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崔府由家主崔融出面,给裴光庭和武延基下了贴,在洛阳城最好的酒肆“得意楼”备下席面,正式答谢二人的义举,算是十分郑重其事了。
崔禹锡、崔平、崔婉、崔英皆出席作陪,有了崔融,太夫人自然不需再出场,不然做得太过的话,崔家就有些谄媚讨好的嫌疑了。
崔婉之前临时送给二人的谢礼太薄,况且给裴光庭那个,他要取出纸条,想必也剪坏了,所以这次崔婉下血本补上,画了两个小样子,一个读书郎,一个钓鱼翁,设计好后,让金铺照着打了两个纯金的书夹子。崔英则由周氏帮她备了礼。
这得意楼,崔婉和崔英崔平皆是第一次来,几人对这京城第一食肆慕名已久,便求着长兄早一点带她们过来。
其实得意楼并不是一座酒楼,而是一个不小的宅子,里面园子长廊、亭台楼阁一样不落,布局结构与京中大多数贵族人家并无太大差别。
他们定下的是其中一处楼院,崔婉跟着长兄入内一看,果然里面的布置和摆设雅中带壕,屏风字画皆非凡品、桌塌杯盏样样精致,就是不知菜品如何。
客人未到,崔婉和崔英翘首以盼,崔禹锡好笑地看着两个妹妹,也不知她们是等客人还是等上菜。
不一会儿,崔融过来了,和他一道进来的还有武延基。
崔融笑意融融地给武延基介绍家人。
此刻武延基倒是一改往常放纵不羁目空一切的作风,毕恭毕敬地站在崔融旁边。
“这是我侄女崔婉,府中女子行二,你们已见过,我就不再多言。”
当崔融介绍到崔婉时,武延基看到她,眸光一闪,随即神色恢复如常。
崔婉朝他福了一福,武延基还了一礼,关于那个承诺,两人皆默契地当做未曾发生。
“先生请上座。”
武延基施礼恭请崔融坐到主位,崔婉听他喊伯父为“先生”,面露讶然,崔英见状,一拍脑袋:“我忘了跟你说,你可能不知道,恩人是崇文馆的学生,我阿耶恰好是他先生,所以他们才会下了学一道过来。”
崔婉方才恍然大悟,京中的官学种类繁多,有国子学、太学、四学、崇文馆、弘文馆等等,招生门槛皆有不同。且分属的管辖机构亦有所区别,比如国子学、太学、四学皆隶于国子监,弘文馆归门下省,崇文馆则由东宫管辖。
除此之外,还有律学、算学、书学、医学、天文历学等其他专业性较强的官学,前三者同样隶属于国子监,医学却属于太医署。
故而京城学子就学的选择很多。
譬如她长兄崔禹锡早已出了家学,成了太学的一名生员。
而崇文馆与弘文馆中的学生,则皆是与当朝皇帝、皇后、太后血统较近的血亲等皇家子弟,以及朝中宰辅大臣、元老重臣的子孙,两馆不仅教授生徒,而且“朝廷制度沿革、仪礼轻重,皆参议焉”。
以如今太后之势,武延基可是实打实的皇家子弟,兼且其父武承嗣又是纳言这样的朝廷重臣,如此算来,武延基自然有资格在崇文馆进学了。
崔婉兀自胡思乱想着,有小厮引着裴光庭进来了。
此人依旧一身霞姿月韵,出现的一瞬顿给屋内带来有若月光般的清凉之意。
崔婉脑子里不由自主便冒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句话。
裴光庭又是哪所学校的呢?也刚放学吗?想来不是太学生,也不是崇文馆的,就不知是剩下的哪一个。
崔婉好奇地揣测道。
裴光庭朝崔婉略一颔首,便至她伯父面前拱手亦执学生之礼。
崔婉暗道老师果然不论哪朝哪代都极受敬重。
既然人已到齐,崔禹锡便传小二布菜,菜品一道道摆上来,自有貌美女婢对菜色逐一介绍,崔婉仔细听着。
“这是羊脂韭饼,此道菜当于羊肉半熟时出炉,此刻饼尚高热,以饼皮之高温可使肉片渐熟,而不失软嫩口感,且可保肉汁不损分毫,若再沾上本店独有的调料、酥酪,其味定不会让诸君失望。”
崔婉定睛一瞧,这不就是满大街都有的古楼子吗!此店竟敢将其当做第一道菜,想必不是普通的古楼子可比了。
崔婉忍着口水,很大家闺秀地轻尝了一口,不由眼睛一亮,这饼外酥里嫩,里面的羊肉不知用何种调料腌制过,又加了韭菜中和了羊肉的油腻,吃起来甘香美味,回味无穷。
崔婉和崔英崔平吃得一脸满足,三人相视一笑,其余人皆是常客,这边的大部分菜品对他们而言早已不稀奇。
裴光庭瞥了崔婉一眼,看到她本张嘴准备大快朵颐,可临到口中似忽然想起自己是大家闺秀,当吃相文雅,随即装模作样地咬了一小口,又咬一小口,连吃三小口之后,终于把嘴填满,开始心满意足地嚼了起来,像那惯爱藏食的贪吃小花鼠。
裴光庭低头掩去嘴角漾起的一抹笑,崔婉似有所觉,立刻朝裴光庭望去,有种装模作样被抓到的难为情,只好拿帕子轻轻揩了揩嘴角,调整好坐姿,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二人一番举动被武延基看在眼里,一时间堵得他胸口发闷,什么美味到了嘴里皆如同嚼蜡。
看大家用的差不多了,女婢开始唱第二道菜:“莲房鱼包,此菜取荷花花心为酿壳,内置本店特制的鳜鱼肉泥,莲蓬里外皆涂上蜂蜜后再入锅蒸熟。”
说着,她又指了指每个人食案上摆放的一个金盅,笑道:“诸位食用时当佐以旁边的‘渔父三鲜’汤为最佳。小女子愿在坐诸位公子日后皆能跃龙门、娶佳妇。”
崔婉见这道菜用裁圆的一小块荷叶为底托,上面放着的未成熟的莲蓬头小巧嫩黄,还因涂了薄薄一层蜂蜜而泛着淡淡的光,让人瞬息忽至夏日里荷叶田田的池塘。
此菜造型如此清雅,叫她都都不忍下筷。
当然,不忍下筷也就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崔婉很快便一边嚼着带着莲香的鱼肉,一边不住地点头暗赞:不愧是洛阳第一大饭店!
武延基瞧她这模样,忽然间又将方才的不快抛诸脑后了,这道菜他以前便吃过几次,如今见崔婉吃得欢快,他亦觉胃口大开,便切开一个莲蓬跟着尝了起来,还真让他尝出不同以往的甜香滋味。
这时他再去瞟一眼裴光庭,果见他亦吟着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夹起一口鱼肉尝了起来。
武延基心底一声冷哼:任你如何,崔二娘我必娶到手,别的不论,单日日瞧她吃东西的样子那也很是下饭。
崔婉此刻已全心扑在这顿宵食之上,哪里晓得别人如何瞧她,更不知别人心中想法。
一直到菜色上齐,崔融道还有要事,交代崔禹锡好好招待,便提前离席而去。
如此一来,堂中气氛立时一松,大家也不那么拘束了。
崔婉和崔英前后将谢礼分别送给二人。
二人一看并不是太贵重之物,便也大方收下。
这时,崔英提议去参观一下得意楼的园子,顺便散步消食,崔婉和崔平皆兴致勃勃点头同意。
于是便由女婢提灯在前方引路,带着他们夜赏得意楼。
崔婉三兄妹一边赏园子,一边说笑,行到一处傍水竹亭,湖心有凉风徐来,众人皆驻足赏景。
“你们手足之间关系甚好。”崔婉耳边传来一道清冽而低沉的嗓音,裴光庭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目光落向湖间某处,似有所感慨。
崔婉奇怪,正欲随口反问“难道你家兄弟姐妹关系很差?”,却想起裴光庭有点不知该怎么形容的家世。
裴光庭和武延基一样,都是有门荫,无需考取进士便可顺顺当当进入仕途的。
但其实,其父裴行俭的门荫按理是轮不到裴光庭的,盖因他上面还有两个嫡出的兄长,乃其父原配陆氏所出。
可奈何他有个深得太后宠幸的母亲,他母亲库狄氏为继室,裴行俭在裴光庭年幼时就病逝,那时起裴家便由库狄氏一人独掌,她定不可能让自己亲儿子吃亏。
想来裴光庭的兄长对库狄氏偏心之举自然有所不满,裴光庭被自己的亲哥哥亲姐姐们排挤冷落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也难怪裴光庭养成这种生人不近的冰山性格。
崔婉心生怜意,绽开一朵善意的笑,对裴光庭道:“你不嫌弃我们吵闹的话,不妨把我们当自家兄弟姊妹一样相处。”
裴光庭轻扯了一下嘴角,未曾作答,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武延基却开了口:“那我呢?”
崔婉心道:你们武家人是皇族,危险人物!我们巴不得离得远远的,谁敢跟你们称兄道弟。
面上却施施然一笑,恭谨万分道:“民女不敢妄自攀附皇室。”
武延基见她方才还跟裴光庭掏心窝子说熨帖话,一见他便立马用规矩礼仪划出一道楚河汉界,心头顿时生起一万个不爽,却呵呵一笑,冒出一句让崔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那便别当民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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