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翁来了……”张越看着走到自己面前,毕恭毕敬的行礼的贡禹,招招手道:“来,坐……”贡禹是他很看重的新生代,所以,一直以来,都是特别对待。
永始元年,既以新丰令转任弘农太守,明年,迁京辅都尉,旋即任为北海都督府别驾兼北海楼船别驾,实际主持整个北海都督府的军政工作。
如今,更是破格提拔,力排众议,提名为执政——虽然是代理,是临时,但三十来岁的执政,还是文臣,这在汉室算是史无前例,也可能会后无来者了。
“丞相,您在《天下时报》上刊发的文章,下官方才已经仔细看过了……”贡禹坐下来后,小心翼翼的说:“下官愚钝,有些不解其中深意,故此冒昧来访,还望丞相不吝指教……”
说着贡禹就深深一拜。
张越顿时就笑了起来。
昨日,时报发行后,贡禹是第一个找上门来的,其他人则都在观望、在彷徨,在等待。
只能说——满朝人物,独贡少翁,乃真君子也!
“少翁以为,何为君呢……”张越眯着眼睛,轻声道:“尧舜是君,桀纣亦是君……”
“使少翁在三代为臣,如何作为?在夏桀、商纣时为臣,又作何为?”
贡禹不假思索的道:“若使下官在三代为臣,自是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以报圣主……至于夏桀、商纣……下官虽愚,也不敢助纣为虐……不得已,只能是泛舟海上……”
这也是儒生们的标准答案了。
邦有道则仕,无道则隐。
张越呵呵笑了一声:“三代百姓,倒是有福了……只是,奈夏桀、商纣之民何辜?”
“少翁读过石渠阁里的史书吧?”张越看着贡禹,后者点点头,石渠阁里收藏着已故太史令司马迁所作的史记以及这些年来,国家主持收集和整理的史料。
贡禹当然是都看过,不止看过,还有深刻印象。
“秦二世而亡,天下大邑,十之八九皆毁于战火……百姓黎庶,死于战乱者,不可胜数,汉初,天下户口不及秦时三一……”
“秦如此……夏、商、周之际,又该如何?”
贡禹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对于文人来说,这可真的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张越看着贡禹的眼睛,他很清楚,贡禹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不敢说出那个答案。
于是,他决定加一把火。
“少翁……以少翁观之,未央宫如今天子如何?”
“聪慧少主,假以时日,或可成为明君……”贡禹认真的答道。
“呵呵……”张越笑了:“少翁的话,自己信吗?”
未央宫里的小皇帝,从小就是在张越和执政们的注视下长大的。
这个刘家的君王,在所有人面前都没有秘密。
长安城里的一些报纸,有时候甚至会刊载这个小皇帝在宫里面做过的一些事情,乃至于被上官桀、桑弘羊等执政大臣轮流‘教育’的故事,也常常流传出去。
事实是——小皇帝或许聪明,或许有些机灵。
但他就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根本没有什么天命在身的样子,也不具备什么英明神武、明见万里的能力。
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十一二岁的少年。
会犯错、会偷懒,也会撒谎,而且贪玩,爱好零食。
和贡禹家的孩子、其他大臣家里的子弟,甚至是长安城里的一些贵族纨绔子弟,没有什么两样。
最多最多,因为他是天子,所以受到的教育与成长的环境要比其他人好。
如此而已。
所以,对于未央宫中的天子,休说执政大臣了。
就是长安的列侯、两千石们,其实也未必有多尊敬、爱戴。
反倒是底层的百姓和工人,对这位小天子多有期待。
当然了,这些期待,与面前的这位丞相相比,那就不值一提了!
所以,贡禹不由得低下头去,拜道:“下官惶恐,未知丞相深意所在……”
“少翁,还在与我打哑谜呢!”张越笑了:“此事,少翁心中不是应当清清楚楚的吗?”
他站起身来,郑重无比:“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吾当年与诸君,抛头颅,洒热血,毅然于变乱之中,甘冒宗族被诛之危,而行大义,拨乱发正,难道是为了在未来,又出一个独夫民贼,又来一个一言乱邦之君?”
“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
“所谓‘天’者,天下人也……所谓天子,天下人之子也……”
张越微微翘起嘴唇来:“少翁……”
“若天子不能为天下人谋福利,反害其身……谓之何也?”
贡禹闻言,下意识的答道:“不孝……”
此话一出,他只觉得内心之中,狂风暴雨,雷鸣电闪,整个人的三观更是彻底崩塌。
张越却是哈哈大笑:“然也!”
“天子不能为天下人谋福利,谓之不孝!”
“不孝之人,人人得而诛之!”
“这就是为什么,三王五帝,为圣王,而夏桀、商纣、幽历、秦帝则为天下所唾弃的缘故……”
“换而言之,天子为天下人之子,我辈士大夫大臣,亦如是也……”
贡禹脑子一片混乱,连何时出的丞相府,何时回到家中都不知道。
他坐在书桌前,看着面前的文牍与书册,脑子里全是张越的声音与话语。
那些话,那些声音,一个个字,都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天子,天下人之子?
士大夫大臣亦然?
看上去逻辑是没有问题……
但……
贡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而且……
“丞相当真舍得吗?”
“愿意吗?”
贡禹内心这两个问题一直在叩问着他自己。
他很清楚,张氏代刘,只是时间问题。
因为在现在,连刘家自己都已经承认了这个现实——朝鲜王刘胥、燕王刘旦,这两位宗室里的代表人物,手握重兵与大权的诸侯王都上表劝进过了……
所以……
“丞相这不是在给自己和自己的子孙后代,做一个笼子吗?”
“这是为什么?”贡禹想不清楚。
但有一点,是明显的——那位丞相,确实是打算这么做的。
而且他也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
仔细想想,永始之后,丞相和从前的执政大臣们,不就一直在做着削弱君权,减少君王身上的光环的事情吗?
未央宫里的小天子犯了错,被上官桀把手心都打红了的故事,整个天下人尽皆知。
甚至还衍生出了好几个版本的故事,被人搬上了舞台,唱成了蚩尤戏。
九卿有司,公开不给皇室面子的故事,也发生了无数次。
廷尉、少府,拒绝给太后以及太后的家人开后门的事情,更多次上过《天下时报》的头版头条。
皇权在这些年来,渐渐成为了,每一个人都敢议论、敢讨论的事情。
诸子百家的文人更是肆无忌惮的编排着历代先帝的八卦。
尤其是当年,太史令司马迁去世后,他的遗作《史记》被丞相公开出版发行,更亲自为之作序,赞曰:无韵之离骚,史家之绝唱!
一时天下人人竞相争睹。
然后……
无数人哑然失语……
因为,史记之中的那篇《孝明皇帝本纪》,将那位先帝的许多隐秘与故事,都坦露于人前。
宗室、诸侯王和太后,当然是抗议不断。
奈何,丞相却说:因言废事,吾甚不取。
于是,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天下人都知道了老刘家的那点破事。
皇权从此斯文扫地,再无神秘色彩。
所以……
“丞相是认真的啊……”贡禹在心里说:“这是天下之幸也……”
若是真的能做到,将皇权关进笼子里,那么对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除了皇室本身。
永始以来,共和执政,所有人都已经尝到了共和的甜头。
权力,从皇帝被下放到了大臣,地方州郡两千石、士大夫列侯贵族,也都尝到了参政议政,干涉国家大事的滋味。
将来丞相真要登基了,想要独揽大权,收回一切,恐怕,免不得又是一次血雨腥风,无数头颅落地。
但问题是……
“丞相这样做图什么?”
贡禹根本想不清楚这个问题。
………………
贡禹想的脑壳痛的时候,张越正在自己家的后宅里,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三个儿子。
这三个小混蛋,越大越调皮了。
而且,一个个都不爱学习,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调皮捣蛋,今天更是将家里花园都给挖了好几个窟窿,就为找些蚯蚓来钓鱼,搞得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
要不是嫂嫂袒护,张越真想把这几个臭小子送去西域那边,叫他们吃点苦头!
“都去给我将《张氏家规》抄写一百遍,然后送来检查,没有抄完不许吃饭!”张越板着脸,对着几个臭小子下令。
“诺!”混小子们垂头丧气,只能再拜而言:“小子谨遵大人之命!”
就在此刻,一个穿着花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的从前院跑来:“阿爹,阿爹,囡囡要骑马马……”
张越马上丢下这几个混小子,笑着跑过去,抱住这小公主,道:“阿爹来了……”
堂堂丞相、太尉、大将军,毫无尊严的在女儿面前蹲下去,然后背着这个小姑娘,在院子里到处跑来跑去,整个丞相府,到处都是丞相公主银铃般的笑声。
三位丞相之子面面相觑,不能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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