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第20章 第十九章 白日见烽火(1)

    她预感谢骛清真要回来了。
    这感觉没来由地愈发强烈,以至于她将过年前去外省的行程都推了。
    等到十一月底,客轮运营部的经理询问,今年暖冬,是否要将最后一班航班挪到十二月中。何未问了几大航运的负责人,大家统一时间,一同推迟到了十二月。
    按规矩,最后一班离港的客轮她都要去天津送,这个没法变动。
    她尽量压缩时间,下午到了利顺德。
    何未带均姜坐电梯从餐厅离开回房间,因客人多,等了来回两趟。均姜在一旁闲聊这说,上一回莲房买回去的帽子送了自己一顶,过于时髦,至今都没找到机会戴。
    她笑着说:“如果钟形帽的话,须短发才……”
    她直直地望向玻璃大门,完全忘了要说的话。
    迎着一楼大堂的灯光,她看见谢骛清和几个高级将领一同从玻璃大门外走入,他身上仍然是蓝色呢子大衣。酒店两旁的墙纸壁画像没有尽头……在他两旁不断退后。比记忆里的更修晳清俊,嘴唇的颜色浅极了,该是天太冷的缘故。
    谢骛清正摘下手套,想要和身边人说话,慢慢停住了动作。
    ……
    她像窒住了,努力想分辨到底是不是他,会不会认错人。
    谢骛清缓慢地把手套对折,交给身旁的一个年轻副官,目光也始终在她这里。
    风尘仆仆的远来客们吩咐副官清点行李,安排士兵们的住行和巡岗,被谢骛清救过的中年将军环顾这声名赫赫的饭店:“前清皇帝被赶出紫禁城以后,搬到这儿了?”
    一旁饭店的经理恭敬答:“不住这里,在租界。不过常来泰晤士厅跳舞,在西餐厅吃饭。”
    谢骛清在热闹的对话里额外沉默,他向着她走来,身旁是同行的将军们。
    何未的手还在发麻,从瞧见他起,手上的血脉就像无法流动了,麻得厉害。腿也是,站得不实了,这回不是踩着薄冰,根本就是站在水面上,人轻得没有重量。
    有人问谢骛清:“先去餐厅吃点儿什么?”
    谢骛清没有回答,军靴在软绵的地毯上站定。
    “何二小姐,”他轻声说,“久违了。”
    她轻轻地笑,点头说:“谢将军,别来无恙。”
    两人对视着。
    其中的暗流湍急,冲得她昏沉沉的,也让众将军瞧出了端倪。
    谢骛清除了治军严谨和军功累累,最让人喜好谈论的就是风流。他们来自南方,并没见过何未,一时联想不到何家航运头上,只顾着瞧谢骛清和佳人之间的眼神勾连,不用深想也知这位“何二小姐”同他有某种不可说的前缘。
    “二小姐来天津,是为送出港客轮?”他问了重逢后的第二句话。
    她轻“嗯”了声。
    “这次住在哪一间房?”
    “上一回……”住的那间。她停住,怕过于暧昧,没说完。
    谢骛清轻点头,表示知道了。
    众将军凭她的三个字,就明白两人上一回曾在此处同住过。
    何未想问他住哪,犹豫间,电梯门被哗啦一声拉开。
    谢骛清挪开半步,示意她先进。何未走入,谢骛清立在她身旁,随后才是其他人进来。锁链咯哒咯哒地缓慢搅动,电梯开始上行,何未微微呼吸着,尽量做出故友闲聊的神态,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将军这次来天津,要留几日?”
    谢骛清低头看她,停了几秒说:“明日走。”
    这么快?
    何未掩饰自己的失落,轻声道:“长途奔波必然辛苦,请将军保重身体。”
    他道:“多谢二小姐挂念。”
    几句话的功夫,电梯门已被推开。她对谢骛清礼貌颔首后,带均姜出了电梯。等电梯门在面前再次被拉拢,她还怔在那儿,愣着,注视着电梯上行而去。
    她有无数的疑问,不知该问谁。回到房间,客运部经理正巧来核对明日客轮的名单,她状似无意,问起自己一个朋友要来天津,好不好查具体行程。
    经理表示最近因为南北和谈,船运和陆运上的军官十分多,数据庞大,尤其越是谢骛清这种高级将领,行程越是隐秘……一时半刻很难查到。
    何未没深问,让均姜送经理下楼。
    人走后,她独自坐在单人沙发里,心中早是海浪滔天。
    看样子谢骛清刚到天津,该是稍作休息,见过重要的人就直接走了。电梯里不好说话,有同僚在……她只好猜,猜他下一站就是北京,又或者去东三省?毕竟这次和谈的是奉系。
    正想着各种可能,电话铃声在手边响了。
    她被铃声震得呆了一呆,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像有预感这是谢骛清似的。手握在听筒上,指尖都是软绵绵的。过了几秒,才把听筒轻放在耳旁。
    她敛住呼吸,轻“喂”了声。
    “没想到还是在利顺德见了,”听筒那端的男人直接说,“看来这里是福地。”
    何未鼻子一酸……低头笑了。
    “本想在安定门见你。”他低声说。
    “我知道,”她声音发涩,低声道,“我知道的。”
    两人许久未通话,有许多话说,却不知从何处起头。
    那边副官轻声提醒:客人到了。
    ……
    “我这里——”他想解释。
    “我听到了。去吧。”她不想误他的事。
    谢骛清的要紧事和寻常男人的生意应酬不同,耽误不得。
    “稍后一起吃晚饭?”他柔声问。
    她先是一怔,带着喜悦轻“嗯”了声。
    “六点见。”他最后说。
    均姜回来,她还握着听筒,见均姜奇怪瞅着自己,脸一热,将手中物放回原处。
    “我方才到楼下,和饭店经理聊,”均姜笑着告诉她,“这两日东三省来的将军们,和南方来的客人们都要下榻此处,谢将军应该是这一行里的。”
    她轻点头:“他给我电话了。”
    均姜惊讶,坐到双人沙发上,凑着问她:“我以为你早忘了他。”
    她没做声,思考稍后穿什么。
    “就算这次北上来了,他也是要回去的,”均姜隐晦劝她,“他的家在南方。”
    她不回答,往洗手间去了。她斜着坐在浴缸旁,拧开金色水龙头,望着水流不断填满这个大容器,心也像被暖流填满了。
    晚饭前,客轮经理来电问她晚饭定位要不要保留?还是去饭店外?最近客人多,餐厅位不好定,她怕谢骛清来不及定位,让先保留着,到六点再说。
    六点整,一分不差,门被叩响。
    何未一把拉开门,意外见到林骁独自一个立在门外:“林副官?”
    “二小姐,”林骁笑,“公子爷让我来请你过去。”
    “去餐厅?”
    “就在隔壁。”林骁指右侧。
    他竟也住在上回的房间。
    利顺德房间难订,须提前十日。两人竟在十天前不约而同选了和上次相同的房间。
    既在隔壁,她就没拿大衣,从走廊两侧守卫的兵士中穿了过去。均姜下午还在说隔壁的房客被兵士护卫的风雨不透,一定住着要紧的人,叮嘱她别去阳台,免得撞到人家议事……她那阵只想着要见面,没认真深想过。
    林骁送她到门口。
    何未走入,门在身后关上。
    目之所及是一个开放的会议室,大会议桌的一侧摆着菜。南方菜,四菜一汤。
    谢骛清从卧室出来,大衣早脱了,白衬衫的立领微微分开。因为刚洗过手,衬衫袖口是挽起来的。他上一回来是冬天,又很注意不露太多的皮肤,她自然没见到过手臂上的旧伤。
    谢骛清注意到她的目光,将袖口放下:“先定了你喜欢的餐厅,”他解释,“后来想单独和你待一会儿,就让人做了菜。”
    饭菜是北上带的厨师。他们这些人北上到人家的地界,万事须小心,吃穿住用全带了相应的人,锅具自备,借了饭店厨房做出这一餐家常小菜。
    他走到她面前,想摸摸她的头发。两年未见的生疏感让他停住了。
    “厨师对北方的菜不熟,怕烧不对,”他轻声道,“做了几样家乡菜,只当换个口味。”
    “吃什么不要紧,”她说出担心的事,“我只是怕单独在这里吃饭,被人多想。”
    “多想什么?”
    “你这次不需要避开了吗?”她把握不好尺度。
    “不需要,”谢骛清随便道,“在京津,我们两个曾是什么关系,还有谁不知道?”
    何未忍不住笑了。
    久别重逢的生疏被意外打散,好像谢骛清这个人从没离开过,永远似是而非,喜好逗她。
    “那是两年前,”她回他,“谢将军走了这么久,怎知我和过去一样,还愿意和你做毫无意义的应酬?”
    “毫无意义,”谢骛清重复,若有所思道,“原来过去在二小姐眼里,都是毫无意义的。”
    “倒也没有,”她笑,轻声道,“谢卿淮将军在南方功业高,比昔日的谢少将军还要厉害。能结交这样的朋友,怎么会没有意义。”
    他笑了,轻点头说:“二小姐把我看作是朋友,这是谢某的荣幸。”
    谢骛清到门边,上了锁。
    轻微的一个落锁声,听得她脸了红。时隔两年,还是一下子想到当初隔间里的荒唐事……她曾想过许多回,倘若谢骛清没走,两人再相处一个月会不会真在一起。但也仅是想想,她摸不清这个男人的心思。
    二十八岁的谢骛清,她完全拿不准,如今马上要三十岁的他……她更拿不准。
    谢骛清已到她跟前。她两手交握着,人已酥麻麻的了。
    “你和女孩子独处都要先上锁吗?”她轻声问。
    他也轻声回:“要看这个女孩子和我是什么关系。”
    “比方说呢?”
    谢骛清没回答她。
    两人站得已足够近了。
    “让我看看你。”他轻声说。
    不知怎地,短短一句话惹得她眼睛红了。她摇头,低头不想让他看自己的眼泪。
    她感觉谢骛清拉住自己的一只手,用力握住,她的身子被搂过去、撞到他的胸膛上。他衬衫上属于谢骛清这个男人的气味包裹着她……
    她一眨眼,眼泪就掉进了他的衬衫领口。
    谢骛清感觉到水流从锁骨滑下去,落到腰腹上。
    “让我看看。”他压着声,在她脸旁说。
    她摇头,眼泪直直往下掉,落在他的军靴上。她能感觉到谢骛清亲到自己的头发,还有额前的刘海,恍惚察觉他想干什么……努力埋头在他身前,用衬衫前襟擦眼泪。
    谢骛清原想安慰她,见她掉眼泪,便直接亲了下来。
    何未躲开。他笑:“又不是没亲过,怕什么?”
    他的话和呼出的热息打在她的额头上,她脸渐渐变得热了,轻摇头:“太久了……离上次。”其实是想拖延时间,想把眼泪擦干净。
    “是太久了。”谢骛清轻声说。
    何未被他亲到耳朵,身子一下子敏感得僵起来。谢骛清的手滑到她的颈后,让她抬头,感觉她又在习惯性屏息,不觉笑了。
    人中上有热意下来,他的唇慢慢从人中移到了她的上唇。像有丝丝的放映室杂音在耳边响着,她像在看自己和他亲吻的黑白默片……清晰地看到谢骛清的唇在自己的人中和嘴唇上游移着,他开始吻她,把属于男人的热意和气息带给她。
    何未被他吸得咬的嘴唇发麻,昏乎乎地两手抓住他腰后的腰带。
    ……
    两人亲着亲着就到了卧室。
    何未摔到床上,下意识扣住他的枪套。
    谢骛清单手解开那把枪,连着枪套扔到她头上的枕头后。他的唇下不停,只是亲吻的节奏快了许多。何未感觉到自己的长发散在脸旁,才后知后觉发现头发早被他的手指撑开解开了,发丝在她脸边摩擦着,弄得人痒,心里也痒。
    她微微喘着气,轻声问:“你过去都是这样?一定要解开枪才肯亲……”
    他笑,嘴唇又堵上来。
    何未继而又想,他这次回北京难免见到许多的前缘,会不会经不住诱惑重温旧梦?他抱住别的女孩子是什么样的?过去……或者在这两年。
    谢骛清发现她亲的不大专心,离开她的唇,亲她的耳垂:“不是。”
    什么?哦,解开枪……
    她早在下一个思绪里不舒服了。
    何未不想让他识破自己的心思,想说点儿什么,谢骛清的唇在她的耳垂到耳廓间移动,哑着声说:“怕枪走火伤到你。”
    ……
    谢骛清亲完,抱着她问:“先吃饭?”如果继续,只怕这顿晚饭就冷得没法吃了。
    何未轻点头。
    嘴唇上湿着,麻麻的,她忍不住咬住。
    他想提醒她咬得多了,出去人家看得到。上一回在隔间里就是如此,自己吃着腊八粥,几个人叩门进来问事情,何未为显示两人什么都没做、十分清白,积极地开了门。谢骛清想拉她都没拉住……那晚她走后,他被那些人好一阵嘲笑,说谢少将军怕是战场上待多了,完全不懂怜香惜玉。
    她虚飘飘的,还不是很有实感,她见谢骛清瞧着自己的嘴唇,心更酥了。
    谢骛清看她的神态,笑笑,没多说就下了床。
    “清哥。”何未突然轻声叫他。
    谢骛清回头看她。
    “我想讲讲轮船的事,”她认真说,“那是给你的生辰礼,也是我为反军阀做的一点贡献。”
    谢骛清走后,她开始学着留心和战争有关的讯息。听说了日本人一直扶持奉系军阀,曾把从欧洲采购的上万的枪支、数百炮弹和十几门大炮转卖给军阀,还帮他们建军工厂……这些过去都是她不曾注意的,在谢骛清走后,她开始担心南方的装备跟不上。听人说南方人办军校,都要低声下气去问军阀们筹钱,就为谢骛清他们揪心,才想着借运送物资的机会,送过去那艘船和货,为革命尽些力。
    “谢谢你。”他语气严肃。
    “不要你谢……算了,你还是当生辰礼吧,轻松些。其实让我年年送,我是送不起的,”她说,“没想到你三十岁之前能回来,本想给你做三十岁的生日礼的。”
    说完轮船,该说私事了。
    何未搂过来抱枕,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抱枕的金色穗子。
    谢骛清沉默着走到衣架旁。她瞧着他把手探到军装内,猜他是不是想抽烟了。
    谢骛清摸到冰凉的白瓷,静了片刻。
    何未见他抽回的手是空着的,略微不解。她眼瞅着谢骛清回到床旁,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谢骛清坐到了床畔,像要说正经事的神态。
    “这次北上,大家都在冒着险,怕是一个陷阱,”他低声道,“带再多的人都没有用,此处是别人的地方。”如果是个陷阱,或是最后和谈闹翻了,南方过来的人都有可能被扣住,或是被杀。他们都是带着最坏的打算,毅然北上的。
    “我明白,”她说,“我这两年了解了许多形势,自从北京这里发了电报去南方,我既高兴有希望见你,又怕你北上……”
    何未知他是涉险北上,并不轻松:“我们上一回那样就好,你不必日日见我,找我,”她说完,站在自己角度安慰他,“这样其实对我也好……毕竟何家不能和任何一方走得太近。”
    谢骛清轻点头。
    “我的前半生虽有功勋,为父母兄姐却做得极少,自觉亏欠他们许多……”他意外讲到自己,“我是跟着叔叔长大的,过去他也常说亏欠家人、亏欠婶婶。那时体会不多,等年纪渐长,这种感受越深。后来我一直想减少对别人的亏欠,没什么好办法,只有克制自己,不要增加更多的亲人,减少牵挂自己的人。所以过去没想过要和谁真正在一起。”
    她像从他的眼里见到了过去三十年的狼烟烽火……说不出的难过。
    她轻声说:“我没逼你的想法,只想开心一日是一日。你们那代人可能不习惯新式恋爱……觉得轻浮。但你每次来时间那么短,也只够谈谈恋爱。”
    谢骛清听得笑了。
    “虽然上次不算这种关系,今日总是了,”她被他笑得窘,“我又不是……随便谁都能亲的。”
    他笑意更深:“何二小姐金贵,自然不是谁都能亲的。”
    她脸更红了,比方才被亲时还红。
    “未未。”他忽然叫她。
    每次他叫她乳名,她的心都能立刻软下来:“嗯。”
    “刚才的话,都在讲过去。”谢骛清说。
    “这次北上,我不知何时会走,但还是决定问你,”他轻声又道,“问问你对婚姻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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