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地府三千城,皆归属冥界两君十殿管辖之地。
阎君坐镇冥城轮回司,孟君主掌狱城奈何桥,因着两位大人私下相处不大融洽,颇有些水火难容的势头,两座鬼城里当值的阴差们向来是两看生厌的,若非公事交接,私下碰面恨不得互啐对方两口。
“狱城转编阴差白无常,编号353。”
坐在冥城大门口负责记录新晋阴差编号信息的黑衣鬼使看见阿楚后,刚才还笑得跟朵风烛残菊一样的笑脸瞬间沉了下来,眼皮半睁,阴气森森:“即日起便前往冥狱二殿,为楚江王殿下当差。”
楚江王……寒冰地狱?
阿楚接过被戳上了二殿印记的阴差令,颔首道谢:“多谢老伯。”
见她还算礼貌,黑衣鬼使这才稍微缓和了些神情,“去吧。”
阿楚朝他笑了笑,抬步走向城中。
她并非冥族,幸得孟君大人垂怜,才有了这一方容身之所,不至魂沉奈何魂飞魄散。
无奈今年狱城收来的阴差实在太多,偏偏谁也不想被分到其他鬼城当值,今早孟君大人问她可愿分来冥城,说是十殿阎罗缺人手。
阿楚身处冥界无牵无挂,到哪座鬼城当差都无甚念想,当下便应下了孟邪,拿起自己的阴差令就出了狱城,跨过城门口的奈何桥后,阴差令就由狱城专属的彼岸花纹路变成了冥城专属的幽冥鬼火纹路。
自己这拘魂的活儿才干了五百年,就由副城升迁至主城来了,阿楚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还挺争气的。
阎罗二殿,不比其它九殿来得灯火通明,鬼气森森阴暗可怖得很,还没踏上台阶,身为鬼魂的阿楚竟然感觉到了一阵蚀骨寒意。
不愧是执掌寒冰地狱的阎罗二殿,气息森寒,当真是冷到了魂儿里。
“砰~砰~砰!”
阿楚不急不缓的拍响铸着谛听铜头的门环,“白无常阿楚,前来拜见楚江王殿下。”
“嗡~吱~”
大门应声而动,缓缓朝里打开。
“进来。”
声如玉碎,清冷淡漠。
阿楚愣了愣,觉得这声音真是好听。
“白~无~常~大~人~这~边~请~”
二殿当值的鬼差飘上前来迎接阿楚,双目无神,燃着幽幽鬼火,嗓音尖细却无力,木然拖长了声调,肩膀下塌,脚底生烟。
哪里是脚底生烟啊……压根连双脚都懒得幻化……直接飘着走啊……
阿楚不动声色的揉了揉手臂上压根儿就不存在的鸡皮疙瘩,“那个……请问……该怎么称呼?”
“我~是~殿~中~五~方~小~鬼~没~有~名~字~”那身着青衣鬼里鬼气的男魂转头无神的看了她一眼,嗓音依旧木然尖细。
一路行来,殿中四处飘行的阴差都如五方小鬼一般模样,如出一辙的双目无神塌肩缩背。
“既为同僚,”阿楚朝他友好的笑了笑,“不如我以后就唤你五方?”
五方小鬼愣了愣,眼中鬼火闪了闪,“好~的~”
二殿曲廊环绕宫室繁复,行走片刻,五方将孟邪带进一座阴冷主殿中,“启~禀~殿~下~白~无~常~大~人~已~到~”
殿中放有十六面幽冥镜,镜面中正投映着寒冰地狱里幕幕刑罚之景。
殿中桌案之后,一人高坐于王座之上,闻言眼帘一颤,“退下。”
那人身着青玉衣,袖角衣摆皆绣有淡淡竹纹,阿楚睁大了眼,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脸。
“是~”
五方飘出殿外,阿楚呆了一呆,便行了个礼打算跟着五方退出殿外。
“站住,”执笔而书的楚江王终于停下动作,抬起头来看向阿楚,“本王没喊你退下。”
嗓音微冷,应是不大高兴。
原来是自己会错了意……
阿楚认错态度诚恳而坦然,“属下知错。”
那人似乎相当孤傲,闻言只是朝她扬了扬下巴,“过来。”
阿楚皱了皱眉,口中应道:“是。”
她走上九龙台,停在书案前,“……殿下。”
玉青袖摆极快闪过阿楚眼前,天旋地转,阿楚落入一个分外冰冷的怀抱。
阿楚有些恍惚,觉得这情景有些熟悉,只是那怀抱……应当是炙热的,分外炙热。
“……殿下,”她冷声问道:“此为何意?”
职场性骚扰?
楚江王将头懒懒搭在阿楚肩上,似乎笑了笑,“有没有鬼告诉过你,二殿的规矩?”
阿楚的魂体似乎被冻住了,丝毫也动弹不得,她忍了忍,道:“没有。”
“很好,那就由本王亲自来告诉你。”刚才还分外冷傲的人侧头偷香,孟浪至极,“进了我的殿,就是我的鬼。”他强调,“从今往后,无论是你的身,还是你的心,都归我。”
阿楚眉心跳了跳,“……抱歉,打扰了。想来我是走错了,我似乎是被孟君大人划到了阎罗一殿。”
“嗯?”楚江王伸手挑起她腰间令牌,“一殿?”
阿楚咬牙,“适可而止,殿下!”
本是随口一说不抱希望,岂料那人真就将她松开了,“好吧,那咱们……循序渐进?”
见鬼的循序渐进!
阿楚跳下王座,“若是殿下无差可派,那属下……”
“谁说无差可派?”那人恶劣打断她的话,嗓音却变得温润:“小黑出门拘魂去了,你便留在殿中侍奉本王。”
阿楚冷着脸,往后退了两步。
“呵~”楚江王笑声揶揄,“刚才只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真生气了?”
开个鬼的玩笑!
阿楚:“不敢。”
楚江王敲了敲桌案,“还不上前为我研磨?”
阿楚瞥了眼永不干涸的砚台,面无表情扯了扯唇角。
楚江王丝毫不现尴尬,“研磨。”
阿楚拿起一旁不知已蒙尘多少年的墨块,放入砚台狠狠磨动。
“听说你不是冥族?”楚江王拿起一封勾魂名单,状似无意间问起阿楚:“为何不去投胎?”
阿楚不是很想回答,“属下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楚江王轻笑,“这是命令。”
阿楚深吸了口气,“属下无来世,无轮回,一抹死魂而已,何谈轮回?”
“死魂?”楚江王似乎很是好奇,“难不成你毁了一方小世界?怎的连转世轮回的机缘都没了?”
“并未。”阿楚心无旁骛专心研磨,“只是为了一个人,把所有功德都砸进去了。”
“哦?”楚江王笑意了然,“一个男人?你想必很是爱他。”
“并不是,”阿楚敛眸,“我恨他得很,宁愿自毁轮回也要重活一世亲手捅死他。”
楚江王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知道该怎样接话,随后嗓音莫名低沉:“你前世就叫阿楚么?没有姓氏么?”
“有的,只是……我已经忘记了。”阿楚眼底有些恍惚,“鬼的生命太过漫长,我仿佛已经……忘记了前世所有。”
“孟君大人说你常常坐在奈何桥头发呆?”楚江王似乎心情变得很不好,语调有些淡漠,“你在等谁?”
“等那个亲手被我捅死的混蛋,”阿楚无所谓的勾了勾唇,“他似乎恨我恨到了骨子里,五百年来躲着不肯见我,转世后前尘尽忘都不肯见我。”
“本王手下不需要脑子不灵光的阴差,”楚江王周身气息冰冷,生生冻得阿楚打了个寒颤,“什么时候想起了自己的姓氏,什么时候想起了你等的人长什么模样,再回殿中当差。”
阿楚皱了皱眉,而后眼中一喜,“谨遵殿下令!属下先行告退。”
“别想着回狱城,”身后传来一道冷声:“孟君近来神魂觉醒,现已回到仙界。收起你心中那点子小心思,别打什么不该打的主意。”
阿楚脚步一顿,继而加快步伐,似乎身后有恶鬼追赶。
“四方!”她扬声喊殿外唯一较熟识的鬼,“我有些不记路,怎么出去的来着?”
四方抱着一撂锁铐,飘飘忽忽的身影闪了闪,“跟~我~来~”
阿楚大喜:“好四方!”
将阿楚领到殿外,四方眼中鬼火明明灭灭,“楚~江~王~殿~下~性~子~和~善~你~不~要~怕~他~”
阿楚抽了抽嘴角,道:“……好。”
告别四方,阿楚打听清楚方向便往冥城鬼市游荡而去,楚江王那男人脑子有坑,待在他身边阿楚就浑身不自在,幸好他允了个假。
前尘回忆什么的,阿楚才不打算寻找,索性将冥城逛个遍,什么时候来了拘魂的活儿什么时候才回去。
走进鬼市,阿楚啧啧出声。
虽是同为鬼城,但冥城可不比狱城精致,鬼市也无多少好看的精巧玩意儿,多是吃食摊子。
做鬼以来,阿楚已经许久不曾碰过鬼魂可食用的吃食了,当下倒是被冥城弥漫着阵阵食物香气的小吃街给迷住了,不自觉拿出一袋冥界通用货币,拐进了小吃街。
左手酥饼右手糖糕,正吃得开心时,阿楚眼角瞥到一抹与阴森鬼城极不相符的白色身影。
“孟君大人?”
咽下口中软糯糖糕,阿楚走向街角混沌摊,“老伯,来碗馄饨。”
“好勒!”笑意盈盈的老人家一口应下,“老伯我啊,可总算是领到了投胎的号码牌,今儿个老伯高兴,馄饨不收钱!过几天这儿可就没有馄饨摊喽……”
阿楚笑着道喜:“恭喜老伯啊,现在投胎转世可得等好久呢。”
“哎呀,可不是,老伯我足足在冥城等了六十年……”
阿楚丝毫不见外的与孟邪同坐一桌,笑吟吟同她打招呼:“孟邪大人怎的来了冥城?你不是最讨厌这里了么?”
孟邪撑着下颔,目光含着笑看她,“可是见过楚江王了?”
阿楚表情苦闷,“见过了。”
“怎的苦着张脸?”孟邪勾起浅笑,“可是楚江王为难你了?”
“那倒没有,就是很奇怪。”阿楚摇了摇头,又对孟邪道:“孟君大人自从去了无妄海后,就跟变了个魂似的,以前您总是冷着脸,但属下觉得您是自在的,现在您虽然总是笑着,可属下却觉着……您似乎很难过。”
“难过……”孟邪弯唇,嗓音微哑:“是啊……很难过……”
阿楚犹豫再三,终是没有再触及孟邪心头痛楚,便将话头引开:“孟君大人来冥城可是有何要事?可有用得着属下之处?”
“我来冥城,”孟邪叹气,“是为了躲一个人。”
“躲一个人?”阿楚眼神一亮,“可是哪家仙君又追到狱城向孟君大人示爱?”
“非也,是我……亏欠了一个人。那人厌我非常,”孟邪摇头而笑,有些自嘲,“他不想见我,此番被帝后贬来狱城,想是心头难受得紧,我便来冥城躲躲。”
“他……”阿楚难以置信:“哪家仙君如此不长眼,竟敢……竟敢这样对您?”
“莫要瞧本君的热闹。”孟邪幽幽转眸,“本君情结无解,你又何苦自困死局?”
阿楚笑容缓缓消失,她张了张唇,最终才道:“……属下驽钝。”
孟邪轻笑摇头,起身离开,“你等了五百年的人,终于历经重重磨难来到你的面前,莫要再困故前尘自欺欺人。”
孟邪一言,让阿楚心中犹如刀搅,瞬间痛得无以复加。
困故前尘……
前尘不可忘。
“你还不明白,”温润嗓音暗藏无奈,“何为身死断前尘。”
“我入摩柯换你轮回生机,你仍固执的等了我五百年。”
“我还以为,前世恩怨,都一笔勾销了。”
阿楚微微颤抖,握紧了袖摆,不敢转头。
那人道:“殷楚,你可是要一辈子与我这么别扭下去?”
“你不恨我……亲手杀了你么……”
她不转身,霍捷便朝她走去,含笑坐在她对面,“一报还一报罢了,有甚可恨?”
他眼中缱绻,嘴角却勾起抹不正经的笑,“娘子,许久不见,为夫甚是想念你。”
阿楚咬唇擦了擦泪,“我又不想你,一点都不想!”
“好好好,你不想我,我想你总行了罢?”
“算你识相!”
“和好了啊……”孟邪孤身漫步于三生河畔,衣摆轻轻扫过猩红彼岸花,“既是两情相悦,又何苦为凡事葬送情衷……”
“水神大人倒是看得通透。”
孟邪前头,背身站着一人,长身玉立,轻合执扇。
现今这六界之内,会喊她水神的,也只剩一人了。
孟邪僵持在原地,不敢抬头,不敢转身。
“孟邪无垠,”月吝转身,笑意冷漠,“此生此世,你都打算避我不见了是么?”
孟邪指尖颤了颤,“……你不想见我。”
月吝狠狠闭眼,“我不想见你?哈,我不想见你?!你是不是……非要在将我的心踩在脚下后,逼我低头,逼我神伤,逼我卑微至尘埃。”
“我……”孟邪霍然抬头,唇瓣几经开阖,才道:“对不起。”
月吝险些将手中折扇捏碎,“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我……明白了。”孟邪嘴角笑意苦涩,眸光霎然黯淡,“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落寞转身,便要离去。
“孟邪无垠……”月吝咬牙,眼中恨意翻涌,“你当真是无可救药!”他怒喝:“你怎么就是不明白!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只要你一句示弱,只要你一个轻吻,就算你要再次剜我心窍,”他深深望着她,眼中有怒火,也隐忍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我也甘愿。”
“只要你说一句,你已知错,我还能怎么对你生气?啊?!你告诉我,但凡你说上一句软话,我还能怎么对你生气?!”
孟邪心中发疼,双目无神,只是喃喃重复道:“可是我剜了你的心,我亲手剜了你的心……”
哪里是月吝不原谅她,分明是她自己饶不过她自己。
哪怕心神为妖界瘴气之故而混乱,她也无法原谅亲手剜出月吝心窍的自己。
身为孟邪无垠的意识,她本没打算留在世上,她应该……陪同月吝的记忆一同死去。
月吝太了解孟邪所思所想,正因为清楚,才格外暴怒。
“对你而言,我就如此可有可无的存在?封我记忆?自毁神识?我当真引不起你半点留恋?!”
孟邪眼中一酸,摇头,“就是因为太过不舍,才不想留下失去你后的我,没有月吝的孟邪,很痛苦。”
“那你还躲我不见?!”月吝忍无可忍将她拉入怀中,恨得牙痒痒,“你有没有问过我,失去了孟邪无垠的玄天月吝,还会不会是只潇洒自在的快乐狐狸?”
“你真是……”他忽而泄气,无奈轻叹,“要了我的命了……”
“情话不会说,服软也不会,只管把自己锁进死胡同里让我心碎,你哪里是无法原谅你自己?你这分明是在折磨我,无休止,无止境的折磨……”
“……我知错了……月吝……”孟邪抓紧了月吝胸口衣襟,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呜……我不该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跟你讲……明明你什么都会答应我的……”
“我不喜欢你杀戮……你就卸下银甲……”
“我不该自以为是的做下自认为是对你好的决定……我不该不信任你…月吝…呜……咳咳……”
六界再起千年不遇之狂暴雨势。
她一哭,月吝心里就一揪一揪的,又酸又软又痛,见她好歹是肯把心事痛快哭出来,见她总算是认了错,月吝轻轻给她顺气,心中温软成一片,“哭吧,痛痛快快哭了这一场,咱们之前那档子事儿就算揭过了。”
“呜~不!”孟邪将脸埋在他胸膛处,摇了摇头哭道:“你不要这么轻易就原谅我……要让我给你炼丹……给你采普莹草……给你找星河中最漂亮的星子……”
“要让我给你做尽困难且烦杂之事……你才能原谅我呜……咳!”
“笨蛋,”月吝轻笑一声将她抱紧,眼底倾泻似水流光,“我怎么舍得……”
我怎么舍得,你可是……我放在心中千般珍藏万般呵护的孟邪无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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