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没事儿?你都病成这般模样,要不是崔太医惶恐,私下寻了我说此事,我至今还要被蒙在鼓里!”元禆一听她的回答,心头又生出一些恼意,“你母亲当年便害了此症,我自从知晓已是日夜难安!你又这么不爱惜自己,让我如何不担心!?在我身边活着就这么难受,非要寻死不成?”
旃檀捂住自己胸口,闭上眼由自己的身子歪在他臂弯中调整呼吸,睫毛扑簌簌,像是空气中摇摇欲坠的叶,两颊胭脂鲜红,衬得她面白如纸,她实实地倚在他怀中,他却突然觉得她的身子轻得异常,随着呼吸轻轻震颤,仿佛一片孤寒的霜雪飘落于他的袖口,下一刻就要消融。
元禆又冲着门口呼道:“张太医!?”
“属下已经差人去寻了!方才殿下行得太快……园子里又黑,张大人他…迷路了……”门外一个男声回道。
她的猜测果真不假,那日来教坊司的老头子的确是宫中之人,只消真真假假那么一说,他便替自己办了大事——听到症结当即起了疑心,如她所愿地查到了清河公子头上,也猜出了她的身份。这并非什么难事,毕竟于这些年内以那般惨状暴亡的只有她母亲一人。
她家出事后,元禆也折腾得厉害,再加之自己上回捅了他,宫里头一向人语闲碎,若是有人不明白他俩是怎么回事儿,那才奇怪。崔太医也算得上机灵,不枉宫中混了数十年,一下意识到其中利害,虽知自己应当守口如瓶,可更怕因差错而惹怒那位不讲理的活阎王,私下里求见了元禆,一五一十全都交代了。竟没想到元禆当真全然不知,立时雷霆震怒,打了身边好几个下人,直骂欺君罔上的“狗奴才”,又把詹青召到宫里头,一通窝心脚连着下去,踹得血都喷出来。幸而最后惊动了圣人,詹青才保住一条小命,在家里躺着好几日子,前天才勉强能下床。
这一场闹完,元禆就被勒令待在自己宫里禁足,圣人更是明令禁止他在六欲夜那几天跑出门儿去,生怕他在这日子闯出什么祸来把典仪给砸了。宫里头的人哄着瞒着,不敢叫他知道外面的事儿,可夏公公向来对元禆溺爱,生怕他憋闷坏了,除了李意,又呼唤来普六茹钊、檀越等人,叁不五时进宫陪他解闷儿。其间一来二去,也不知哪个大嘴无边,偏说了一嘴外头夜游典仪的事儿。他们这些贵宦子弟本自不屑去凑那下贱热闹,可李意偏是想不开似的,挤眉弄眼的要他们住口,适得其反,徒惹出崔广陵几句嘲弄,笑李意和虏将军这对婊兄弟如今头顶飘绿,自然不乐意别人提这茬,又说外头的人没见识,连什么北境王族血脉这等胡话也能信。话赶到此,李意还未来得及堵住他的嘴,本一直在那头闷声喝酒发呆的元禆却听见了,猛地掀了桌子撒起疯病来,要带人闯出宫去。阎魔王要出捺落迦,安敢有几个小鬼儿真拦着?夏公公只好跟着,一路上好说歹说,才劝得他不情不愿地答应不在这个节骨眼儿闹事。结果,刚到莳花筑还未站稳脚,就遇上个不怕死的冲撞上来。他不知自己手中宫花乃是催命阴符,又口吐祸事辱及元禆逆鳞,一双缁靴踏血行来,阎罗驾至,他命休矣。
“张太医就算来了,又顶什么事儿……”旃檀好不容易缓过来些,脸上回了点血色,勉强挤出一丝气音道,“青囊司的医女早看了数次,后头央了詹大人,外头的资历深的老郎中也来诊过了……咳咳,如今又来了个宫里头的医生,又能瞧出什么花样来不成?我的身子……原本康健,你却刻意搓磨,如今又责怪…我百般不适,哪里还有功夫瞒你耍你?每每见我,你都口口声声称你全不知情,可我如此…全是因你……太弟大人,权势滔天,又有谁敢、咳咳咳咳谁敢瞒你!难不成你身边又有哪个恨我入骨,想借机置我这卑若蝼蚁的人于死地?”
元禆不敢再辩驳,只是垂下眼,睫毛下目光幽幽……如此行事,只能是自己最亲近的……李意,总角之好,与他亲若手足,圣人兄长,更是待自己亲和如父,无有不依……他闭目凝神,不敢再想,如此心中越发暗恨起詹青来,仗着替自己办事的名号,实却无君无父行事悖逆、没有脊梁的狗贼奴,竟有这般胆子,真是越发翻了天了!若他…若他只单单是个司管教坊的腌臜蠢物,定要叫人去剥了他的椎骨出来,一百单八根铁楔子镩进肺里头将他钉死。
暴虐的怒意在他胸口起伏,像是冰湖下翻涌的暗流。
怀中又窸窣响动,他立刻睁开眼,见是旃檀又起了身,正伏在床边弓着身子,揪着胸口呼呼空喘,状若咳痰不出滞塞于咽中,难受得连瞳孔中的碎光都涣散飘忽。
元禆惊怕难当,一双手悬在空中不知如何是好,胸中委顿焦急绞成一团,更给无名之怒添了把干柴,顿时冲着门口大吼道:“张太医!?人呢!??”
话音刚罢,屋外有物于匣中撞击,哗珰作响,伴着一众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门“啪宕”一声被向内推开,方才那位被称为“张大人”的佝偻老者便一点一跛,急吼吼地闯了进来,手中的箱子磕烂了一角,行走之疾卒得他老脸通红,怕是上了年岁不善夜视,又急又慌,不知道在哪里绊了一跤,外袍至膝上都洇着一片湿污的泥渍。
他知自己来迟,早已急怕得出了满头的汗,进屋一瞧便慌忙着床帐急欲下跪,却又听见帐内嘘嘘咳喘,又连忙打开药箱,险些将其中器具散落一地。他取出一瓶丸药,颤颤巍巍地献入帐内,又毕恭毕敬地说道:“殿、殿下,还请立即为……为贵人服下……”
元禆接过药扶住旃檀,把她头摆过靠住自己肩膀,扳住她的下颌微微用力将药压入她的舌中,又合上她的嘴抬起她的头助她咽下。过了好一会,旃檀才微微睁开眼,恍惚地回过一些神来。
张太医本噤声跪在地上,听闻里头呼吸声静下来,又有些人声,才将将敢开口欲为刚才请罪。
“罢了……孤现在无心问罪于你,速速为她诊治才是要事。”帐后传来一声低叹,全然不似这鬼狱阎罗素有的阴慑。
张太医又急急起身,拿出丝团、腕枕一一安置,双指捻丝,阂目细诊起来。
见他久久不语,元禆胸中又是骇急起来,焦灼地开口询问道:“张太医,如何了?她数月前还未有此兆,短短时日,何至于进程如此之快?”
张太医眉头紧促,又切了半晌才收下手去,嗫嚅道:“臣、臣无能……把不出贵人的脉相何处有、有异……更、更不知如何诊治!”
“你说什么!?”
“殿下恕罪!贵、贵人身缠怪疾,脉相却委实如常!昔日……昔日清河女公子脉相也是如此……此急症病发汹涌,能至人暴亡,病隐无息,确、确于诊脉上无迹可寻。医家有本……望、闻、问、切,贵人虽有几样恶征,身体却并无、并无异紊,臣、臣不敢凭空决断,确是完全不知如何医治啊!”
“放屁!呼吸滞涩,咳喘不止,更有数次咳血,自己学艺不精,却称此为无事!待你人头落地,那怕才是有事!御医所供得难道都是你这般庸才蠹虫不成!”
他本已怒极,骂到一半又想起自己怀中之人罹病孱弱,只得立时压低了嗓音厉道。
“殿下息怒!殿下恕罪!老奴自知见识浅薄、不敢妄言……并、并非无恙,而是状似无恙,所以此症才……才更为凶险。臣只有些愚妄的诊断,并、并不敢……”
“说——”尾音拉长,已极尽不耐。
“贵人、贵人……身遭巨变,神思难宁,忧伤肺腑,此为一……贵人聪颖,心性高强,忿懑气恼郁结肝脾,此为二……如此忧恼自然寝食难安,更伤根本!若是、若是能换个地方,锦衣玉食、平心顺气地将养着,少思虑、少动肝火、少些不如意事,保证室内清净、多多调养气血。贵人福大,说不定……”
“如何,快些说来!”
“……微臣再、再开两副温和的药剂来……说不定如此下来,此病能再不发作……”
“……我知道了,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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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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