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氏脸更红了,低着头不敢见人。卓氏笑道:“先前几年,她身子单薄些,一直都在请太医调理着。今年春天王太医说,几年的药吃下来,已经有成效了,正是时候呢。你若是明年还回京,只怕就能见着老太太的小曾孙了。”
春瑛喜道:“那可是大好事呀!老太太,您马上就能四代同堂了!”二老太太含笑点头:“我就盼着呢!”又指了指雅君,“等我抱上曾孙子,再抱上外曾孙子,这辈子就圆满了!”
雅君没料到祖母会说到自己身上,脸一红,羞得直跺脚,“好好的,怎么说到我身上了!祖母这是欺负我!”转身就要跑,祝氏笑着拦下她,哄了半日,才把她哄回了原位。
二老太太又问春瑛:“你家小子呢?怎么不拍来给我看看?”
春瑛忙凑前道:“他皮着呢,我怕他惹恼了您,因此不敢带他来。”
二老太太哂道:“这有什么?小孩子顽皮些也是正理你,你改日再来,把他抱来我看。”卓氏点头,又瞥了媳妇一眼,“有个男孩子,家里也热闹些,说不定还会带来好消息呢!”祝氏脸又红了。
春瑛见她们婆媳三代相处融洽,不由得想起了昨日雕栏提过的三少奶奶范熙如的经历。同样是入门数年不得孕,侯府的婆婆一味打压,而东府的婆婆、太婆婆们却耐心为媳妇调养身体。算起来,范家还是侯府的老亲家,范熙如父亲位居高位:而祝家相对干东府,门第稍弱,祝氏父亲也只是四品官,可见东府行事与侯府实在是差别太大了。她暗暗叹息:怪不得东府的二老爷能平步青云,而侯府则长年祸事不断呢!她当年果断跳槽,果然是明智之举!
众人挤在二老太太的屋子里说笑,人人都心情极好。春瑛说完了别后的经历,又提了提胡飞的现状,再说说自己的分母,外加儿子的小趣闻,终于说到二老太太身边侍候的丫头身上了。
百灵秋雁等人早已出了嫁,眼下并不在府里,鹂儿两年前当上了大丫头,还有另一个叫莺儿的,同样成了一等。外加几个二等的丫头,大都是春瑛手下调丅教出来的,因此对她十分亲热。不过在二老太太屋里,如今掌管一切的首席大丫环,是一个人未见过的十七八岁的少女,名叫雪鹤。
雪鹤原是家生子,父母都是底层的奴仆,从不显眼,却生了个女儿格外讨喜,不但模样俏丽,说话爽利,办事也很周到,外有一样好处,就是做得一手好汤,二老太太十分爱喝,因此特地把她要到身边服侍。这雪鹤品性还好,与其他丫头相处得很融洽。春瑛冷眼瞧着,都暗暗点头。鹂儿是她带出来的,虽然有上进心,却不是个不识大体爱争闲气的,肯服雪鹤不出奇,但其他几个丫头,哪一个是省心的?她当年还花了不少心思来收服她们呢,这个雪鹤倒是有些本事。
雪鹤见春瑛陪二老太太说话说得开心,也插嘴对后者道,“怪不得老太太总跟我们说,我们几个加起来,也比不上春瑛姐姐一个人呢!我原还不服气,今日见了正主,才算明白了。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都看重姐姐,我果然还差得远!光是这一身的气度,真不愧是老太太调丅教出来的。我倒要埋怨老太太偏心了,怎么就没多教我们一点,即便我们都笨得很,不如春瑛姐姐伶俐,好歹学个皮毛,也能哄哄人不是?”
二老太太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指着她笑骂,“你自己不学好,倒怪我不肯教人?你们春瑛姐姐的好处多着呢,可不是我教的,她自个儿就能学好。我不说你偷懒,你倒先怪起我来了?”转头叫春瑛:“你在正好,快帮我骂她!”说罢又笑。
春瑛笑着说:“老太太这话把我捧得没边了,我看雪鹤姑娘比我伶俐多了,又有一手好手艺,还是个美人,能有这样的人服侍,果然老太太是个最有福气的!”
旁边莺儿抿嘴笑道:“姐姐好歹也夸我们两旬,怎的只夸雪鹤一个?难道我们就不伶俐了?”鹂儿回头轻拍她一下,“姐姐要夸也得先夸我,你就靠后吧!”
几个丫头争先,脆生生地拌起嘴来,倒逗得二老太太开怀大笑。卓氏见婆婆高兴,忙道:“快到饭时了,厨下收拾了几个清爽的小菜,让春瑛陪母亲用一些如何?”二老太太点头。
饭摆上来了,春瑛倒有些难为。祝氏照例是要站着侍候的,卓氏倒坐下了,但也得负责布菜。若是她坐了下来,未免唐突了祝氏,但是站着嘛——难道还要她象丫头似的服侍?
眼珠子一转,她便笑着站到了雪鹤的位置上,替二老太太挽袖子、净手,又帮着递碗筷送汤水。二老太太笑道:“你又来做什么?如今也是当家奶奶了,快下去坐着!”春瑛忙道:“在老太太跟前,我可不敢拿大。”
卓氏笑道:“你且安心坐下,今儿你是客,就该依照待客的礼数。这些事让丫头们做去。”又命雪鹤上前。
春瑛只得告了声罪,方才坐下了。祝氏亲自递了双箸过来,她忙起身接过。
这顿饭吃得很简单,不过是几样清淡的菜式。春瑛猜想二老太太大概是身体有些毛病,可能有水肿,因此胃口不佳。吃过了饭,丫头们上了茶,她便开始说些自己知道的保养小偏方,或是养身的汤水之类的。卓氏与祝氏都听得很专心,她还留意到,雪鹤半闭着眼,口中默默记诵。
二老太太毕竟是年纪大了,没过多久就要歇午贷,春瑛答应了改日再来,她便先回里间睡觉去了。卓氏示意春瑛跟自己出去,春瑛匆匆嘱咐鹂儿几句,便忙跟着卓氏往正院里来。
正院正房的布局摆设跟从前也没什么不同,只是花木更繁茂些。但人几乎全都换了一遍。凤鸣已经嫁给了府中一个护卫,青鸾在几年前被许给附近一位秀才做了填房,据说那秀才今年秋闱很有可能要中举,到时候她就成了举人娘子了。春瑛心里为她高兴,又打听了她家的住址,打算过些天就去看望。
说完了闲事,卓氏仿佛不经意地问起:“你们当家的讲了京,可有什么打算?我早听说他是个能干的,只是一直这样闲置,也不是办法,总得求个安心些的前程吧?”
春瑛忙道:“他正打算要好生读几年书呢,家里已经备好了书本,若是能有幸考得一个功名,今后的前程就容易多了。”
卓氏十分欣慰:“他能这样想,是再好不过T,到底科举才是正道。我跟老太太平日说起,也说他这么个伶俐人,只在商人圈子里混,太可惜了,如今总算扭过来了。你要好生照料他,需要什么课本解析,只管跟我说。这些东西,我们家里最不缺了。”春瑛忙起身谢过。
卓氏又问:“听说你们昨日去了温郡王府?还遇上了攸哥儿媳妇?”
春瑛心中一顿,小心地道:“是,正巧遇上了,三少奶奶还下了帖子,让我明日去吃茶呢!”
卓氏点点头:“他们家如今的处境有此尴尬,你不是外人,我就跟你直说了,去吃茶也罢丅,吃饭也罢,只管陪着说话,他们要你办什么事,你都别应,若不是他们下帖子,你也别上门。若他们恼了你,还有我呢。”
春瑛知道她是在给自己撑腰,忙应了谢过。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有人进来向卓氏请示家务,春瑛忙起身告辞。卓氏道,“闲了尽管来,老太太今儿见了你,高兴得很,连饭都多吃了半碗呢。”春瑛笑着应了。
待出了东府大门,已经将近申时(下午15点到17点),春瑛见天色不早了,便改变了原本要去后街转转看望十儿的计划,上了马车直接回家。马车驶到离崇文门不远的一处街道时,忽然有个人影在前方冲过马路,车夫吓得连忙刹车,春瑛在车里,冷不防撞了一下车板,忙伸手稳住,小香几乎翻了出去,吓得花容失色。
春瑛忙问:“怎么回事?!”车夫在前头说,“奶奶,有个后生忽然在车前冲过去,小的怕撞到了人!”
春瑛忙掀起车帘往外望,果然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瘦得象根竹竿似的,衣衫褴褛,愣愣地站在路边,满是灰尘的手里拿着一枚铜钱。旁边的路人都在议论,说那少年为了一文钱,不要命了,差点被马车撞上。
春瑛皱眉盯着那少年,总觉得有些眼熟,倒有几分象是……她脑中灵光一闪:就象是胡鹏的模样!
再看他年纪……春瑛脑中不由得冒出了一个想法,难道……会是那个人吗?
春瑛心中乱糟糟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这少年有几分象胡鹏,极有可能就是胡鹏休掉的元配所生的那个嫡子!记得好象是叫宗哥儿。当年她在元宵初遇胡飞时,胡飞先她一步“抢”去的那盏花灯,就是要送给小侄儿的。算算也有十来年了,当年的孩子,年纪应该还很小,如今也该是个少年模样。
胡飞还未回到大明时,她曾在柳树庄外见过胡鹏一家,那时的人里并没有这个男孩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去了哪里。胡飞知道这件事以后,也没提过,她还以为这孩子是有人照看的。但如果她现在遇到的真是他,那这几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见春瑛一直盯着他看,有些手足无措。车夫没等到女主人发话,也不敢擅自斥骂,只是皱眉责问他:“你也不看看路上的情形,就冲出来了,万一真撞上了怎么办?!那是铜钱,不会被车压扁的,你就不能等我们的车过去了再跑来捡么?!如今你差点伤着,我们奶奶也吓得不轻,差点儿就摔着了呢!若有个好歹,我们大爷断饶不了你!”
少年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仿佛下了决心似的,忽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害怕地道:“我没瞧见你们的车跑出来!我不是有意冲撞的!少奶奶,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来报答您!您是活菩萨!您是贵人!最善心不过了!您是九天上的仙女,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求求您饶了我吧……”一长串的恭维话与哀求话脱口而出,连气都不喘一口,只是眼神仍旧呆呆的,说话却极溜,倒象是已经习惯了似的。春瑛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这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胡飞当年被赶出家门后在市井间勉力谋生,也仍旧文质彬彬的,可没学会这些话!
路人被这一幕戏吸引了,纷纷聚集过来。春瑛见势不妙,忙对车夫说:“把车停在路边,叫那孩子过来说话。”
车夫依言做了,那少年却踌躇着不肯近前,眼里带着警惕和迟疑,口中仍旧不停地念着:“您是贵人,高高在上的贵人,我就是那泥地里的小石头,路边的枯枝叶,您别跟我一般见识……”眼角往两边瞥,似乎在盘算逃走的路径。
“是谁教你说这些的?!”春瑛打断了他的话,两眼只盯着他,“我什么都不曾说,你就先跪下把这一大串话丢过来,你以为我会做什么?!还不快给我起来?!你难道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句话?!”
少年愣了愣,住了口,低下头不说话。
人群里挤出一个妇人来,一见少年跪倒在地,便放声骂道:“我不过是叫你捡个钱,转过身你就给我闯祸了!你就不能消停会儿?!一天到晚吃白饭不说,还见天儿给我惹麻烦!”打了那少年两下,又腆着脸给春瑛赔罪:“他吓着您了?小的给您赔罪,您要打要骂都行,只是若他伤着了人,或弄坏了什么东西,我们小门小户的,实在赔不起……”
小香看不过眼了,冷笑问她:“你的意思是,只要不叫你赔银子,我们怎么打骂他都行了?他是你什么人?!”
那妇人有些不自在地搓着手:“他是我……我娘家侄儿……”
那少年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眼圈一红,忍住了,又低下头去。
春瑛已经认出了那妇人,分明就是当年侍候过胡飞的丫头阿繁!只是对方显然没认出她来。此时她已经能百分之百地确定那少年的身份了,更对阿繁的态度感到有些气愤。
阿繁虽然已经嫁到了外头,但说起来这少年也曾经是她旧主人吧?如今又是打又是骂的,算什么?!那还是个孩子呢!
不过想到当年胡鹏对他们这帮仆役的态度,以阿繁的品性,自然不会对他儿子有所怜惜,因此春瑛没多说什么,只是道:“我瞧这孩子说话倒是很爽利,嘴也甜,我家里正缺个传话的小厮,叫他随我回去吧。”
少年惊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回想方才她说过的话,若有所思。
阿繁却犹豫了,她看了少年一眼,踌躇地道:“这是我侄儿,我……我可没打算让他卖身为奴……”
春瑛闻言,神色放缓了些:“我并不是要买他下来,只是想雇他做点活。你要是愿意,工钱好说。不过也别太贪心了,满京城里,伶俐的小子多着呢!我还不一定非要他不可!”
阿繁还未下定决心,少年却先一步开口道:“我愿意!只要奶奶肯赏我一口饭吃,我什么活都能做!”阿繁吃了一惊:“你……”压低了声音,“小少爷,你疯了?!这是要给人做奴仆!”少年低着头,只不看她:“这位奶奶是个好心人,我愿意跟她走!”阿繁急得直跺脚:“不行!你不能去!”伸手就要打,少年忙躲过了,径自跑到春瑛马车跟前跪下道:“奶奶带了我去吧!”阿繁急得直跺脚:“你反了天了?!翅膀硬了是不是?!你当初没处去,可是我好心收留的你!”
路人窃窃私语:“怪不得这孩子宁可给人当小厮呢……”
“可不是?又是打又是骂……”
“刚才好象听见她喊那少年小少爷?了不得!难道是恶奴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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