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就算真是他姑姑,有人肯雇那孩子做工,又不用卖身,不是好事么……”
“这妇人还说侄儿吃白饭,如今人家要去挣钱了她还不肯,肯定有猫腻……”
阿繁额头冒出了冷汗,缩头缩脑地凑近少年扯他袖子:“快跟我回去!我以后不打你就是!”那少年只是眼巴巴地盯着春瑛看。
春瑛不想再留下来任人围观,便叫车夫载上他,放下了车帘,不去看阿繁焦急地凑上来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模样。车夫乐呵呵地道:“小子,你有福了,咱们大爷和奶奶最是宽和待下的!”说罢提着他的领子一把揪他上了车板,甩了甩鞭子,扬长而去,只留下阿繁在原地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
到了家,春瑛叫了个在前院当差的男仆来,指了指少年:“你带他去洗漱,再给他换一套干净衣裳,说话和软些。”又对小香道:“你去吩咐厨房,给他弄点饭菜,不要太油腻,清淡些的。”然后回头对少年道:“你且去收拾收拾,以后的事要我们当家的拿主意。”少年又要跪,她忙拦住了,皱眉道:“没叫你跪的时候,不要总是跪来跪去的,叫人一见就先看轻了你!咱们家不讲究这些规矩,你要行礼,作揖就行了!”少年迟疑了一下,弯腰作了个揖,便跟着那男仆下去了。
春瑛连忙到了正屋,让人找了墨涵来,把少年的事告诉了他,又道:“我不知道他认不认得你,不过你还是先别跟他打照面,等小飞哥回来再说。”
墨涵惊讶地叹道:“我原听说胡大少爷把他给了四老太爷养,那位老太爷人品挺好的,没想到他会落到这个田地。奶奶不与他相认也是对的,他有个那样的爹,也不知道这些年出落得什么性子,万一跟他爹一样是个坏脾性,反倒惹麻烦上身了!只是大爷那里怎么说?”
“他还没回来?”春瑛想了想,“照理说他早该办完事了,如今都快太阳下山了,耽搁到这时候,怕是有什么变故,你到胡氏一族聚居的地方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再把这件事悄悄儿告诉他,让他打听打听,胡氏一族中是怎么了?任他家再落魄,也还有一众叔伯兄弟们,没有让孩子流落街头,还叫从前的旧仆欺负打骂的道理!”
墨涵应声去了,春瑛坐下来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便把事情暂时丢下,换过衣裳,看儿子去了。
岱哥儿一整天没见父母,正生气呢,扭着小身子不肯理她,只顾着玩自己的小木球、小木马,还有春瑛给他做的熊宝宝、虎宝宝玩偶。春瑛哄了他半日,他才重新露出了笑脸,一手拎着木马,一手拎着虎宝宝,屁颠屁颠地在炕上跑来跑去,一时站不稳,摔在厚厚的棉垫上,便又挣扎着站起来重新跑。咧开的小嘴里,几颗新长的牙齿格外显眼。
春瑛看着儿子可爱的模样,心都软了。想到宗哥儿,不由得暗叹。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落到今日的境地,归根到底是他那个爹造成的。如果不是胡鹏当年为了攀附权贵,不惜休弃元配,送走亲儿,宗哥儿何至于流落在外?而胡鹏费尽心思,也不过是把家产都送给了权贵,最后还被连累得丢了世代的皇商身份,彻底沦落成瘪三了。他那个后娶的妻子只生了一个女儿,娘家一败落,就被他冷落了,如今更是自行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胡鹏跟前只有小妾和两个庶出的儿女,前者还是个四处勾搭的破落货!不知道他回想起过去时,是否会有一丝后悔?如果他当年没有休妻另娶,此时顶多就是不如他父亲在世时风光,但只要好好经营,不当皇商,也是个富家翁呀!
所以说,做人还是要积德的好,做事太过分了,也是断了自己的后路。
春瑛想了又想,心中默默下了个决定。
她将心事抛开,高高兴兴地陪着儿子玩了大半个时辰,见他似乎有些饿了,才吩咐人去做肉糜粥,再添一小碗炖得烂烂的青菜。前院传来一阵喧哗声,小香来报:“大爷回来了!”春瑛忙迎了出去,见胡飞眉间微皱,忙问:“事情如何了?”
胡飞扯开腰带,春瑛忙上去替他把外衣解了下来,又拿了件细棉布做的家居袍子给他换上,送上香茶,将儿子交给了奶娘抱开,挥手让丫头们下去,才坐到胡飞对面问:“事情不顺利么?”
胡飞咬牙道:“有几个死脑筋的老头子,硬是不肯把胡鹏革出宗族去!他们说爹是嫡系,胡鹏又是他老人家唯一的嫡子,没有证据证明当年他真的犯下了杀父的大罪,因此不能开革!若不是新族长站在我这边,他们甚至不同意让我重回宗族!妈的,他们当我是好欺负的?!惹恼了我,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春瑛想了想,道:“当年革你出门的决定是他们下的,要他们改主意,的确不容易。
就算把所有责任都归在以前的族长头上,他们不配合也是没用那几位是不是有什么条件?知道你如今发达了,就想趁机得些好处?”
胡飞冷笑:“有什么条件?他们不过是想让人看看,就算我发达了,也要听他们的话!他们不点头,我就仍旧是孤魂野鬼!”
春瑛皱皱眉,忽然笑了:“你可有跟他们说起,你昨儿才到温郡王府陪王爷说了一天的话?”
胡飞愣了愣,若有所思:“他们早就知道我跟义父有关系了……”
“兴许一个宗室王爷份量还不算重。
如今的宗室掌权的也少。”春瑛抿了抿鬓发,“那你透露一下,跟宫里的关系好了。胡家曾经是皇商,他们也该知道宫里的靠山有多重要吧?”
胡飞心中一动:“是了,我回京后还没见过胡内监呢!只走到司礼监打了声招呼而已。”
春瑛瞟他一眼:“也是你笨!对付那种人,何必太厚道?尽管借权贵的面子打过去,若他们仍旧不为所动,我倒服气了。如果他们是那种有心攀附的,你也可以趁机震慑一下,免得将来回到族里,他们会踩到你头上来!”
胡飞笑了,把手伸过桌子去握春瑛的手:“好娘子,你真真是我的贤内助!”
春瑛轻拍一下他的手,缩回手来,嗔道:“我看你是一时在气头上,才会连这么简单的法子也想不起来!胡氏族中那些人,虽然早就听说你发达了,但你究竟怎么个威风法,他们还没有直观的认识。毕竟是长辈,你就拿点孝心出来,给他们一个明白好了。”
胡飞微笑着点头:“说得不错。我既然今非昔比,又何必锦衣夜行?!他们当我还是当年只能任人鱼肉的小庶子么?!”
春瑛低头道:“如果他们还是软硬不吃,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移的,也让人佩服。咱们的目的是为了让娘能进胡家祖坟,只要说服族长,这事应该不成问题。至于别的……”顿了顿,“宗哥儿那孩子的事,你听墨涵说过了么?”
胡飞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微妙:“对这个孩子,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对待……我深恨他父亲,又埋怨他母亲当年不曾为我娘和我说过一句情,但想到他们也是可怜人,便狠不下心来,实在是……”他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抬头道:“三年前我随使团进京面圣时,听族里的人说,他在四老太爷处过活,胡鹏离京时,压根儿就没知会他一声,加上四老太爷被胡鹏的债主缠上,损失了不少银子,因此他的日子有些难过,但总的说来还算吃穿不愁,因此我就没多理会。方才听了墨涵来报,我也是吃了一惊,私下问了族长,才知道原来四老太爷前年过世后,四房的人就把宗哥儿当成是奴仆似的作践,那孩子受不过,逃了出去,四房的人生怕别人说他们闲话,就报说将孩子送到外地求学去了。胡氏族中也没人多问一句。没想到他原来是去了阿繁那里。”
春瑛道:“我瞧阿繁对他又打又骂的,但能坚持不让他卖身为奴,倒还不算太过分,也就没跟她计较。只是这孩子的事该如何处理,你可有想法?”
胡飞皱眉,春瑛劝道:“我倒有个主意,只是不知道你怎么想?”胡飞忙问:“你快说!”
“胡家那些老头子,不是说你爹的嫡传血脉不能断,因此不能革胡鹏出宗谱吗?”
胡飞似乎有些明白了:“你是说……”
“宗哥儿可是你爹的嫡长孙!由他承继你爹这一支就好!至于胡鹏那种人,活该被革出胡氏一族!他们说没有证据证明当年他犯了错,那就把他勾结叛党的事拿出来说!有了这么个罪名,难道胡氏族人还要死巴着他不放,宁可冒着连累全族的危险?!”
胡飞笑道:“可是当年他就没入罪……”猛地一击掌,“可今上最厌的就是这种人!”
春瑛满意地点点头:“我就不信,胡氏族中,就没有一个想读书走科举的人!有了一个叛党族人,胡家儿女连跟好人家结亲都难吧?只管把这些话告诉他们!”接着又换了个口气,“倒是你重进胡家宗谱这件事……进就进了,只是你难道从今以后都要听族长族老们的话?不能咱们自己另开一支么?平时咱们都是在江南度日,也不跟京城的胡氏族人打交道。你们的祖先也是自己开创家族的吧?你不能孝法祖先,自己开宗么?”
胡飞皱了皱眉,一咬牙,猛拍大腿:“罢了!谁耐烦听他们指手划脚?!我难道日子过得太舒服了,给自己找一群祖宗?!且等爹娘的事办成,我的名字重回到族谱里,再让宗哥儿正名,我就再不看他们的脸色!”转头看了看春瑛,忽然笑了:“说起来,若我成了老祖宗,你就是祖宗奶奶了?!祖宗奶奶,来,咱们去看小侄儿去!”
春瑛脸上囧了囧,稍一走神,就被他拉住手拖往前院去了。
宗哥儿洗漱过,换上了干净的布袍,又吃了顿热饭,气色好了许多,看上去长得还算端正,比他父亲又多了几分清秀,只是气色不大好,额角、颊际都有些轻微的伤痕、划痕,被略嫌苍白的肤色衬着,越发显眼。
他见到胡飞时,起初还没认出来,只是以为这家的当家人到了,忙忙上前见礼,本来又要下跪,见春瑛跟在后头,想起她的话,忙改了动作,变成大鞠躬:“见过老爷!”
胡飞皱皱眉,扶住他,仔细端详。宗哥儿有些茫然:“老爷?”
春瑛在旁对胡飞道:“如今收拾过了,比先前好多了。你不知道我在街上看到他的时候,他看上去简直就连从前后街边上玩的那些孩子都不如!只比咱们做卖货郎时见到的流浪儿略强些。”
宗哥儿有些不安地缩了缩脖子:“奶奶……”
胡飞叹道:“叫什么老爷、奶奶?!我是你二叔!这是你二婶!你不记得了?小时候,我还常抱着你玩的。你不是最爱追在我后头,叫我给你买花灯么?”
宗哥儿愣住了,呆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大叫:“二叔?!你是二叔?!”仔细盯着胡飞看了又看,看到他露出一个熟悉地笑容,方才哇的一声抱住他大哭:“二叔!二叔!你去了哪里?!我好想你。”
胡飞眼中闪着泪光,不停地拍着宗哥儿的背,安抚道:“好了好了,二叔知道你这些年吃苦了,族人都说你被四房的人送到外地读书去了,我也没想到你会是这么个境况,幸好你婶娘在街上认出了你,你的苦日子从今往后就到头了。”
宗哥儿听了他的话,反而哭得更凶了。春瑛只得上前跟胡飞一起安抚他。等到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了,才拉他坐下,亲自给他和胡飞倒了杯热茶,道:“哭一场,发泄出来,就把那些事都忘了吧。”
宗哥儿忙起身下拜:“先前不知是婶娘,侄儿失礼了。”春瑛忙笑着扶他起来:“你哪里认得我?不知道也是正常的。我见当时人多口杂,不好多问,才想着把你带回来再说。这些年,我们都不清楚你的处境,只听说你在四房过得不错,也就没多问了。你大概也听说了吧?你二叔前些年在族里的处境有些尴尬,很多时候连多说一句话都是错的。即便有心打听你的处境,别人说什么,我们也就信什么了。
若早知道你的日子难过,我们也不会直到今天才把你接过来。”
宗哥儿点点头:“是,从前在四爷爷那里,曾听得人说……”顿了顿,他有些迟疑地看了胡飞一眼,胡飞笑笑:“想也知道他们是怎么说我的,定说我是不孝子,害死了父亲,又妄想图谋家产吧?”宗哥儿不自在地道:“我是不信的,二叔待人那么和气,怎么会害死爷爷呢?可是……爹一听我说这话,就打我……”
胡飞似乎感到有些欣慰,微笑道:“你能信我就好。你那个爹,不过是做贼心虚,才把罪名安在我头上罢了。你爷爷是怎么死的,唯有他和他娘最清楚!”
宗哥儿吃了一惊,惊疑不定。春瑛忙道:“你二叔这些年憋了许多怨气在心里,一时激愤了,没考虑到你的想法,你别怪他说话太直。当年的事,你二叔母子是真受了冤枉,没几天你小奶奶也去世了,你二叔伤心得什么似的,差点儿也跟了去!后来他在京城努力谋生,好不容易有了些成就,又被你爹逼着离开。这些年的事,一时间也说不清楚,日后再慢慢告诉你吧。至于你父亲……他如今带着一家老小在江南,日子过得并不好,你二叔想着好歹都是一家骨肉,一直在接济他们,虽说一个好脸色都没有,到底是尽了心意了。他这几年都在担心你。因为你爹一个字不提你的事,他在京城的族人那里又听不到真话,只好相信你在四老太爷那里是真的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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