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和廿七年辛卯十月望日,下元。
如昭媛纪氏于上林苑余音袅袅诞下烨帝的第二女,自立冬连绵了三日的雪初晴,遂小公主得名,景晗,赐封敬纯公主。是以纪氏连升两级,由正六品昭媛晋升为正五品贵嫔。
只看好好的一个如意算盘,就这么落空了,但这并没有让鑫贵妃黯晦消沉。
冬月里的某一天,岭北、海西两省相继传回战报:九月初十,彧兹王廷的叛军旧部集十万之众突袭无归城,宁州玄武军幽天部,与月前调派至无归城备战增援的宁州钧天部军血战三日,克敌制胜,稳守西北防线;
八月下旬至十月中旬,滇南流寇接连进犯南境数十个边陲小镇,滇州朱雀军炎天、阳天两部与白虎军颢天、朱天两部先后连营剿匪平乱,局势暂稳。
面对无归城延迟一整月才送抵的战报和彧兹的挑衅,烨帝震怒,即刻传召阮戎歆及兵部尚书入宫觐见。
反观滇南,虽是捷报,但因景晟身在滇州朱雀军炎天部,消息一在上林苑传开,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将目光投向了会朝清明。
往常有关滇南的战报传回,不论大靖胜败,伤亡多少,惠贵嫔皆是波澜不惊,未曾有过任何反应,就好像景晟真同对外宣称的那样,就只是寄养在万佛阁而已。
可这次闻讯之后,她却直接昏死过去。未过半个时辰,清萱殿里的情况就引得全紫微宫沸腾起来。
年已三十六岁的惠贵嫔,紧随只小她三岁的如贵嫔的脚步,成功加入大龄孕妇的阵营。惠贵嫔这第二胎是在襄城时有的,眼下已满四月。
鑫贵妃得知后,便开始打起惠贵嫔的主意来,可随即她又有些黯然神伤,细想倘若这一胎真是位皇子,难保惠贵嫔不会变成惠妃,她就没有资格去争抚养权了。
再求一子,不仅仅是为了固宠,帮景昱筹谋未来,她,其实很喜欢孩子的。只可惜,如今已四十八岁的她,早便没有再为人母的机会了。
于平治六十五年归附大靖的饶乐,为向大靖示好,愿以联姻结永世之交。
平治六十六年底,饶乐王奇鲁择选了自己的异母妹,苏布德郡主奇音入京和亲。当时在位的是世宗景安,他的诸位皇子之中,唯有九王景祈尚没有娶亲。
可未待景安拿定主意为哪位宗室子弟应下这门婚事的时候,他便病重了。是以,和亲之事便暂时搁置,随后,景祈尚迎娶傅氏为景安冲喜。
未几,景安薨逝,景祈尚继位,即为烨帝。而那位来自饶乐的郡主则在烨帝登基之后,许给了镇国公阮睿骁的嫡长子阮戎韶为妻。
奇鲁自是有些不甘心,所以又在烨和五年的上元宴上,再度请旨和亲。这次烨帝倒是爽快的答应了,只是,奇鲁竟没有想到,烨帝当众表态,对他那个寡居在家、业已二十六岁的嫡长女奇宜錱青睐有加。
奇鲁的内心是欣喜大于意外的,忙不迭地叩谢皇恩。可不幸的是,还没定下婚期,和熙皇太后就在同年六月薨逝了,烨帝服齐衰三年,和亲之事再次搁置。
这事一时在九州内外传开,那些不想让奇鲁如愿以偿的人,无不幸灾乐祸,认为特会赶巧的饶乐,这次多半又会重蹈覆辙。
哪知次年十月,尚未除丧易服的烨帝突然一纸诏书准奇宜錱入宫。腊月,奇宜錱由其异母兄,奇鲁的庶长子奇宥钦送嫁入京。
奇宜錱得蒙圣眷,甫一入宫便为从四品妃,册封的圣旨一出,九州哗然。烨和八年八月,奇宜錱生皇三子景昱,晋为从三品夫人。烨和十九年七月,又直接晋升为正二品鑫贵妃。
鑫贵妃生得娇贵妩媚,多年恩宠不衰,颇得圣心,烨帝给她体面风光,特许她住在上林苑外距离皇极殿最近的西苑,上林苑里的人无不眼红嫉恨。
只是,她这般盛宠,却还是比不上宸妃。她虽心有不甘,但也不敢任性妄为。只是,她没有想到,最后竟是宸妃容不下她。
鑫贵妃生养景昱已实属不易,十一年后,在她冒着巨大风险,好不容易又怀上第二胎的时候,那孩子竟折在了宸妃手里。那是一个刚刚成形的女胎。
那时,烨帝膝下唯有景昕一女,后宫诸人皆视其为掌上明珠,无不真心疼爱,呵护备至,当然,在景昕六岁的时候,这孩子便成了宸妃的眼中钉、肉中刺。
末了,当鑫贵妃沉浸在丧女之痛中的时候,宸妃走了,而她因祸得福,成了仅次于皇后的鑫贵妃。之后,她便自以为是的把自己当作那个头名了。
可一切都是浮华给她编织的假象,烨帝虽然给了她更高的权位作为补偿,但到底,他是介意的。因为,他失去了他最爱的宸妃,那个为他生了三个儿女的元妻——傅敬辰。
哪怕时过境迁,他依旧在迁怒,在怪罪,在恼悔,在愧疚。这两年,他开始逐渐疏远她,逃离她,莫名其妙的投向了皇后和嘉贵妃的怀抱。
他在念旧,他试图想要给她们补偿。就像之前对待自己那样,他好像是在替宸妃赎罪,更像是把他未来得及给予宸妃的东西都分给了她们。
是以,他的无视逼得她用他给予的虚荣与之对抗,最终疯狂换来的是心凉,除了用奢靡来麻醉自己,便是对虚名权柄有了痴迷渴望。
权力,真的那么重要吗?鑫贵妃问她自己。争了来,她就能满足了吗,真的有意义吗?可是,每每想到他是因为念着孩子,才对嘉贵妃极尽温柔的时候,她就暗恨不已。
他似乎忘了,他曾宠爱的她也失了孩子啊!同样的境遇,凭什么,嘉贵妃就能快活得意呢?她不明白,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而这所有的一切,归根究底,都是由那个“死”了的宸妃导致。如果还有机会,她,绝不会放过她。
因为鑫贵妃未能如愿,春熙宫上下皆屏息避嫌,犹恐不及。诸人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正撞上她的枪口上。
可便是再三谨慎,最是贴心顺意的玉姝和赵福也没少被骂,一向唯唯诺诺的玉媛又没少挨巴掌,甚至连奇铭婼也不例外,被鑫贵妃训斥没有出息,在宫里混吃等死,连个男人都套不住。
奇铭婼丢了脸面,气上心头,径直冲出西苑,本想去滴水穿石找景昱发发牢骚,可刚到宫门口,就看见景昱正哄着兆雪嫣在已结冰的荷花池里捞鱼,一时怒上心头,扭头便走。
见奇铭婼沿湖朝东而去,福禧从寿山石后出来,快步踏进门,低首朝景昱行礼,“启禀殿下,郡主朝花晨月夕去了。”
景昱不改颜色,“嗯”了一声,福禧乖觉,复又打千,躬身退下。
看景昱不动声色地将渔网里的三条红锦鲤放进粉彩瓷鱼缸,眼瞧一条锦鲤摆尾扑腾,扬起的水花正巧溅在景昱的脸上。
兆雪嫣欲拿手帕为他拭去水珠,尚未触及他的脸庞,他就下意识的躲了一下,只看兆雪嫣的嘴角抽搐一下,玉姗不敢再看,立时低头,悄声向后退步。
“无碍。”景昱低沉一声,随手抹去脸上的水滴。
兆雪嫣耐着性子,含笑上前,“那妾身给王爷擦擦手吧。”
“没事,本王自己来。”又是冷冷一声,未待兆雪嫣反应,只见景昱已夺了她手里的帕子,胡乱的擦了擦手,将手帕随便丢在案上。
兆雪嫣莫名所以,扭头只看景昱正对她睥睨,霎时心中不悦,脱口便道:“郡主惹恼了你,王爷这是要拿妾身出气吗?”
看景昱神色凝重,兆雪嫣反却更加委屈,直接将自成婚起憋在心里的话吐了出来。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努力顺着你喜欢的样子过活,就希望能让你高兴,但我永远不是她,凭什么你对她欲拒还迎,还要拉着我演戏?”
“今日是你要我陪你的。”
“你如此放不下她,这把我夹在你们之间,是想让我一起受折磨吗?”
“本王还是那句话,我既娶了你,便自会对你此生负责,但前提是你安分守己。”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不安分守己了?”
“你这是想跟我撕破脸,不过了吗,非要我把话往绝了说吗?”
自以为有理的兆雪嫣被景昱这句含糊不清的话堵得哑口无言,虚心地别过脸不敢与他对视。
景昱敛去怒意,面色转瞬如常,“铭婼怎样都与我无关,你不必替我出头,趁火打劫,我不会在这种荒诞的事上领一个搅屎棍的情。”
景昱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却是字字诛心。
未待兆雪嫣缓过神来,景昱又换作体贴入微的模样,笑盈盈地上前,一手揽她入怀,亲昵道:“走吧,起风了,咱们回屋。”
兆雪嫣似被景昱这一声温柔关切摄去魂魄,如牵线木偶一般怔怔地看着他的俊容,心悸不已。
景昱拉着兆雪嫣进入妍和堂的东稍间后,突然撒开手,吓得兆雪嫣愣在原地。
“殿下!你要做什么?”
对前些天在西万字桥前目睹的事,景昱心有芥蒂,安排福禧查的事情很快就有了回音。
这一次,还是景昕帮了他。
福禧带人在天市宫朱雀坊调查兆府多日,被兆家的人误认为是盗贼,引来在兆府附近巡逻的九门巡访军追赶,福禧怕身份暴露,一路跑到南郊误入翰文斋,在店中见到景昕身边的玉娟。
原来景昕在朱雀坊的耳目一早察觉福禧等人形迹可疑,几番打探便知他们来意,景昕特安排玉娟去寻福禧,让他给景昱送来一封信。
信上罗列的不止是兆家的信息,还有兆雪嫣通过她表兄萧旻岐,借景晔出入添香阁之机多次来往的细节。
嫁给他的兆雪嫣,不是兆雪嫣,而是兆雪妍。她是嘉琼和景晔借阮家大房之手,诱导鑫贵妃特意挑选的人,更是他们刻意安插到他身边的一颗棋子。
而这一切,并不都是景昕自己查到的,关于兆雪嫣的真实身份,是烨帝故意透露给景昕的。
景昱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不通为何烨帝会让他们如愿,就这样轻率的将一个棋子嫁给他,是真的怕他成为太子的威胁吗?还是说,他在提防鑫贵妃,提防饶乐?
又或者,他想将计就计,把这个棋子变为己用?
看着眼前这个一早就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兆雪嫣,又让景昱觉得她既可怜又可悲。事到如今,不论如何,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护下她,就是护下自己,这是他的责任。
景昱心中有气,冷冷地问道:“你不是不待见铭婼吗,为何还要帮她?”
惊闻此言,兆雪嫣有些措手不及,“殿下说、说什么呢?妾身,听不明白。”
兆雪嫣试图想要掩饰自己的慌张,绞尽脑汁想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是景昱丝毫不给她反驳的机会,“那天在太微宫,为什么要撒谎骗景明,那个时辰三弟妹怎么可能还在内院?”
猛然抬头,见景昱朝自己走来,兆雪嫣向后退步,下意识向身后看了一眼,发现次间空无一人,而她丝毫没有察觉到景昱已把人支开。
面对景昱步步紧逼,兆雪嫣毫无招架之力,后背重重的撞在碧纱橱上,不觉间发现景昱已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束缚住,她两手抵在他的胸口,隔着衣服,就能感觉到他满腔怒火。
兆雪嫣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如实相告,“是四殿下,是他让我引睿王去找睿王妃的,可是我没有见到郡主。”
打量兆雪嫣的眼睛,景昱将信将疑的问:“你和景晔到底什么关系,你为何要帮他做事?”
细想自己已然嫁给景昱,瞒着他自己的事并非长久之计,若非察觉异样,他也不会那么阴阳怪气的跟她说话,他心有疑虑,自然会查,倒不如主动坦白。
可是,又不知他到底知道什么程度,还不能轻易和盘托出,兆雪嫣拿定主意,打算只把自己和景晔的事告诉景昱。
“我能嫁给你,是因为母妃看重我爹是新贵,颇得圣心。小王爷与四殿下相熟,便托四殿下提前安排人接我入京,教我规矩礼仪,可我当时不知他就是四皇子,我也是在赐婚的时候才知道他的身份的。
我之所以会帮四殿下,是因为我爹跟我说,我堂叔父可能被赈灾案牵连,他想让四殿下从中斡旋,免除我堂叔父的罪责,这才答应四殿下让我在宫里帮他,所以四殿下就跟我提了这个要求。”
景昱诧异道:“户部湖州清吏司郎中兆珂祎是你父亲的堂弟?”
兆雪嫣怯怯地点了点头,“是。”
“胡闹!”
景昱放开兆雪嫣,气道:“赈灾之事何其重要,你爹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他为官多年,难道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不论兆珂祎是否贪渎,他身为户部执掌赈灾的郎中,都难逃责罚!
要是证据确凿,你们全家都免不了被株连!左右查案,更是大罪!你当景晔他是傻子吗,他会好心帮你?他和嘉琼一样,不过是想利用你,威胁你爹,替他们办事而已!我是你的丈夫,你家与我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见景昱如此义正辞严,兆雪嫣庆幸还好自己没有撒谎,按照他的说法,一旦她堂叔父涉案,不仅她兆氏全族岌岌可危,连景昱都会被牵连。
“殿下,父亲也是一时糊涂,我更无心要害你,真的,我发誓,我只是想还人情而已!”
“你父亲是嘉琼的门生,可他却把你嫁给我,难道不是为了背靠大树好乘凉吗,可现在,你们却被他们玩得团团转!”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兆雪嫣扑通跪在地上,一手拉着景昱的袖口,歇斯底里道:“殿下......臣妾有罪!”
看兆雪嫣痛哭不止,景昱想起她的过往,而今身不由己,竟然有些心软,不自觉蹲下来,伸手为她擦泪,“以后,别再做那些傻事了,你做的,就等同于是我做的。”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到这样还会牵连到你。”
“我看过卷宗了,所幸兆珂祎没有问题,他们也没办法再要求你做什么。”
兆雪嫣止住哭声,“真的?”
“真的。”景昱拥她在怀,安慰道:“你别害怕,我既然知道了,就不坐视不管,往后,景晔若是再跟你提要求,你就告诉我,我给你出主意。”
兆雪嫣挣扎起来,一脸迷茫地问:“出什么主意?”
“你是我的王妃,难道不该一心向着我,就不想摆脱被他们利用的身份吗?”
景昱的笑,似春风拂面,丝丝暖意,浸入兆雪嫣那如履薄冰的心房。
“你信我?”
“在这世上,除了母妃,你是我最亲近的人,而我,不也是你最亲近的人吗?”
景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对兆雪嫣说这样的话,他从来没有跟人吐露过真心。从前一个人,不觉得有什么难受,沉浸在繁琐的政务里,便不必去想今夕何夕。
如今变成两个人,他反而接受不了身边的人不体谅不懂他。他真的很羡慕景明,有凌芸那么爱他,他再也不像个孤魂。
兆雪嫣静静地凝视着景昱,发现他眼角竟有泪,听他娓娓道来,“我一直都是我母妃的棋子,我拼命挣扎,努力到现在才觉得自己可以替自己做一点主,但那也仅仅是一点点而已。
现在你嫁给我,我了解你的苦衷,我真的不愿看你也和我一样,一辈子都做他们的棋子,我再无能,却还可以跟你承诺,只要你真心对我,我就可以做到对你此生负责,你依靠我便是。”
眼前的景昱跟兆雪嫣以往听说的、见到的人,近乎可以说是判若两人,他这样真情流露,让她始料未及,在她心中总觉得他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可现在,他和她一样无助。
兆雪嫣不知道该如何劝解景昱,情不自禁地靠在他怀里,以示安慰,“我知道我不是你心里想要的人,我的母家也没有能力帮衬到你什么,但我愿意做那个倾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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