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哥儿眼圈渐渐红了,哽咽道:“婶娘不必再说了,我爹……为人如何,侄儿心里清楚得很。他向来是……对妨碍他的人不假辞色的,不管那是骨肉至亲还是……”他猛地抹了一把眼睛,“当年我娘离开时,抱着我不放,我哭着喊着要娘别走,他却说……却说……如果我要跟着娘,也没问题,只是从今以后就再也不是他的儿子了……我娘狠心把我推开,哭着走了。爹却转身就把我送到了四爷爷那里,只说,等新奶奶进了门,我就不能回家了,当了人的面,也不许叫他爹……”再抹一把泪,“四爷爷对我很好……可是爹却……四爷爷家也不富裕,因为我的缘故,硬是担下了爹欠的债,几乎把所有田地都卖了。四爷爷也病了,差点连抓药的钱都凑不齐……他过世的时候,我真的好恨我爹……说到这里,已是痛哭失声。
胡飞听着他的话,心中对四房的几分怨怼倒消减了几分,想着原来他们家也不容易。春瑛与他交换了一个眼色,便轻声问:”这么说,你当初离开四房,其实心里对他家并没有太多怨言?可我们怎么听说,你在他家就象奴仆似的……“
宗哥儿一边哭一边摇头:”他家人口多,又穷了,我不过是帮着多做些活,倒连累他们被别人说闲话。他家还有四五个弟弟妹妹呢,养活他们就不容易了。我已经害死了四爷爷,不能再害他们了……“胡飞忙道:”话不能这么说,四老太爷原本也是好意,只是你爹连累了他家罢了。放心,我这就派人去他家,看他们有什么难处,都替他们解决了,也是报答了四老太爷对你的养育之恩。“
春瑛心中暗叹,有些事不问当事人,还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她原本还以为,胡家四房的人是因为怨恨胡鹏欠下巨债连累他们家,才会迁怒在孩子身上,没想到居然是宗哥儿自己不愿意连累他家。不过从这件事上,倒可以看出这孩子的品性不错,跟他那个爹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春瑛给胡飞使了个眼色,胡飞微微点头,便拍拍宗哥儿的肩膀道:”你先在这里住下,我明儿就带你回族里去。你爹除了你就没别的嫡子了,他自己抛下了祖宗香火祭祀的大事跑去南边,这些事自然要由你担起来,不过你放心,一切有二叔在,我和你婶娘会帮你的。先前我听你婶娘说,你这两年学了些不好的东西,以后可不能再显露出来了,咱们虽是生意人家,却也不是一般暴发能比的,别叫人笑话了。“
宗哥儿低头应是,带着几分忐忑,几分不安,又有几分安心与期盼,后退三步,再度给胡飞与春瑛磕头行礼:”多谢叔叔婶娘怜恤,今后……一切有赖叔叔婶娘了!“
春瑛忙上前扶他起来,三人直聊到天黑,她又叫人收拾了房间,再分派一个婆子去照顾宗哥儿,方才和胡飞一起离开他,回到后院。
在房间中坐定,她微笑着对胡飞道:”看宗哥儿的性情,跟他爹大不一样,今后咱们也能松口气了。“
胡飞点点头,又皱眉道:”我看他虽然嘴里说着恭敬的话,但眼神里还是有些犹疑不定,似乎不相信我们真的好心帮他。
春瑛笑道:“你离家的时候,他还小呢,能知道什么?这些年都在别人的嘴里听到你的坏话……”顿了顿,忽然觉得不对,“奇怪,他既然听惯别人说那种话,又说胡鹏一听他说起你就打他,为什么先前他听见你说是他二叔,就这么激动?”好象是感情很好、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若说……他早就知道你是好人,当年是冤枉的,那方才听到你的话,那副吃惊的样子又不象是装出来的……”
胡飞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过了一会儿,才大笑出声:“好小子!居然差点连我都骗过去了!”
春瑛又是好笑,又是气恼:“先前他在街上,一脸笨笨的样子,就好像是被阿繁打骂惯了的受气包,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心计!那方才他的话也不是真心的了?!”虽然可怜他从小受了委屈,可是一片好心被人糟蹋,她实在是恼火得很。
胡飞笑着轻拍她的手,道:“没事,我们胡家的人,都有些心计,会生出胡鹏那种笨人才是怪事,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爹的种呢!总之,宗哥儿以后要留在京里支撑门户的,咱们不能一直护着他,有些心计是好事。”
春瑛心里仍旧有些不舒服:“就怕他对我们不是真心敬重,我可不希望救了个人回来,反而成了麻烦!”想到这麻烦很有可能连累到儿子,她眉头皱得更紧了。
胡飞笑道:“怕什么?你方才也说了,我离家时他年纪还小,能知道什么?他又是在那样的境况下长大的,对我们有所怀疑也不奇怪。日久见人心,他总会知道我们是好意。再说,我们只求把胡鹏逐出宗族去,日后自己在江南开枝散叶,凭他在京城如何有心计,也碍不着我们的事。”
春瑛想想也是,脸色缓和多了:“你说得对,把他母亲赶走的不是我们,把他送到四房的不是我们,逼得四老太爷还债的不是我们,他离开四房也不是因为我们,我原是在街上无意中遇到,才把他救回来的,今后我们还会帮他承继家业,我们不但与他无仇,甚至还有大恩呢!他有什么理由跟我们过不去?有些心计也没什么要紧。”
胡飞点点头,忽然握住了春瑛的手,将她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抱住。春瑛一时不防,被他得手,心中先是一惊,继而笑了,拍他一记:“你这是做什么?一点征兆也没有,在说正经事呢!”
胡飞却紧紧抱着她,喃喃地道:“今儿看见宗哥儿,我真心酸,你别怪他在我们面前装模作样,换了我,也不会完全信人的……”
春瑛心软了,窝进他怀里,小声问:“你是不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胡飞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颌首道:“若我不是遇上了你,只怕比他还不如呢!他在族中还有四老太爷照应,虽说胡鹏让他受了不少委屈,好歹吃穿不愁,我看他的礼数,也有些章法,可见四老太爷教养他还是很用心的。他是遇上好人了。而我……真真是上天垂怜,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叫我遇上了你和二叔,还有福宁街的那些街坊们,若不是你们护着我,我早已死了,尸骨化成了飞灰,在这世上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而我娘的冤屈,这辈子也洗不清了,连我爹的大仇也……”
春瑛忙掩住他的口:“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忌讳!你有今天,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我们即便帮了你一点忙,若你自己不争气,又哪里会有今天?!”
胡飞却道:“我说的是真话,若我当年没有遇上你,宗哥儿在今日之前的境遇,就是我的命了,只怕还要更糟些。上天对我何其厚?居然叫我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了你……我的好春儿,你一定要长命百岁,跟我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跟你继续做夫妻!”
春瑛心里软软的,倚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嘴角含笑,轻声道:“好,那我们说定了,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继续在一起……”
解决了胡家的大事,胡飞与春瑛两人都放下了心头大石,如今只剩下胡飞重回族谱的仪式、胡飞母亲迁坟以及宗哥儿承继香火三件事要办了。夫妻俩商量过,觉得有了新族长的支持,又早就想好了对付那些死脑子族老们的办法,这几件事都不难办。一年里,开宗祠只能在特定的日子里进行,胡飞便打算在京中多住两个月,务必要把事情料理干净了,免得再有什么麻烦事。
春瑛又和胡飞商量,拿出一笔钱来,在京郊买上四十亩田地,充作祭田,平日就交给宗哥儿打理。
一方面,宗哥儿这一支,虽是嫡系,但所有祖产都被胡鹏折腾光了,不是被官府充公,就是拿去还债,也有些是被胡鹏母子卷走了,剩下的不过是座年久失修的破旧宅院。宗哥儿一个孩子,还不满十六岁,一点财产都没有,如何过活?那祭田除了供应公中一年四季祭祀的费用,剩下的钱粮对他也能有所补益,而且因为是祭田,族中人等不能私吞,日后就算胡鹏回京,也打不了它的主意。胡飞又决定另给宗哥儿在胡家祖宅附近置办一个小院子,还有两处店面,不管是出租还是自用,都是个进项。
从另一方面来说,胡飞出钱置办了祭田,于胡氏一族是有大功的。在胡鹏折腾过一场后,这些族老们都很清楚,对于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而言,祭田是多么的重要,即使将来家族再次遭遇大劫,这祭田是不能充公的,族中子弟只要不是死绝了,就不会饿死,想要读书科考,或是做小生意,都有东山再起的资本。但族中人等,有几个愿意拿出钱来置办公产?难得胡飞愿意当冤大头,还有谁会反对他重入宗谱?甚至于,在经过这么一茬后,胡飞在族中的地位就变得超然了。哪怕辈份小,别人也不敢对他不敬。
春瑛与胡飞商量了一晚上,才拿定了方案,直到三更时分方才睡下。躺在床上时,两人一想到今后的情形,都相视而笑,这一晚就手握着手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起来,两人梳洗过,春瑛去照看儿子,胡飞便命人叫了宗哥儿过来一起吃早饭,然后把昨晚上夫妻俩商量定的事告诉了他。
宗哥儿的神色十分复杂,他看着胡飞,半天说不出话来,眼圈渐渐红了,只觉得喉间哽咽得难受:“二叔……这……这实在是……”他清楚地知道,不管是继承父亲这一支的香火也好,还是重回族中生活也好,都代表不了什么,他仍旧要勉力维生,并且面对族人们的冷眼,而二叔交到他手上的祭田、宅院和店面,却给了他今后安身立命的保证!有了祭田,他便有了在族中说话的权力,别人不会再轻易给他难堪,而宅院、店面……只要他不是个败家子,这辈子的温饱就不用愁了。若他争气一点,还可以挣点小钱,将来振兴家业,也不是没有希望。
如果说,在昨天的相认后,他对这个叔叔还心存一丝怀疑的话,现在却真正相信了,对方是真心为了他好。他涨红了脸,只觉得羞愧难堪,不知该如何面对叔叔。
胡飞的阅历不是小小少年能比的,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想法,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笑道:“你从小就不是个笨孩子,咱们胡家是世代皇商,你家学渊源,哪怕发不了财,也不会长成败家子吧?祖宅太旧了,不翻修不能住人,地方又太大,你一个孩子住着,我不放心,可若要翻修,又太费钱了。等我叫人把那小院子收拾好,就会把房契给你,你先搬过去,要添些什么东西,只管跟你婶娘说。”
宗哥儿几乎泣不成声,只懂得在那里点头。
胡飞又继续道:“我手上正好有两处店面,虽然不大,但位置都不错,索性给了你,也不必再去花钱买了。你若想自己做生意,有什么不会的尽管问我,我待会儿还要派人去找家里从前用过的老掌柜们,看哪位身体还算硬朗的,就安排给你做帮手。都是几辈子的老人了,对买卖之事是极熟的,你也不用担心他们的人品。若是不想做生意,就把店面租给别人,只管收租子。但你可别叫人哄骗了,这两间店面,随便哪一间,一年的租子至少也有三十两!”
宗哥儿一边流泪一边点头:“谢……叔叔……”
春瑛抱着儿子走了进来,见状笑道:“一大早的哭什么?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我们想不到的,你想到了,尽管跟我们说。对了,你娘回娘家后,这些年也不知道怎样了,要不要派个人送封信去?如今你有了自己的房产,想要接她过来住也是没问题的。若她在娘家住得好,你就当婶娘白说吧。”
宗哥儿猛地抬头,十分激动:“真的?!我真的能接娘过来么?!”
“这是自然。”胡飞马上就领会到了妻子的意思,笑道,“当年的事,族中人人心里都有数,只是碍于你父亲势大,不敢开口罢了。所谓百善孝为先,不管你娘是不是被休,她总归是你生母,你要孝顺她,谁能拦你?”
宗哥儿忙起身在旁边跪下磕头:“若能把娘接回来,日日孝敬,侄儿就算是减寿也甘愿!侄儿一辈子都会记得叔叔和婶娘的大恩,侄儿给叔叔婶娘磕头了!”
胡飞忙扶他起来,春瑛笑道:“这减寿什么的话,少说几句。你正该长命百岁才好!你长寿了,才有人照顾你娘不是?”
宗哥儿不好意思地抬袖擦了把脸,胡飞道:“瞧,一急就带出这些动作来,真没规矩!快改了,以后可不能在人前这样做!”宗哥儿红着脸笑笑,小声应了“是”。
春瑛笑着抱儿子过去认哥哥,岱哥儿口齿还有些不清,把“哥哥”叫成了“鹅鹅”,胡飞大笑:“难道昨天吃了鹅,他就认定了昨儿回来的哥哥是‘鹅’,了不得,可得改了!鹅能吃,这哥哥可是不能吃的!”
春瑛笑着拍了他一记,回头对宗哥儿道:“别听你叔叔的,岱哥儿还小呢,口齿不清有什么奇怪?他已认定了你是哥哥,就行了!”
宗哥儿看着岱哥儿咧嘴朝自己笑得正欢,心里也有几分喜欢,小心地问:“我能不能……抱抱他?”春瑛二话不说,就把孩子递给他:“他重得很呢,这只小胖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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