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芸和凊葳在有凤来仪道别后,便由北万字桥回花晨月夕,临到桥头,正巧遇见景晔,可他似乎并不想和凌芸打招呼。
看凌芸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秋菊上前一步,对景晔道:“请四殿下安。”
景晔被秋菊这一声惊住脚步,想假装看不见凌芸,也是不可能了,看凌芸从桥上下来,走近自己,不得不主动向她问安:“请三嫂安。”
“四弟不必多礼。”凌芸故作姿态,莞尔道:“许久不见,四弟清减了不少。”
“多谢三嫂关心。”
以前与景晔偶遇,凌芸都是主动避让,问候一句便匆匆离开,今日却在他面前站着不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上下打量,一时有不少内侍和宫人过往,皆偷瞄着凌芸和景晔。
隐约感觉凌芸有些反常,景晔心下莫名慌乱,只想赶紧远离她,“臣弟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第一次看景晔在自己面前露出心虚的样子,凌芸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总觉得心里有口气不吐不快,便又主动对他的背影喊道:“四弟留步!”
惊闻凌芸叫他,景晔两腿像灌了铅似的将他定在那里,下意识回过头,赔笑道:“三嫂有何吩咐?”
“莲心近来身子不好,夜里睡得很不安稳,我记得之前你三哥梦魇时,你送的沉香很起作用,只是现下用完了,不知可否向你再讨一些留给莲心用。”
从未与凌芸如此正面交涉过,景晔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竟忘了景明曾经查到了沉香有其他副作用,所以他没有想到凌芸是因为知道那沉香的真实作用,而故意这么问他。还以为她是为了莲心的事,故意替莲心叫他难堪的。
“那沉香出自渤州南赣,市面上并不多见,眼下臣弟手里也没有,三嫂若是还需要,臣弟再差人去找一些来。”
“既如此,就不麻烦四弟了,我外祖家有去渤州的商队,我写信给我表兄,叫他帮我安排人去寻吧。”
话间,只看凌芸眉眼含笑,走到景晔身侧,“四弟快去太微宫忙正事吧。”那说话的语气像极了莲心的柔媚,让秋菊都不禁打了寒颤。
擦肩而过的凌芸让景晔恍惚,他望着凌芸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方才与他谈笑的人就是莲心。
翌日,正是三日之期。烨帝下旨,准睿郡王嫡妃阮氏所奏,赐内侍女官四品淑仪阮莲心为睿郡王庶妃,是为正七品贵人。
今夜的花晨月夕异常凄寂,飒飒寒风,卷着女子的呜咽声,幽幽游荡。
只是,哭的人,并不是凌芸。
秋菊觑着安然坐于暖阁里伏案描样子的凌芸,再转眼瞥向立在暖阁前痴痴凝望着凌芸的景明,心中愈发忐忑。
玉婕来花晨月夕颁旨的时候,莲心并不惊喜,而是甚为惊讶,当场情绪激动以致昏厥。而凌芸却更加反常,竟欢欢笑笑的招呼玉婕,请她入明居吃茶用点心,还与她说了好一阵闲话,之后亲自恭恭敬敬的把玉婕送走。
按理,莲心成为景明名正言顺的侍妾最该伤心的人是凌芸,可是当真看不出来她有一丝一毫的伤心难过,相反,眼下黯然消沉的人,是景明。
倏然看凌芸起身回头看向自己,秋菊即刻集中精神,忙不迭迎上去,简单整理了一下案上的笔墨,紧接着连同几案一起抬走了。
低眼看凌芸一如平常的从暖阁里出来,主动上前服侍自己更衣,景明一手按住正在给他解扣子的手,闷闷问道:“你就不问我吗?”
“问你什么?”
见凌芸一脸不解,景明霎时气涌上头,额角青筋暴突,暴跳如雷,一手甩掉凌芸的手,朝她怒吼一声,“阮凌芸!”
看景明的胸膛震动起伏,凌芸娓娓道:“当初,是我主动向父皇请旨赐婚的,所以,我早就做好了接受她的准备。我不问你,是因为我了解你。你有你不得已的决定,而我选择无条件的尊重你、支持你,不管怎样,我都信你。”
“我承认,我是想过这种方式,但我发誓,真的不是我!”
景明跟外面那些看热闹的人一样,事先毫不知情,就在他还在犹豫要不要他们“如愿以偿”的时候,事情就毫无预兆的发生了。
景明去找烨帝理论,要求把莲心送走,反被烨帝以睿王妃所求之名打发,他再顶上两句,又被骂的狗血淋头,直接被轰出皇极殿。
跑去有凤来仪求皇后,玉娇推脱说皇后身子不适,闭门不见。他在太微宫躲了一整天,幻想了无数种凌芸会如何指责质问他的情形,可是他都不知道要怎么跟凌芸解释。
当他忧心忡忡的回到家里,面对的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凌芸。他从未想过,向来脾气火爆的凌芸可以在这件事上如此镇定自若。
跟平日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她安安静静的坐在窗前描样绣花,等着因公晚归的他回来。
“还记得当初你跑来见我时,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看景明被自己问得一怔,凌芸继续说道:“你问我凭什么认定你会接纳我?”
话未说完,景明顿时恍然大悟,急道:“记得。”
“我说了什么?”
“你和我一样,都活在别人的手心里,左右我们都不知道自己......”
那句话景明并没有说完。他凝视着眼前的凌芸,而凌芸正好抬眼仰望他。
“还赌吗?”凌芸问景明。
景明下意识咬住打颤的嘴唇,并没有回答凌芸。
看景明眼圈发红,一脸不安,凌芸情不自禁的拥进他的怀里,莞尔道:“我知道,你不会。你放心,我也不会跟别人一样,要你去负责什么。没办法,我就是这么的自私。”话音未落,只听头顶扑哧一笑。
因为,这才是景明的凌芸。
次日清晨,凌芸送景明出门,二人只看莲心一身素衣,脱簪散发,跪在明居的台阶前。
景明厉声斥道:“秋菊!福祐!”
看秋菊和福祐不动声色的跪在身前,又听景明喝道:“本王不过是出去办差两月有余,你们便忘了尊卑规矩,愈发偷懒散漫,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
“奴婢该死!”
“奴才该死!”
景明并不理会秋菊和福祐,抬手指着跪在莲心身后的春桃,“送你主子回去。”说罢便拂袖离去。
低眼看向福祐,凌芸随口道:“还不快去伺候王爷上朝。”福祐答应了一声,忙不迭地起身追去。
凌芸又伸手扶起秋菊,欲与她进入殿内,却听莲心在身后唤了一声“小姐!”
“小姐,莲心就真的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要您这般不肯原谅吗?”
莲心这话如万箭齐发直穿凌芸心房,好似那百毒不侵的蛊虫抽筋蚀骨,牵扯出阎罗小鬼般梦魇的夜晚。
撞破之后,凌芸没有当即挑明,景明不在,她便没了主心骨,可她又庆幸景明不在。她不能跟凊葳说,更不能找景昕倾诉。
哪怕她知道其实秋菊也是知道的,可她亦不敢显现分毫。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压抑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试图一如平常度日。
可是她没办法控制自己不把莲心跟阴艳琪联系在一起。直到那天,就好像理所应当,一切变得不是妄图强加,而是铁证坐实。
似乎天意如此,圣驾回銮的前日,莲心与秋菊起了争执,只因一盘青丝玫瑰馅的月饼,但当时凌芸并不在场。
月饼是羲家特别送进宫给凌芸的。往年凌芸在闺阁中的时候,中秋若不在襄城过,佀氏便会让羲珏安排人特地给凌芸送来她亲手做的青丝玫瑰月饼。
莲心跟在凌芸身边多年,凌芸自然是少不了给她月饼吃的,但秋菊并不知这其中的故事,只当羲家送来的是稀罕物,是凌芸专享的吃食。
莲心先瞧见了,也没问凌芸是否吃了,便很随意的将一盘都往外端,被秋菊逮了个正着,也不管自己品级在莲心之下,上来便把莲心数落了一通。
养尊处优惯了的莲心,凌芸都未对她红过脸,又何时受过他人这般奚落轻贱。她就像那粗制滥造的防洪坝,遇见了秋菊这梅雨,竟先溃堤了。
“你个低贱坯子,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姐姐我是打小伺候主子的,更是这里的淑仪女官,不过吃点月饼,还轮不着你在这儿说教撒野!”
“我自知身份卑微,而你也不过就是伺候主子的奴才,仗着主子好性,待你似几分姐妹,你便得了便宜,也把自己当成主子啦!”
殊不知,一向不善言辞的秋菊其实是个隐藏的伶牙俐齿,不过三言两语便让莲心哑口无言,不知何以相对,气昏了头,扬手便打了秋菊一记耳光,正入凌芸的眼。
于是,凌芸便不肯轻饶她。
莲心恼道:“小姐便这般护着那个小贱人吗?是她欺负我在前,何以要我对她赔礼道歉?小姐口口声声当我是妹妹,可你有何时当过我是你妹妹?
自打你嫁进明居,多她近前伺候,你便日渐疏离我了,襄城的时候你非要遣我一人回来,年后你回来,总是喜欢事事交代她,又时时自带她出门。
是觉得我总是混在你和殿下跟前,怕我夺了你宠爱吗?可她是一直跟着殿下的,你怎么不疑心她是否跟殿下有私呢?”
哪知凌芸冷冷问道:“女为悦己者容,莲心,你若不曾对景明动心,为何总是要精心打扮?”
莲心一怔,“小姐,你当真疑我。”
凌芸突然苦笑一声,“怎么,冤枉了你不成?”
看莲心提不起气来辩解,两手紧捂着肚子,连连作呕,凌芸的心紧揪在一起。
她故作镇定,弱弱道:“自上次碰了脑袋,你也病了一段日子了,再这么拖下去怕是不好,且先叫了太医过来瞧瞧吧。”
闻声,莲心急着摇头,“不用不用,我没事,真的没事。”
“都病成这个模样了,你还硬撑着做什么?”凌芸起身,缓步走向莲心,在她跟前蹲下,质问道:“你从来都金贵自己的,怎么这次却百般推辞,”
说着一手搭在莲心肩头,“莫不是你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看凌芸的眼神蒙上了一层阴翳,莲心别过眼,“我不知道。”
“当真不知?”
“不知。”
“很好,”凌芸猛然起身,疾言厉色道:“秋菊!宣太医来!”
“小姐,真的不必了!”
“速速宣太医!”
莲心忙伸手拉扯住凌芸的裙角,哀求道:“小姐,小姐,我知错了,我错了,还求你不要叫太医来,我说,我都说,是,莲心知道自己这是害喜,但请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和殿下绝对是清白的,这孩子是四殿下的,不是殿下的。”
在那三个字落地的瞬间,凌芸心内的大石也随之坠下。“我早就问过你,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可你为何矢口否认,承认你喜欢他就这么难吗?”
“我害怕,我怕你会告诉殿下,我不想离开他。对不起小姐,我真的不刻意瞒你的,我也不想的,小姐小姐......”
凌芸随手甩开已经语无伦次的莲心,自己颤抖着复又坐回榻上,只听莲心忐忑问道:“小姐......你何时知道的?”
“我不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所以你也不必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反倒是我该谢你不是来夺景明的。”
看莲心满脸惊骇,凌芸不甘心的问道:“你扪心自问良心,我薄待过你分毫吗?”
说着凌芸不禁笑了,失意道:“是我问错了,你方才都说了我待你不平。只是,我从未想过你会存了旁的心思,连我都不配知道。”
凌芸轻叹一声,“原是我不配的。”
“我虽与四殿下情投意合,但以我的身份实在无法成为他的妻子,哪怕妾室亦不可奢望,只是......”
看莲心轻抚小腹,哭道:“若我自己怎样都好,可眼下,我和他有了孩子。小姐,你素来疼我,我便也只能厚颜乞求你庇护我了。”
凌芸抬手抹去脸颊上的泪,“算了,等殿下回来,我会想办法送你走的。”
“莲心除了你,再没有亲人啊!”
“外人都当你是殿下的通房丫头的,我若留你,日后你生下的,只会是景明的孩子,这对所有人都不公平。你不必担心,我会找人照顾你的,待你生下孩子,再让景晔寻个机会纳你过门就是了。”
“万万不可啊小姐!”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小姐,外面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送我出去,只会让人起疑,如若败露,必会遭人非议诟病,只怕是要连累你和殿下。”
“可你若将孩子生在宫中,那你就一辈子都脱不了身了。”
“莲心不求得常伴他左右,就只想这么远远的看着他,但求你给我无辜的孩子一个安身之所,让我留在明居。”
“既要我留你,也并非不可以,可想我容你,你先安分守己,你应该清楚,在这里我是说话最不算的一个,我只能应你留到殿下回来再做定夺,但日后若有不得已,你可莫要怪我没给机会选择!”
“莲心,不悔!但求小姐怜悯,给莲心一处安身之地。”
禁不住莲心哭眼抹泪,软磨硬泡,凌芸也不知怎么就鬼迷心窍决定留下她。只能寄希望景明能快些回宫,好想出一折中办法,将此事解决。
然而,不知为何事态已由不得她把控,莲心怀孕一事陡然在宫内传开,迫使她从速抉择。事实上,并非是她心甘情愿向烨帝请旨要名分的,而是烨帝在得知莲心有孕之后,让她要的。
凌芸不敢辩白那孩子并非景明之子,生怕烨帝因此迁怒景明,降罪莲心。她要保住景明声誉,更要护住莲心性命,这才认栽,做了恶人。
至于风声如何走漏,更是无从查起,且于结果而言,即便是找到真相,也已毫无意义。
在莲心的声声哭泣里回过神,凌芸缓缓转过身,不解问道:“你不曾得罪我,又何来原谅之说?”
“我从未想过要与你争什么,我也不觉得我喜欢他有什么错。”
“难道是我错了?”
“我只想求你保住我的性命,但你既知我心有所属,为何还要给我名分?而今我没有身孕,你为何不求陛下收回成命?
可好歹我等到二十岁还会被放出宫去,如今,我就这么彻彻底底的被困在这里了,这难道不是你对我最大的报复吗?”
一听此言,凌芸有些错愕,目不转睛的看着莲心朝自己投来幽怨的眼光,不禁哂笑道:“我报复你?是我逼你和他在一起的吗?你自己什么身份,你心里不清楚吗?”
你可知,你替他转交的账本里写的是秘辛,你不肯撤下他送来的沉香里有恸情,就算你真的没看过账本,但你在明居这么久,你明知道景明最挂念什么,你又与他纠缠这么久,对于宸妃,他当真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凌芸强忍住泪,故作出一副阴狠模样,咬牙切齿道:“是你放弃出宫,非要留来下的!我已如你所愿,也算,仁至义尽了。”说罢,猛地转回身,随着莲心的歇斯底里,无声恸哭。
“阮凌芸!不想你的心肠竟比铁石更甚,蛇蝎亦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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