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朝鲜宣沙浦,负责勘合晋州胜果的明朝五方官员已经到达。
领衔的是兵部左侍郎于道之。
于道之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与前武英殿大学士许国是同年,又是半个同乡。
他的座船先在宣沙浦登陆。
因为于道之是奉钦命而来,故而正在义州督办粮草的蓟辽总督宋应昌是不敢怠慢,亲自到了宣沙浦。
宋应昌也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二人颇有些交情。
于道之的座船登岸后,地方是列队放炮相迎。
宋应昌迎上前去,二人笑着作揖。
于道之笑道:“岂敢劳年兄相迎。”
宋应昌腹诽,还不是看在你是皇上钦差,否则无论如何,他以尚书之尊也不会亲迎一位侍郎。
二人当即到小亭休息。
于道之笑道:“年兄别来无恙乎?”
宋应昌笑着道:“还不都是托了年弟的福。”
于道之抚须笑道:“不敢当,当年你我同榜相好的数人,李子华年兄于河督任上因挪用河道银的事郁郁而终后,还有守约年兄,古乘年兄先后病亡后,现在除了沈归德仍健在外,已是不多了。”
宋应昌双眼微眯,他与于道之相交多年,对他这位老友的脾气很是清楚,于是道:“年弟所言极是,不知年弟此来朝鲜可有别的差遣?”
“实不相瞒,东征军这一次在晋州城城下大捷很是鼓舞人心,但朝堂上面对于晋州之捷都很有疑惑,”于道之一面看宋应昌神情一面道,“觉得有不实瞒报之处,所以我这一趟明着来慰劳,实际上也是奉了查探的旨意,说来让年兄心底有个准备”
宋应昌则道:“晋州之战报捷文书是经略起草的?于我何干?”
“是啊,可是奏疏在几位阁老及本兵的眼里,你在旁附名了。”
“这……据我所知确实没有瞒报,是前方将士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
于道之抚须道:“可是千里之外,朝堂上又不曾见到,去年辽东虚报战功的事还记得吗?御史挖出无头尸首,验看尽是辽民,多少人因此丢了官。再说这战功核算之事,哪里有一个准的?平壤之战首级也不过一千五百人,其余皆报溺死焚烧的。这事关键是在一张嘴上,能找个由头过去就好了。”
宋应昌知道了于道之的意思问道:“那么年弟有什么周全的办法?还请年弟多多美言!我的乌纱帽就全靠你维持了。”
于道之斟酌道:“难啊!实在是难啊!这信与不信都在上面的一句话,朝廷信你,一切都是好办,朝廷若是不信,那么一切都是白搭!你我都在兵部供职过,这官场上的积弊难道不知?再小的衙门都有小九九,又何况这么大的朝廷?”
说到这里于道之露出为难的神色道:“说实在话,我也有心与你们通融,但你怕当干系,我也怕担这干系。这晋州之战是林经略违抗朝廷旨意打的,既是由他一手经理,不如你去问问他的意思?”
“还有此次不仅是晋州的战果,还有东征军的钱粮账目也是要核实的,你们交接清楚了吗?”
宋应昌当即明白了于道之的意思。于是宋应昌立即写信飞报林延潮,告诉于道之暗示向他们索银三万两,否则不会帮他们在朝廷上面说话。
然后于道之一行抵至平壤见朝鲜国王。
于道之又是拿出钦差大臣的架势,对着朝鲜国王好一阵刁难,动则又提及分国之说,然后又指责他身为国王不能守境安民,连累宗主国出兵出粮。
指责完后,于道之派人与朝鲜接洽官员说话,只要朝鲜肯拿些土贡给他,就可以替他们说好话。面对于道之的威逼,朝鲜国上下不得不屈从于他的勒索,向民间征派,弄得朝鲜百姓对此人是怨声载道。
敲完朝鲜竹杠,于道之这才来到了开城,而这时候林延潮已经接到了宋应昌的来信。
看后林延潮心想,这于道之果真是李子华同年密友啊,这贪婪敛财的本事可谓如出一辙,竟然都敲诈到朝鲜来了。
林延潮知道此人是大麻烦,所以与丰臣秀吉在熊川谈判后,即赶至王京。
林延潮还未抵至王京,宋应昌即在王京外的半路上截住了自己。
“贤弟,大事不好了。”宋应昌一见自己即面色十分凝重。
林延潮道:“哦?又有何事?”
林延潮以为是前事,没料到宋应昌却并非此意。
但见宋应昌低声对林延潮将事情缘由说了一遍。
原来于道之已通过渠道获知自己与丰臣秀吉谈判的事。于道之认为林延潮未经朝廷私下许和这乃大罪,义正严辞地指责林延潮此举实置天子与天下百姓于何地?所以必须予以重办!否则……否则就必须加钱……必须从三万两加到了五万两。
听了宋应昌林延潮瞬间恍然大悟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加钱啊!”
宋应昌低声道:“晋州之战后,倭军已有议和之意,其国主甚至亲自渡海而来,若是双方能定下盟约,那么老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林延潮看向宋应昌问道:“时祥兄的意思?”
宋应昌道:“现在出征钱粮账目上大概还有十几万,宋某想了下若是双方议和,那么贤弟不妨先拨出两万两银子,剩下的钱宋某东拼西凑借一万两。凑足三万两银子!”
“可是还短两万?”林延潮反问道。
宋应昌道:“我与于道之有年谊,宋某不信他一点情面都不讲,慢慢与他磨去,要紧是你我要先过了这一关!否则晋州之战一旦报上去是虚夸,那么朝廷就会追究贤弟的抗命之罪啊!石大司马这时候对你是绝不会手下容情的。”
林延潮于此反问道:“若是倭军不退如何?”
宋应昌道:“该让还是需让一些,都谈到这个份上了。我看可以与倭寇达成协议,先让他们退兵,就以割让朝鲜三浦为谈判之底线。依我看如此不怕倭人不动心。”
宋应昌的意见,就是朝鲜局面退回正德五年时的情况,当时倭国在朝鲜三浦设立倭馆。
这当然与当初倭国使臣玄苏劝林延潮以三浦倭寇之名,来承认倭军割让朝鲜土地的事实不同。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倭酋是个不按照套路出牌之人,若是我们稍有退让,他必有警觉。”
“那么依经略大人之见?”
林延潮笑了笑道:“要钱没有!要命不给!”
宋应昌失色道:“那么朝廷那边如何交待?”
林延潮笑而不答。
次日,林延潮,宋应昌在行辕设宴款待随于道之,及兵部,都察院,六科,山东,辽宁五方十几名官员,还有战地记者翁正春,史继偕二人。
这十几名官员本以为林延潮会给他们接风洗尘,但没料到却是普通的粗茶淡饭,不由有些失望。
于道之在席上道:“经略大人,这东征军的将士日子过得可真是辛苦!”
林延潮道:“于司马言重了,我等将士为朝廷效力,再大的苦也要吃的。”
于道之微微笑着道:“那可不是?朝鲜之役,朝廷先先后后都用去了近两百万两银子,能打到这个份上,全赖前后两位经略的运筹之功啊!”
宋应昌听了于道之这句话,面色有些难看,但他随即平复情绪,满脸堆起了笑容。林延潮笑道:“是啊,宋经略受封后,确实是战战兢兢,平壤之役灭敌上万,斩级一千五百余,后来碧蹄馆又杀倭数千余,这些并非宋经略一人之劳,而是三军将士用命,这奖赏抚恤下去,当然就花钱如流水了,但这钱不能省啊!诸位说对不对?”
眼见林延潮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众人不得不连声道:“正是,正是。”
于道之见林延潮化解他的这套说辞,倒也是在意料之中。
他开口道:“有功当然要赏,朝廷绝不会亏待将士,只是于某有一事不明,一个平壤之战已是这么多封赏下去了,那么晋州之战歼敌两万,到时候经略大人又打算向朝廷要多少的赏赐?”
“林经略宋制台,于某不是责备的意思,你们切莫误会啊!还有一事,那么就是战功的勘察,晋州之战报上朝廷,其中有多少虚浮的地方,于某不知道。但王命在身不得不详查。于某来朝鲜前,本兵也是再三交待,国事愈发艰难,战功愈发不可滥赏,如此既令歹人有侥幸之心,也令朝廷白白损失的钱粮。”
“所以呢?于某这么看,这两万倭寇咱们要查实,从各镇各协一层层地往上报,最后再核实。然后首级要认真查验,埋尸首的地方也要重新翻起来再验看过一遍,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大公!诸位以为如何?”
众官员们都是点头如捣蒜。
林延潮与宋应昌对视了一眼。
二人都明白,这于道之还真不是省油的灯,一套一套这是要置人于死地啊。
宋应昌给林延潮使了眼色,不可以再强顶下去,现在二人的乌纱帽可谓被于道之狠狠拿捏再手中。
“忍一时风平浪静啊!”宋应昌在心底说道。
反观林延潮则笑着道:“于司马果真是心细如发,就这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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