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里虔嬷嬷往詹大人那头儿来回叁次有余,每一次都只管比上次说得要夸张。詹大人每每满脸不耐地发上一通火,连骂“打发个郎中去看就是,一个罪奴还要劳本大人操心吗”将她打发了,却在她告退前巴巴地把她喊回来,令她接着照看不得懈怠,过几日再回来复命,着实古怪。
青囊司遣了医女来看数次,瞧不出什么,期间还来了一位说是外头的郎中,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头,发须稀疏花白,身子也不甚稳健,说起话来连声音都哆哆嗦嗦的,只是竟有几门手艺,连诊脉都用得是一样少见的悬丝法。
颤颤巍巍地将一切收整好后,那老爷子才缓缓开口道:“姑娘脉象如常……只是有些虚弱,想是旧伤有些伤及心脉的关系,除此之外…老朽并不能诊断出其他异状,也就不知姑娘为何频频呕血了。唉……也许……”
“也许如何?”虔嬷嬷有些焦急地开口。
“……也许是姑娘生来的弱症,不知姑娘从前家中可有其他人也有这般症状?”
“老先生说的是……”旃檀稍微坐起来些,略作沉思状道,“从前家母也是这般……”
“哦?那她病兆如何?当时的郎中又有何等诊断?”
“家母从前身子一向康健,从未有任何异兆……只是后来家父突然携一女子归家,将她气得疾病突发……”旃檀略一停顿,又继续道,“她便呕血不止,就连御医也束手无策,从发病到暴亡不过短短半日而已。”
那老头正在纸上写着什么的手突然一窒,支起松垮的眼皮看了她一眼,随后像是耗尽了全力似的沉吟道:“唉——竟是这怪症!也能说得通了,想是姑娘这段时日受到刺激,心绪不稳,以至于诱发此症。请恕老朽无能…也不知如何根治,只是常言道,对症下药,老朽便写几张安神补血的方子给你!虽不能治本,却至少能缓和表面的症状,也不至于让姑娘同令堂一般…只是姑娘自己千万还是要看开些,少思少虑,万万不能情绪激动……”
“那先生看我……还有几日可活?”
“姑娘看着是有福之人,只要好好将养,定会无碍……”他倒吸了一口气,哆嗦着站起身来急着告退,只是手脚不甚利落,差点被自己里头一截儿下摆绊了个跟头。
待老郎中离去后,虔嬷嬷果然颇为焦急地上前一步:“姑娘——”
“你不必担心,他不敢乱说话的。”见过他后,旃檀心中已经全然有了把握,就连语气间也流露出数月里不曾有的轻松之感,“我的疑虑多少已经得到了回答,你我的事儿也有些眉目了。”
“这……姑娘难道对那郎中一会儿会如何回话有把握?”
旃檀笑了笑:“八九分。你刚才可看见他那截儿里衣?”见虔嬷嬷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又继续说道:“你也瞧见了,衣角儿上用鹅黄绸线绣的杏花纹,反针法…这是宫里头的东西,他是宫里头的御医。”
“那——”
“嬷嬷想的不错。他既是御医,那脑袋可就不是拴在自己的腰带上,必然不敢把话说绝了。不然若我有个叁长两短,倒霉的就是他。看他一把老骨头,也是在宫中沉浮多年,应当不会连这点事儿都不明白。更何况,我也没有说假话……当年清河公子是怎么死的,宫中自有档案记载,谁又能分说我如今这病的真假呢?”
虔嬷嬷点了点头:“这……也说得通了。詹大人之前着实古怪,虽然将老身训斥一顿可是又要我等待数日回去复命,许是他也拿不定姑娘的主意,要向上头回禀才行。那看来这位老御医便是贵人给出的答复了。”
“宫里头来人,说明还不想让我死…只是又要他改妆成外头的郎中,隐瞒来意,说明派他来的人还不想让我知道他心里头舍不得我死……哼。急症还需猛药医,看来不管是谁在其中主事,如今都要激他一把。”旃檀略一正色,恭恭敬敬地对虔嬷嬷道,“嬷嬷,我现有一件大事求你,出教坊之事的成败皆在此一举了!”
虔嬷嬷常年带着愠色的老脸上竟也露出了些许欣喜,急忙道:“姑娘何须如此!老身也——姑娘只管讲,老身必全力以赴!”
“还有半月便是你我之约的六欲夜极乐节了…我要嬷嬷您荐我出任夜游典仪上游城的伎乐天!”
“什么?!”虔嬷嬷大惊。
六欲夜极乐节是大晋祭祀六道神佛鬼怪之日,更是每年最欢腾的时节。每逢此时,全城宵禁都会暂停叁日,庆典之上无有尊卑上下之分,王公贵族与民同乐,酒肆乐坊大开迎客。万人空巷,只为一睹巨大的赤金花车,载着天神妖魔同游在这尘世间最繁华的朱红街巷,鼓乐歌舞日夜不休,人声鼎沸如万钧雷霆,浪潮般卷着一波又一波的欢呼轰鸣,能淹没整个城市,是天庭擂响的战鼓,轰击出乍亮的白色闪电,将黑色夜幕撕裂出破晓,通宵达旦的灯火直将长安的天烧成再也没有夜晚的永昼。
平日里只对贵族世家开放的教坊司也唯有在此时一视同仁,长安城的百姓也能得幸一睹那深深庭院中囚藏的姣美芳泽。层层遴选而出的六位柔软春奴,扮作凌空飞舞诸天伎人,于夜游典仪上追随着花车上激烈缠斗的武神妖魔取悦诸神,伴舞奏乐,旖旎盘旋,献礼时玉手从花篮中抛出的无数珠玉珍宝,每一块都价值千金。可其中却以普通的宫制绢花最为珍贵,每位伎乐天各有六朵,循着游车抛向大街上哄闹的人群,若有人拾到,无论出身,皆可在第一夜红烛熄灭前一亲芳泽。
“姑娘需想好了,伎乐天可是要在一夜内同侍六男!六欲夜游上没有尊卑之分,贵人若是介意您被人窥探春色,又或是叫那花子弃儿拾去了宫花……”
“那又何妨,若是不成,我往后也少不了要受其他男子淫辱,贱民或是贵族又有什么差别?只不过赌一把,这回只管瞧元禆怎么死撑!”旃檀看虔嬷嬷脸上忧虑,顿时了然。虔嬷嬷不知元禆性情,只是按最坏的臆想,毕竟其他公子候孙可没有哪个愿意同贱民分享姬妾的,此事一旦出了差错,元禆身为太弟之尊又怎会为一个脏污了身子的罪奴费心思,自然当下十分畏惧,怕这会坏了她母女二人脱身贱籍贯的契机。她思虑片刻又道:“嬷嬷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若我在夜游之上以物遮面,不以真容示人,您看如何?”
“……也算一重保险。”虔嬷嬷沉默半晌,“我将姑娘的牌子荐上去,再以玉檀珠的身份做噱头造势一番,若是风言风语传起来,城中为此哄闹得比从前更加厉害,只盼贵人会因沉不住气提早将姑娘接回去。”
见旃檀默许,虔嬷嬷便告退了:“那老身这便去着手此事。”
“嬷嬷实在是为我费心了。”旃檀喝了口茶,望着虔嬷嬷的背影露出一丝冷冷的笑容。
果然,虔嬷嬷荐上牌子的数日后,城内即开始有些捕风捉影起来,皆是些涉及六欲夜游典仪的小道消息。除了风传如今的左相陆大人会在大典当日亲自扮做武神于祭舞一曲外,更有传言今年的典仪伎人将比往年更加美艳,不但其中几位是如今重臣宠奴,更有数名前所未有的新调处子,只为同庆新帝登基与祭悦神佛的双喜。
晋朝男子热衷此事并不仅仅因为他们贯爱附庸风雅,更因一介布衣草民,素日寻常连那些世宦闺眷的发丝都无法窥见分毫,如今竟能名正言顺地蹂躏这些昔日的大家闺秀,纵使已遭贬黜,多少仍还是他们平日无法肖想的美事,其中那隐秘的僭越快感有种不可言说的美妙,踩在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女子头上,竟也能得几分从此青云直上的错觉来。尤其听说一位幼蓉姑娘,承欢于赫赫威名的虏将军身下,另有一位春名听着像个胡人,叫玉檀珠,竟有一半北境鲜卑王族血脉,更是令这群人血脉喷张格外兴奋,各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盼大典之上一举夺彩,将宫花抢入手中。
节日临近,城中各处关卡都管的松了不少,街上人流熙熙攘攘来往于坊市之间,四下里回响着叫卖吆喝,四处皆是架起的花灯龙骨,只待极乐之夜点燃,清俊官人挟着披着彩麻或是头戴幂篱的女眷在仆佣簇拥下嬉笑着穿过人群,与蓄着密髯的西域行脚商人擦肩而过,满城皆是一派欢腾景象。
而教坊司中更是忙碌,所有的春奴都在为了这节日的到来不停排练,寻常女奴也需一遍又一遍地演习着迎客时要献上的歌舞乐曲,更别提被选去做伎乐天的春奴。旃檀双腿不能走动,因此只负责在花车之上弹奏琵琶,饶是如此,近日也不能再缩在自己的房中,每日都要赶到妙吟厅与其他被选中的姑娘一齐排练合奏。
这日下了课业,南枚又不知去向,旃檀在瑞香的搀扶下好不容易才走回自己的房间。两人推开门刚一走进,就见一到黑影“嗖”地从梁上窜下,房门顿时在身后合上,还未等反应过来,颈间就已传来一丝凉意。
旃檀低头一看,正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头,她顿时心下一惊,随即又很快的镇静下来。斜眼一瞥,身旁的瑞香也是如此。
还未等瑞香尖叫出来,旃檀便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几乎是与此同时,二人身后也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不许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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