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杨府。
杨家毫无疑问是长安最具名望的一族,杨家从杨彪这里算起,自曾祖父至此杨氏一门已“四世四公”,与袁家一门的“四世五公”不相上下,并为东汉朝廷的两大政治世家。
因此,整个长安名门贵阙中,无一能比得上杨府那般奢华大气,仅是门前那六重石阶,就让一些人望而却步。
可杨府虽奢华,却也不会落了俗套。尤其后宅杨彪所居的小园子,更是独具匠心。这一园林当中,到处都是山水,花卉、竹林、小桥、流水、假山将园中的空间巧妙的分割成上百个小空间,每个小空间都有样式各异的楼台轩阁,最是闹中取静,处处楼阁之间都有回廊连接,回廊之外便是繁茂的花木,所以格局十分优雅隐秘。
此刻大汉的光禄勋杨彪在津津有味地读着一篇文,看到廻廊当中转出那人,不由展颜笑道:“景兴来的正是时候,蔡伯喈刚修撰好了《汉书》,你来正可与我一同品鉴一番呐。”
被刘协气晕过去的王朗,终究还是来到了杨府,此时他闻听杨彪热情招呼毫无兴致,一脸苦闷叹道:“天下纷乱,兵戈不息,数万黎庶生灵涂炭,你还有心思看这《汉书》?孰不知百年之后,你我这般碌碌无为,定然被后人口诛笔伐!”
见久未相晤的王朗一来就是这等口气,杨彪也肃了脸色,放下《汉书》为王朗斟了一杯清茶,开口问道:“景兴可是在陛下那里求援无果?”
王朗一见那盛清茶的茶杯,那脸色就更加难看。可终究来到长安后还没喝上一口水,不由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才痛惜说道:“何止无果,简直惨不忍睹。文先兄不知,我在陛下面前活活被气晕厥了过去,这事要是传扬出去,你说我还有何面目见主公?”
杨彪一听此事,当即适时开口说了一句:“景兴兄不必如此,曹孟德那里呆不下去,投入汉室这里来,非但重归正朔,更能谋得两千石高位。”
王朗一听这话,火气登时再度上涌:“那等迟钝不明的天子,他岂有那识人之明?袁曹大战已然如火如荼,他却一副懵懂不知的模样,简直不知所谓!”
抱怨完这句,王朗就想再喝一杯茶,可斟茶的时候,微一侧目便看到了杨彪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那眼神,就跟看一个傻子一般,王朗登时泄气,不由摆手说道:“我知道,咱这位天子乃天纵之才,当年以少年之身,便能在董贼手下保汉室不散。如今更是令汉室有中兴之相,实乃万中无一的奇才。然陛下狡黠多智,偏偏与我装痴扮傻,我是空有移山填海之力,却无处施展呐!”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陛下纵然再天资聪颖,也不是毫无破绽。景兴你之所以徒劳无果,皆因未寻到门道而已。”
杨彪这话一落,王朗那斟茶的手都为之一颤,随即再不管那茶水,急切开口道:“恳请文先兄教我。”
杨彪淡然一笑,神神秘秘地说了一句:“陛下非安于宫中之人,最喜白龙鱼服,深入市井。若是能在长安城中,遇得一不识他身份之人,一番讨价还价买来一件事物,更会喜得向皇后夸耀数日。”
“久闻陛下大兴商道,致使关中数年富庶,汇通天下。然此事又与我何干?”王朗不由皱起了眉头,他虽学孔孟,又恪守简朴修身,但他却不鄙商贾。如他这等将学问做到如此开容的,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饱学经世之士。
只不过,他还是想不明白,杨彪为何忽然会将话题扯到那商贾之事上。
“景兴当局者迷矣,我是说,陛下经略天下,虽也用仁德权术,但骨子里,却将这天下看做了一盘大生意。而你此番前来,说得雅点,就是博弈;说得俗点,就叫交易。既然是交易,你空口白牙过来,便想让陛下前殿用诏、万军齐出,是不是有些太过想当然尔?”
王朗先是皱眉,怫然不悦。可想到今日早上活活被气晕一事,又知非如杨彪这般不可。这一下他就仿佛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窍,不由身子前倾,更加情真意切道:“还请文先兄明言。”
“好。”杨彪微微一笑,浑然没有半点推辞道:“既然如此,我便用这交易之术与你解释一番。这天下的交易,无非两种。你情我愿,强买强卖。你情我愿又包括两种,公平交易,互惠互利;另外一种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当初,你家主公倚靠袁绍,对汉室多有不敬。虽然后来你家主公认清了大势,渐渐靠拢汉室,但不管怎么说。汉室乃天下正统,你家主公却不过一地之臣,以臣犯君,陛下又岂能轻易一揭而过?由此,两方既无礼尚往来,那今天轮到你主动登门,求人办事,当然也没有那么容易的事了。”
“文先兄高见!”听杨彪这一番解释,王朗陡然有茅塞顿开的感觉,不由开口说道:“适时,我被太医令张机救醒之后,仍旧不肯放弃。你可知陛下如何告知?陛下竟然说,他需要召集满朝文武研究研究……”
只要稍微接触官场领导的人都知道,所谓研究研究,那将意味着什么。更不要说,当初曹孟德就是用的这招忽悠了许攸,王朗如今为曹操手下,焉能不知这其中的玄机?
“景兴兄不必怀疑,陛下此番必然会召集群臣,在朝堂上好好给你演一场戏的。不过,最后决议的结果,想必你也清楚,必然会是一拖再拖。甚至,还会用上各种你闻所未闻的借口,直接拖到袁曹大战结束,都不会有个确定的决议。”
王朗一想刘协那一番装傻充愣的模样,周身不由一阵冷寒:他相信,那个丝毫不讲什么脸面的汉室天子,必然会这样做的。
而接下来,至于怎么做,王朗也不用杨彪全说出来了。有些事,说出来也就没意思了。
此时王朗已然认清形势比人差,只能挨宰认栽。既然博弈的主导权掌握在汉室天子手里,那位天子就必然通过技术处理,让自己这里增加交易筹码。
并且,王朗也相信,身为当初最谙官场和商贾之道的曹嵩之子曹操,必然是懂得游戏规则的。甚至,还有可能,就是因为如此,他才派自己前来。因为,他知道自己必然会来杨府这里探探口风的。
一想到这里,王朗便亟不可待道:“文先兄,既然如此,你看我等要拿出怎样的诚意,才会令陛下消了那胸中意气?”
不错,在王朗看来,刘协这就是在耍小孩子脾气。只不过,这耍脾气的时机特别准,他才不得不照单全收。
可想不到,这话一出口,一直笑容晏然的杨彪却忽然脸色一肃,开口道:“景兴,此时关乎天子心情,更攸关汉室的颜面,岂是我敢随口置喙的?”
王朗这叫一个气啊!
什么耍小孩子脾气,这分明就是一个圈套:你跟那汉室天子,分明就是一伙儿的!此刻你们看准我们是条肥鱼,就要狠宰一刀,还要我们主动开价,你们这不是耍流氓吗?
怪不得,怪不得我一问这事儿,你就毫无保留地解释给我听。原来,全在这里等着我呐!
你们汉室这些君臣,能不能别这么不要脸!
可咒骂归咒骂,腹诽也只能是腹诽。此刻的王朗,仍旧只能装出一副受教的模样,恭敬向杨彪致歉道:“是我唐突了,还望文先兄莫怪。”
“你我情谊,何需如此?”杨彪这才转颜一笑,那脸色跟他儿子一样,一副狐狸脸。
王朗在长安是被坑惨了,再不想多待杨府一刻:“既如此,那我便返回兖州,尽快与主公商议出一个章程。”
“不急。”杨彪这时又伸手拦住了王朗,待王朗还要拒绝的时候,杨彪却再度面色一沉,指了指北方道:“陛下拒绝出兵理由,上述不过其一。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汉室一旦出兵,天子必然会再度御驾亲征。可这个时候,长安离不了天子呐……”
王朗不由顺着杨彪所指望了望北方,一时间想到了什么,面色大变:“文先兄是说?……”
“不可说,不可说呀……”这时,杨彪松开了自己拦着王朗的手。但他却知道,王朗暂时也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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