阿雅那个女人还算有规矩,可以避免很多麻烦。”
“可是……”唐令看了眼放在墙角的包裹,“您要是有事出去了,房子总得留个人。我不在房子谁来看?”
唐令不傻,虽然不知道技术员是做什么,但显而易见相比挖煤是份轻松的工作。何况又是在避难所卫队庇护下,像老人说的一样可以避免不少麻烦。只是他之所以能留在这里是因为老人的善心,而经过下午几波窥探的经历,他确实也觉得老人需要一个人在其外出时留守在屋子里。
听了他的话,老人擦着枪头也不抬:“接下来几天我不会出门,等休整完这段日子我就要离开了。”
“您要离开避难所吗?”唐令吃了一惊。
老人沉默片刻,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荒野猎人的归宿是荒野,留在避难所还叫什么荒野猎人。”
唐令动动嘴不知该说什么,看着老人心情低落下来。
一老一少谁也没再说话,只有戈壁上的风吹过,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沉默中唐令靠着墙,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老人看他一眼,停下擦了一晚上的枪,默然地从避难所送来的东西里面找出干净的绷带和止血剂,解开了缠在胳膊上的绷带。
两条干瘦的胳膊上,黑色的血液粘稠,腐烂的肉块连着骨头发出一阵腥臭。若有人看到便会知道这属于辐射病晚期,但又不仅仅是辐射病一种症状。老人自己清楚,这是基因崩溃的前兆。
灭世战争后,基因药剂的横空出世被称作神明的馈赠,成熟稳定的基因药剂流通在各大势力中。但即便是傻子也知道,所谓神明馈赠不过是好听的说法,真正的基因药剂来自于科研人员一次次的实验,才能从最初的不成熟到最后的稳定成熟。
既然是实验就需要实验对象。
实验对象从哪来?征集安全区的宝贵人口吗?自然不是。安全区外还有广袤的荒野,和生活在荒野上的一窝又一窝好像永无止境的流民。自基因药剂诞生以来,各大势力都习惯在荒野招揽流民实验他们天马行空的想法,通过流民反馈来调整药剂组成。
类似这样的试药往往都是九死无生的过程,但只要各大势力放出消息,流民依然趋之若鹜。这便是荒野求生的残酷之处。人命根本不值钱,反正都是死,搏一把说不定试药成功,日后能够活的好一些。再幸运一点被各大势力挑中就可以摆脱流民生活进入安全区。
老人便是这么一个实验对象,可惜他没有被挑中进入安全区,反而遇到了新的问题。
经过一百年的发展,各种主流、非主流的基因药剂各大势力不知研发了多少。一个公认的观点是基因药剂并非只能注射一种,只要身体承受得住,完全可以无限制注射基因药剂。但注意不同基因药剂之间会有冲突,最后的结果是导致基因崩溃。
那些出生于大势力,身世显赫的人从小便会有专业的技术人员对他们的身体监控检测,为他们日后的发展精心设计路线。要注射哪种基因药剂,什么能力和什么能力可以融合到一起,哪几种基因药剂冲突不能一起注射,都是成熟的安排。
可惜老人只是一个流浪者,背后也没什么大势力。长期的辐射感染和实验药剂的冲突导致他已经在濒死的边缘。想要活着就得不停注射各种基因药剂,而注射更多的基因药剂则会导致基因崩溃加剧,推进死亡的步伐。
万恶的悖论!
老人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那管留下的一阶基因药剂【上帝保佑】,直接推到胳膊里。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老人死死咬着牙,额头青筋蹦出,足足过了一分钟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在胳膊上缠好干净的绷带,老人意识到他是真的要死了。他沉默地看了眼蜷缩成一团的唐令,漠然移开视线。荒野猎人的归宿是在荒野,死在避难所还叫什么荒野猎人。
……
唐令无知无觉地睡到第二天清晨。
彼时天空刚刚破晓,屋里隐隐绰绰只能看到个影子。他揉着眼睛刚坐起来,老人便睁开眼摸到了怀里的枪,这是长久在荒野生活养成的警惕。
“您睡吧,我去打水。”唐令对老人道。
老人沉默地抱着枪坐起,唐令没再说什么拎着两个铁皮罐,拿着枪出了门。打水的地方在屋子后面,是一口露天的水井。老人说山的另一边有条河,水量还可以,所以这附近可以打井,避难所也不缺水,比起别的避难所要好很多。
唐令找到水井时,已经有人在那里了,是一个看着才十岁出头的小孩,又瘦又小,正吃力地拎着木桶往上提。听到唐令的脚步声他吓了一跳,手一松拎到半空的水桶噗通又掉回到了井里。
而同时唐令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
“哥哥,是坏人吗?”一个怯怯的小脑袋从井沿钻出来,是一个更小的孩子,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大大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唐令。
“……”
唐令摸枪的手放下,没有上前,适时地保持着距离让对方安心。
两个小孩打了半桶水匆匆离开,唐令也没在意提着铁皮罐站到井前。他学着刚刚小孩的样子把井边栓绳子的木桶扔了下去,用力晃着绳子提了半桶水上来。之前因为光线的缘故看不清井水的颜色,提上来他才注意到桶里的水不是常见的清透,而是暗沉的黑色。
他有些怀疑这水真的能用吗?而等他提回去便知道了。
老人从昨天避难所的人送来的东西里面找出过滤膜,示意唐令看。唐令注意到老人把过滤膜贴在铁皮罐口,来回把里面的水过了一遍又一遍。慢慢的水的颜色清澈不少,但总体还是偏暗沉,至于铁皮罐上的过滤膜早就漆黑一片了。
“这些水留着洗脸吧,你要喝的话有避难所送来的净化水。”
老人不说唐令简直都要想不起来他上次洗脸是什么时候。之前被绑架虽然不能洗澡,但好歹基本的卫生都能保证。谁知道倒霉遇到了穿越,不要说洗脸刷牙了,能有水喝都要偷偷庆幸。
唐令确实想要洗脸,还想洗个澡换衣服,但一想到现在是末世,这些便都能忍下来。不过考虑到他今天要去“应聘”,唐令还是打湿了羊毛衫擦过脸又洗了手。冰凉的井水穿过手指,唐令心想除了弥漫在空中的辐射,他这是又接触了辐射水源,不知道辐射病什么时候出现。
但也没办法,这个世界就是一个辐射的世界,除非他生活在真空中,否则根本无法避免接触到辐射源。
洗了脸又用干净的水漱了口,唐令简单地收拾了收拾,吃了一块蘑菇饼当早饭。老人塞给他两块蘑菇饼中午吃,看了一圈指着唐令昨天喝完的矿泉水瓶说:“你自己装瓶水去。”
“呃……”
唐令看着空瓶心中一跳,他昨天从山海章出来,带出了小苗凝结的那滴水珠,就放在老人手指的矿泉水瓶中。
老人奇怪地看过来。
唐令乖乖拿起空瓶,从放净化水的铁皮罐里倒满了水。清澈的水沿着塑料瓶流入,转瞬同那滴乳白色的水珠交融。水珠悄无声息融入到水里,他举着水瓶晃了晃,里面的水清透见底,一丝杂质皆无。
直到在前往青古拉大厦的路上,唐令都在想这瓶水的事。
正常情况下一滴水珠可以转化一平米大小的土地,那要是把水珠稀释了呢?像他早晨做的这样。可能转化后的土地不再像黑土这般肥沃,但面积应该会扩大吧。就算放在唐令熟悉的地球世界,黑土平原全世界也仅有三块。对于种植作物来说,土壤固然是越肥沃越好,但黄土高原还能种地呢,是吧?
唐令想的挺好,但转念便意识到对他现在而言,土壤是肥沃还是贫瘠,面积是大还是小根本没区别。他默默叹了口气,重新把心思放回到即将到来的应聘上。
……
青古拉大厦
唐令过来时,大厦门口已经稀稀拉拉站了五六个人。他扫眼注意到这些人虽然还是偏瘦弱,但穿的衣服比起窝棚区的人体面不少,精神状态也不错。大概都是避难所里过的还算好的人。
他观察别人,别人自然也看他,甚至看的更仔细。
毕竟不说普通人长年累月生活在戈壁上,在风吹日晒和紫外线照射下,很少能有像唐令这么白皙的皮肤。就说给人的感觉,作为一个在富足文明的世界出生,从未经历过饥荒、战乱,顺风顺水衣食无忧长大的人,唐令身上完全没有末日挣扎求生的烙印。
他体验过最难的日子也无非是这几天天天吃蘑菇饼,没法洗澡睡不好,精神高度紧张,根本不曾见过真正的末日是什么样。
或许当他在荒野上艰难求生过上几年,他可能会忘掉曾经在地球上的生活,忘掉那个美丽富饶的世界,然后他的身上会逐渐烙上末世的印记,变成在场这些人的样子。但现在只是站在那里,一眼就能看出他和这些人的不同。
楼上的某个窗口,阿雅趴在窗台,若有所思地看着唐令。
“你说安全区的普通人会是这样吗?”她冲着身后的黄旭问。
黄旭摇摇头:“安全区的普通人也就是生活安稳一些,不需要面对虫子、变异兽、尸鬼。同样也需要担心食物和水,担心辐射,绝对没有这种气质。再说那把黑火山SG-3系列异形冲击枪现在流出来的很少,普通人根本买不到。”
“那就是说身后可能有背景了?”
黄旭点点头。
“一个有背景的小少爷不呆在安全区反而偷偷跑到荒野?”阿雅笑了起来,突然推开窗冲着唐令大喊:“小弟弟,你今天是来找我睡觉的吗?”
唐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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