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味道又苦又甜,又酸又涩,让她一瞬之间尝遍了人生百态。
在安柚儿递给安潇湘第二颗栗子时,安潇湘似乎反弹了一下,反射性地从轮椅上蹦了起来,并且准确无误的抓住了橙子的手,“我记着潇湘宫还有些事儿没做完,告辞告辞……”
说完,两个瞎子各自搀扶着,身边簇拥着一大群宫人回去了。
安柚儿挑眉,反手将手中的栗子放入口中,有些奇怪的仰头看了一眼满头大汗的那可什豕,“它们干嘛?”
那可什豕抽了抽嘴角,又看了一眼她手中吃着津津有味的板栗,果断摇头,“没什么!”
安柚儿又回过脸,看着那伙浩浩荡荡,来去匆匆的身影,有些叹息地道,“虽说夏皇不讲理,却还是挺宠爱这个王后的。”
那可什豕不以为然,却也有些不赞同,“宠爱有何用,不还是不讲理?”
当夜,安潇湘做了个奇怪却异常清晰的梦。
是一面镜子,镜子里的人是她自己。她触上镜面,镜子中的人却在微笑,笑容温和,且人畜无害。
安潇湘有些惊恐,顿然松开了触碰着镜面的手,镜面中的人却没有松开手,仍在微笑着,笑容温和平缓,且漫不经心。
明明是她自己,她却认不出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潇湘笑着走了出来,镜面同水波纹一般,她慢慢地穿了过来,朝她走来。她的脚步同猫儿一般优雅,带着一种别样的勾人,举手抬足之间,尽是最陌生的自己。
她是谁?
安潇湘竭力保持着冷静镇定,面对着那个自己,对她说,“你是谁?”
听见安潇湘毫不遮掩疑惑的言语,潇湘慢慢扬起唇角的弧度,看向安潇湘时,带着几许温柔,似乎这句话,她已经等候了许久。
潇湘上前,慢慢拥抱着安潇湘,如同水一般的触觉,柔软却冰凉,她的声音更是柔情似水,“我是你,你是我,我是潇湘,你也是潇湘。”
四周的情景,也是如水一般散发着波纹,回荡着的是各式各样的情景,有安潇湘自己的脸,或是冰冷的神情,或是痛苦的神情,或是愉悦,或是愤怒。
也有夏无归、诸葛明空、芷、百里忘川、墨白,许多许多她认识的人,却在不同的情景,她从未经历的曾经。
看着这些画面,安潇湘仿若身处其中,却很快清醒了过来。
她都瞎了,怎么看到这些东西?
仿佛确信了自己身处梦中,安潇湘霍然变得有持无恐,并没有挣脱开这如水的拥抱,“那么潇湘,你想做什么?”
听见安潇湘的言语,潇湘的脸色有几丝空白。她慢慢抬起手,身体却如水一般穿过了安潇湘的身躯,触碰不到,却能感受到她的温度。
潇湘看着自己的手,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她面色霍然变得茫然,“我是谁?我是潇湘,我是…潇湘。”
潇湘抬起头,看向安潇湘,带着几分期盼,几分小心翼翼,“我想见她。”
潇湘的模样,从方才的有恃无恐变得无助,让安潇湘有些诧异,却蹲下了身子与她平视,“谁?”
听安潇湘说起她,潇湘的脸色又豁然变得温和,似乎忆起了什么美好的事一般,露出了笑脸。她做出拥抱自己的姿态,闭上了蓝眸,露出了享受的柔和,“墨儿,我的墨儿。”
墨儿……
一听到这个词汇,安潇湘当即如临大敌,有些警惕地眯了眯眼,“你找墨儿做什么?”
说完这番话,安潇湘又很快放下了戒心,让自己放宽心。
这是在梦中,她何必如此当真?
见安潇湘抗拒的模样,潇湘很快上前,想要抓住安潇湘,却径直穿过了她的身躯。
空气静默了两秒,潇湘又缓缓回过身,跌坐了在了地上,任由安潇湘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潇湘有些自欺欺人地喃喃自语,“墨儿是我的,母后都是为了墨儿,墨儿不要怪母后,墨儿……”
眼前的这个自己似乎疯魔了一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让安潇湘觉得莫名其妙。
她一定是累坏了,才会做这种奇奇怪怪的梦。
安潇湘转过身,看向水波纹上的画面,却被身后的潇湘唤住,她有些疯魔地叫喊道,“你能原谅我的,对吗?墨儿也会原谅我的,对吗?”
安潇湘又转过身去,看向那个疯魔的自己,有些不明所以地低头,“你做错了什么?”
潇湘并没有回这个问题,只是又上前了几步,做出跪拜的姿势。以最虔诚的姿态跪伏,“求求你,原谅我,我后悔了。”
安潇湘此时的心情极为微妙,只觉得很疑惑。难道她真的累坏了?居然做了个梦,梦到她自己跪自己?
见安潇湘仍在状况之外,潇湘显得有几分期盼,又向前了几步,再次问出一句,“你会原谅我的,对吗?”
就在潇湘的时候触上安潇湘的一瞬间,整个水波纹的球似炸开了一般,大脑轰的一声巨响,安潇湘睁开了眼。
一片黑暗。
安潇湘猛然坐起身子,惊觉额上有一片冷汗。她微喘着气,慢慢摸索着软榻,想喝口水冷静一下,却骤然被一只大手攥住。
一道熟悉而摄人心魄的声线,带着毫不遮掩的担忧,缓缓响起,“怎么出这么多汗?”
在那只大掌触上自己的一瞬间,安潇湘下意识缩回了手,面上浮着虚汗,脸色是一如既往的虚态病状,“没什么,做了个奇怪的梦。”
安潇湘本便不易入眠,醒一阵睡一阵,为了不打搅她安眠,夏无归都是等她睡着了才悄悄爬上榻,如今好不容易睡了两个时辰又醒了,更是无法入睡。
即便如此,安潇湘还是重新扯起被褥,躺了下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她又瞧见那水波纹一般的镜面摇晃。
镜面中的女人,是她自己,她...在流泪?
安潇湘慢慢上前,试探性地伸出手,再一次触上那镜面,却不同方才水一般的柔软,而是坚硬如铁。她对上那双含泪的蓝眸,“你...哭什么?”
“我好后悔,我已经没有和你争斗的意念与资格了,你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潇湘仿若看到救世主一般,向安潇湘投来了希翼的目光,却让安潇湘汗毛倒竖,莫名觉得这种目光十分熟悉,人畜无害、温和低谦,却隐藏着深不见底的暗流。
但是,这含泪又带着希翼的目光,极尽卑微的模样,而这个人又是她自己。
她心软了。
安潇湘触上镜面中的自己,仅有一片冰凉,“你想怎么做?”
许是这种诚恳的神情太过悲切,后悔、自责、痛苦,各种情绪,都在镜面中的自己身上伸延交织,安潇湘总觉得能与她感同身受,好似这个镜面中的人,也是曾经的她。
她已不再思考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只想让眼前的自己停止哭泣。
后果?她如今的下场,还不算惨吗?
镜面中的潇湘见她满面淡然、毫不在意的模样,甚至连思考都没有,一口应下。她有些诧异,又有些欣喜,“一日,我仅要一日,可好?”
安潇湘歪了歪头,又用手指荡了荡镜面水波纹,“然后呢?你想做什么?”
顿了顿,她又道,“若是给你一日,你又想要第二日,怎么办?”
“毕竟,人的贪欲是无休无止的,即便是我,也有想要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
隔着镜面,潇湘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双目泛红“我仅有一日了,一日过后,我便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出现在这世上,求你帮帮我。”
说着,镜面中的潇湘,又跪了下来,泪水急流悲切。
安潇湘见不得自己卑微至极的模样,她垂下了头,“好,你打算用什么作为交换的筹码?”
“交换...”似乎没想到安潇湘会说出这番话,潇湘望向了四面八方的水波纹,回荡着的,是二人共有的躯体所经历的回忆,“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所拥有的,也有我的一份。”
安潇湘只勾了勾唇角,并无表达情绪,“所以你什么都拿不出来?”
“你还真是...竟同我谈上了交换筹码,越来越像那个人了,”潇湘抬头看她,“你想要什么?”
安潇湘抬眼望向四周,一张一张熟悉的面孔、陌生的画面,“或许我该问,你如今拥有什么?”
她的视线掠过芷艳绝的容颜、狠戾的神色,或是勾人的情景,又扫向夏无归暴怒的脸色、喜怒无常的行为,或是与她拥抱的情景,甚至有些不堪入目的画面,泪水深漫眼眸,模糊不清的过往。
每一幅画面中,都有她自己,或喜或怒,更多的却是隐忍,不知当时的她在做着些什么。
雪山上众人欢笑,丛林中艰斗巨熊,摘星楼雷霆大作,放大了许多的望月楼,一片赤红妖花中,环绕着几株梨树,那梨树上,似乎有一截俏皮的妖红垂落。
一截雪白,模糊不清的容貌,清浅淡漠的声音,同天外仙人一般遥远,忆不清言语,却能回忆起语调。那般孤高,似世外仙人,白衣胜雪,他转过身,随即便是一片空白。
一面一面的望去,安潇湘将目光定格在一个最角落的画面上,上面是橙子与另一个姑娘,与她并排躺在一处脏兮兮的地面上,奄奄一息、狼狈不已。即便自己也在强撑着,橙子却扔紧紧抱着她,睁着那双含泪却雪亮的眼,一遍一遍地摇晃着她一动不动的身躯,发狠地呼唤着什么。
安潇湘听不见,却能瞧出画面中,橙子的绝望与无助,害怕地瑟瑟发抖,流着泪。
最后一幕,是一条狗,屁颠颠地跑向一个种满了红色花朵的院子。
安潇湘静静地看着这些曾经属于自己的过往,不悲不喜,也没有深究的欲望,似局外人一般,看着纪录自己的电影。良久,她再垂头看那镜面,只余下一片波澜无色,镜中人早已没了踪迹。
......
与往常一般,橙子在晨时便入了寝宫,服侍安潇湘起身晨跑,却在推门时听见了声响。她并不意外,以为安潇湘又早起了,自顾自地禀报着今日的消息,“主子,刘言连日收了十几份请帖,说第一公子与商会会长都发了帖子,要请您去商会露个面,要去瞧瞧吗?”
毕竟安柚茶坊的生意,还要仰仗商会,但是为了避开芷,安潇湘已经刻意忽略了好几日这件事,醉心研究新菜式与体术,闲来无事便去陪安柚儿聊天,上摘星楼荡着秋千吹风,躺在亭子中晒太阳,连问都不问一下,将所有事都抛给了刘言、良闵,只靠墨白与橙子的口头叙述了解情况。
橙子大概也了解安潇湘躲着的原因,却也不得不提醒一句,“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那些个百姓许久没见您露面,怕是又要胡思乱想,您好不容易竖起来的威名,便撂在这上头了。”
橙子自顾自说了许多,都没听安潇湘回话,以为她是恼了自己的多管闲事,又叹息一声,正欲苦口婆心地又说些话,却听安潇湘开了口,“知道了,我今日得了空便去见一见。”
见她这般轻易便应下了,橙子有些狐疑,却也并未深究,顿了顿,她又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主子,其实我有事瞒着您,前些日子青木流沅的事...其实...”
“知道了,你下去吧。”话还未完,便被潇湘打断了言语。
此事是橙子再三思虑了许久,反复鼓励自己,才说出口,怎料屋中之人却丝毫未在意过,未免让橙子觉得,有些...古怪?但说出了口,将话倒了出来,心中也舒坦了许多。
潇湘的逐客令让橙子心中堵塞,转身离开时又添了一句,“今日明王回朝,百官晋见,万民聚齐,您得盛装出席,梳洗的宫人已在潇湘宫外候着了。”
潇湘的声音传来,只是简单的一个字,“嗯。”
平日安潇湘虽话少,却不会如此冷淡待她,只让橙子心头微顿,却仍是未发一言,出了寝殿。
或许...昨夜没睡好,所以今日心情不好?
“等等,”刚走出去,潇湘的话又传来,让橙子回过了头,却听她问道,“皇与公主呢?”
这一句话问出来,又让橙子起了些疑心。安潇湘素来都是直呼其名,从不会喊皇这个词汇,更不会唤公主,只会亲昵地喊墨儿。况且,她今日竟主动问了皇的去向,平日她可是不会过问的。
秉着这样的疑惑,橙子回过了头,留在屋内,“皇怕吵醒了您,昨夜半夜入书房歇息了,公主许是同老师爷去私塾了...您要做早膳给公主吗?”
“早膳...”潇湘弯了弯嘴角,又忆起锅碗瓢盆那些个事,确非她所擅长的,“那些个事先不提,你去请皇来潇湘宫。”
橙子满心疑惑,却还是命人去请了。
玻璃走入房门,见自家皇正倚着头浅眠,而他踏入房门的一刻,那沉睡的巨龙也随之睁开了摄人心魄的褐瞳,带着极强压迫感,直扫向他。沉声道,“诸葛明空回来了?让他来见孤。”
玻璃面无表情地附身垂首,以最虔诚的姿态臣服,“不是,是王后命人来请您去一趟。”
闻言,夏无归原本沉凝疲然的脸色有了一丝松动,他眉头紧蹙了片刻,才应下,随即,当即便起身,大步掠过玻璃。
这般反应,好似安潇湘叫他去一趟,是一件十分难得是事,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即便同处一张床榻上,安潇湘也不会过多依赖他,从前或许能被他拥着,如今躺在她的身侧反倒会影响她的安眠。他能如何?只能连日将夏宫中所有龙涎香都撤了去,摆上花案,尽量让她不抗拒他,至少他能近她的身。
即便夏无归去的匆忙,一句话都没说,但玻璃还是瞧出了自家皇的脚步加快了些,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一众宫人涌入潇湘宫,为潇湘梳洗穿衣,也瞧见她一直在瞧着镜面,不免有人小心翼翼地疑惑了一句,“王后,您的眼睛……”
潇湘缓慢地转了转头,言语从容,“我的眼睛,怎么了?”
却见一众宫人都一副疑惑的模样,似乎她能这般从容,实为惊世骇俗?
此时,殿外传来一阵凌乱而稳重的脚步声,带着一股熟悉而极具压迫感的气场卷席而来,想做那气息涌入的一瞬间,屋内便充满了暗墨色的空气,压的人只喘不过气来。
就这般的气场,整个夏宫还能有第二个人吗?众人不敢说话,面面相觑地退出了殿门。
宫人们纷纷涌出寝殿,仅有橙子还一动不动的杵在门边。
霸凛傲慢的帝王大步而入,褐眸随意一扫,随机精准无误地定格在那纤细的倩影上。
夏无归来了,潇湘仍坐在那处一动不动。她将目光定格在梳妆台上的沉木梳上,伸出纤手,拾了起来,朝他的方向摊开手,“来了,帮我梳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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