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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德皇帝唯恐大家不知道旨意的意思,还让太监们抄了几千份的邸报,传颂天下。
不管怎么样,旨意一下,楚王和齐王终于落下了一块悬着的石头。
二人其实已经准备好了鹤顶红,他们本来是打算好的,四大王一起兴师问罪贤德帝的,他们想借着皇帝打击贬谪国朝勋贵的当儿来一个火上浇油的逼宫。
他们固然和秦国公秦震中不睦,势同水火,他们看不上这个异性的奴才居然也狂妄的自以为这江山社稷有他一份。
怎奈有了这般好的机会宣誓他们的威风凛凛,他们怎么会放过呢?
也许是上天保佑这位他们一向看不上的暴得富贵的傀儡小儿。
秦王晋王不明不白的死去,剩下他们两个胸无大志,方寸大乱的人,终于衡量再三,不敢撕破脸,打清君侧起兵的旗号。
否则祸延子孙,九族夷灭的大祸自感为时不远。
两人掂量再三,打算牺牲自己,换的一家老小数百口的活命,因此准备了鹤顶红,来一个一了百了。
谁让自己一向对这位傀儡小儿无礼傲慢呢?
而今才知道成名竖子毕竟有些手段,他绝不是凭空就能被言世昭选中而位尊九五的。
他自己若是朽烂污扶不上墙,就算是言世昭如何的机关算尽,依旧不能将一泡狗屎变成金镶玉。
他们本来也舍不得这泼天富贵,舍不得这富贵温柔乡,舍不得赫赫无比的威权。
作为人,能有修到他们这样降生在泼天富贵的王侯之家,前生肯定积攒了祖宗十八代的福气,谁甘心一下就死呢?
他们更下不了决心自杀,可是为了一家老小的活命,他们只好狠了狠心,现在似乎一下子乌云就散了。
他们可都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如果可能,他们宁愿让别人都去死来保护他们的性命安危。
哪怕是牺牲掉家人亲朋也在所不惜。
不过,他们还是选择自己死,保有一家。
因为他们知道,皇帝想要的,是他们的命。
和他们的家人无关紧要。
他们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皇帝也不会给他们,哪怕就算是他们家军覆没,满门抄斩,皇帝还是不会放过他们。
这时候他们才感觉到什么也没有活着实在,好死不如赖活着,况且他们的活着岂止是赖活而已?
他们吃尽穿绝的用着,华屋美宅的住着,清歌燕舞听着,看着,娈童美女的享用着,人生至此,皇帝的富贵享用也未必比得上他们。
这样享尽福气的贵家王公,如何舍得一下子就死呢?
只有那些亡命徒,从来未曾尝过权力滋味的家伙,才会口口声声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的胡话。
两个人傻傻的坐在齐王府中最为空旷阔达的宓真堂里。
豪华富丽的厅堂里却感受不到一丝人气,本来炎热的夏季在此时的感觉,就像是冰窟一般。
齐王楚王,不可一世,权倾天下,随时可以让任何敢于冒犯和他们看不顺眼的人毁家灭族。
此时他们的目光呆滞,两眼无神,面带死灰,就像是坐待着天谴灾殃,似乎天上会下冰火刀剑一样的等死。
忽然之间,两个肥胖的身体拥抱在一起,大哭大嚎起来,他们终于还是等来了大赦。
楚留香极大出乎意料,有些哭笑不得的自言自语自己是绝对小看了这位皇帝。
楚留香离着他很远,却能感觉到他心中的所思所想,他的手段和计谋根本就逃不过楚留香的眼睛。
楚留香就像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明察秋毫之末。
贤德皇帝在短短几个月的蜕变,让他刮目相看。
他的手段今非昔比,再也不是那个被齐辛侯擒拿被逼宫被羞辱的懦弱无知的少年,再也不是那个宅心仁厚的傀儡。
他已经是个出类拔萃的皇帝,是个成功的皇帝,但也仅仅是个皇帝而已。
楚留香甚至对于这样的故事也不再感兴趣,这些故事他一百年前听过,见过,耳朵都已经磨出了茧子。
他相信在自己冰封于雪山中的一百年,这样的故事也是每天都在发生。
这不是什么奇闻异事,对于皇家庙堂,这都是常态。
他们就像是蛆虫喜欢在粪坑之中吸取养分一样乐此不疲,快活悠哉。
哪一天不是这样的戏剧上演的歌舞欢宴呢?
虽然他是江湖中人,但是江湖并不遥远,江湖也不在云端,江湖更不在风花雪月之中,更不在虚无缥缈之间。
江湖与庙堂如同白昼与黑夜,甚至有时候江湖扮演的角色与庙堂的位置要颠倒一下黑白昼夜。
他忽然觉得一切似乎不太正常起来。
现在他满耳朵听到的都是赞歌,对于贤德帝的赞歌。
他看到听到民众嘴上虽然是赞歌,但是脸上毕竟有那么一丝不符合这种赞美歌声的神色。
楚留香能读出来这种神色背后的恐惧和忧虑。
不赞歌会死。
真的会死,会死的很难看。
也会被当做异端。
别人都跪着,偏偏站着,那是什么意思?
别人都光着屁股,穿着衣服,这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强迫一个人演戏,无论他或她的演技有多好,但是那毕竟是演戏,或许会逼真的惟妙惟肖。
但是如果强迫一群人演戏,那么不能以高度严格的要求,要求那些人都是名伶倡优那样粉饰盛世,都有以假作真的演戏技能。
谎言和真实毕竟是两码事,谎言和赞美毕竟是要人戴上面具涂上脂粉扮演角色再去发出和表演,而不能天生成就。
真正乐于扮演,真正喜欢一辈子带着面具和擦着艳丽无比的脂粉的人,不是天生脑残,就是白痴,或者是强烈的自我虐待症,或者是甘心情愿的做奴才的不可救药的奴隶之邦的奴隶们。
楚留香忽然想起来,脂粉的发明真是人类的一大嘲讽。
本来是美化女子的脂粉许多人开始涂抹。
以涂脂抹粉为娈童,乃是作为男性耻辱的最大标志。
此时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成为了娈童,本来的大耻辱却变成大荣光。不以为耻的人们开始将羞耻之事津津乐道,本来的所谓羞耻之事现在变得倒无足轻重了。
人类的脂粉岂止仅仅是涂抹油彩的面容呢?
人类自我丑化的本领和能力居然如此之强,如此麻木不分,如此颠倒黑白。
从而,他们感知能力也在下降,尤其对于美丑妍媸的感知能力的下降让他惊叹。
然而脂粉和丑陋和演戏又有什么关系?楚留香的脑子开始紊乱。
虽然楚留香觉得很无耻,但是这都是人们的认为和自发。
楚留香开始觉得自己生活在如此无耻的声音和氛围之中,怕自己也开始无耻,也许并不是怕自己无耻,而是因为自己生活在无耻之中。
如果让凤凰不去吃练食而去做饥不择食,食腐尸烂肉的鹫鹰,那凤凰一定宁可饿死也不变更的。
王者无法低头,高洁的人不低下高贵的头颅,这是人类能够不堕入地狱的唯一原因。
也是千百年来人类能够从洪荒愚昧走出来,建立文明和理性的最大原因。
有些人看上去英雄威武,却一样不过是顺势而为,泥沙俱下的庸夫俗子。
有些外表瘦弱枯槁,看似普通的高贵者,却无法降低他自己的生存环境,更不会混沌于泥淖之中。
有些人偏就是他人眼中的迂腐的呆子,这些人的行径,符合儒家的慎独,佛家的潜修的格调。
不能让搏击大海的鲲鹏生活在一潭死水和网罗之中,也不可能让剑气冲天的古剑长埋地狱,决不可让绝不低头的少年泯灭掉骨气和良心,谁能让让兰花在污泥淖中开花生长,又有谁能让矫矫不群的游侠隐士生在争相高唱赞歌,上功德表的庙堂一样。
告诫别人要做那识时务者的俊杰,怂恿他人驯服于什么适者生存的说法是危险的。
如果识时务,如果适者生存,那么恐怕只有苍蝇,老鼠,蛆虫最是识时务的。
这些人在自作聪明之际,不如想想如何改变他自己的生活环境和思维,再告诫别人要降低自己的标准的时候,他们最明智的是不如沉默。
他们理应当洗心革面,朝闻道夕死可矣,他们应该开始敬畏一下他们所嘲讽人的高格调。
自己是否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男盗女娼说成是贞女烈妇,把粉饰太平说的光明正大,自己是否正在生存在一个大化粪池之中却当是西方功德水中而自娱自乐,恬不知耻。
楚留香想起上古逸民许由的故事,他为什么到河水边去洗耳朵?许由这位上古隐士为何去水边洗耳朵。
力排南山的三壮士,却被一个卑鄙的侏儒,用无道义,无道德,充满聪明却毫无智慧廉耻的方式,让他们因耻辱而自戕。
现在楚留香明白了,楚留香也有洗耳的想法,虽然可能有了点表面文章的意思。
不过不如此楚留香实在感觉有点气闷,既然有这样的行为可以让自己的心情好一点,可以让自己受伤的心灵平复一下,那还是有比没有好。
楚留香忽然发现古人原来是如此的可敬,不仅可敬,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
能在阿谀无耻劝进之中做许由,做孔圣人所言逃离无耻的隐者,楚留香忽然发现这些人虽然或许不会武功,也或许和他心目中的江湖不沾边,但是他们可比那些曾经的东方不败,任我行,上官金虹,墨孤魂之流要强大的多。
楚留香从某一刻开始就发现,江湖并非仅仅他自己想象的江湖。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心目中的江湖,而且每个人都在江湖之中。
在这里,道德和法律都开始颠覆,人性和人心都不会按照常理出牌,都反常了人们本来 心目中的人和物。而这些人,也正是如他一样矫矫不群般如他楚留香一样的大人物。
楚留香也要洗耳,他没有去颖水。
楚留香绝对和天下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楚留香也许是世人眼中的沽名钓誉之徒。
许由洗耳在颖水之上,如果他不求名,不求利,也对权力厌弃,那么何以他的行止何以被天下人争相传颂?
楚留香选在了曲江池畔。
连做一件类似于表现隐士高洁的仪式,楚留香都能做的如此迎合世人的猎奇探幽之心。
楚留香的确是那个到哪里都会成为传奇的楚留香。
他的确无法成为那默默无闻的落拓之人。
曲江池本是长安城中无论男女老幼都喜欢的游览胜地。
登科得意的士子携妓观玩,贵族王孙在这里泛舟池上,杨柳深处,风波荡漾,那是何等的惬意。
楚留香,为什么不选择一条深山幽谷之中不知名的溪水,这样也就可以不再让人以为不过是个走终南捷径的伪君子的隐士了。
楚留香无法掩饰自己,暂时他还不能离开长安城。
他所经过的路径,许多人都忍不住驻足观看,指指点点,楚留香知道他们在议论自己,为何在末世,还在穿着盛唐的装束,为什么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行止举动却像是一个满城疯狂的花魁的招摇过市。
只是本来一向游人如织的曲江池,却好似知道楚留香要做隐士的行径,故意的将人隐蔽起来,好让他完成一件类似于许由洗耳一样足以震荡天下的壮举。
楚留香正想沿着台阶走到池边,然后俯身下去。
忽然他闻到了一股香醇的竹叶青的味道,他知道数步之遥,必定有美酒。
斜眼望去,望见了一个竹桌之上,摆着三壶酒,四个小菜,一个是凉拌腐竹,一个是清炒莴苣,两个是长安城里的望归楼的芙蓉糕和甜心饼。
楚留香是酒中的老饕,名厨的知音。
只是他还要咽下馋涎,因为那桌子后面站着四个人。
四个一模一样的人,说起来,他们还是楚留香的恩人,因为他们解除了楚留香在冰封之中的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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