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杨应麒问出了什么事情,阿鲁蛮哼了一声道:“大哥他疯了!竟调漠北诸部南下练兵——虽然他没说什么,但从种种迹象看来已经很明显了!他竟然要用胡人南征!契丹旧部和生女真降卒(汉军中的生女真降卒主要是归降的宗翰西路军,与阿鲁蛮蒲鲁虎领导的、汉化已深的熟女真不同)由耶律余睹部署训练,刚刚南调的漠北诸部分作三部分,一部直接纳入中央军,另外两部分别由曲端以及那个新任的上将任得敬训练节制。最熟悉南方形势的人里,王宣调入漠南,这便罢了,毕竟这几年他一直在北边做事,可一直在黄河沿线作战的王彦、赵立等人也一概不见起用,这未免太过……太过任人唯私了!”阿鲁蛮是大汉四大元帅之一,中枢大规模的军力调动虽然不必经他同意,但如无意外一般都要知会他。
杨朴道:“我原本认为陛下也许是实则虚之——阳以训练胡人为名,阴调刘锜、种彦崧图两川,调王彦、徐文、曲端等图河南,调赵立图山东,遣水师威胁江南福建,如此则虽然未必能够全胜,但至少可保不败。但现在从调动和训练漠北诸胡的规模与费用看来,只怕陛下并非拿这些胡人做幌子,而是真的要用了。虽然中央军系的训练有化弱为强的本事,但就算是经年的训练恐怕也难以改变胡人不耐热、不习水的天性。所以陛下若真要驱胡马南下,我……我实在是不看好这次的南征!”
杨朴虽然是文臣,但也曾长期兼管与军事行动紧密相关的外交、情报、后勤等事务,如果说杨开远是武将而通文事,那杨朴便是文臣而通武事,虽然他上不了战场,但在后方运筹帷幄、言兵论战却也不能以文人谈兵视之。这时他虽为封疆大吏,却还挂着副总理大臣的衔头,因此对中枢的形势一直很在心。
杨应麒听了杨朴的分析后道:“还在大鲜卑山那边的时候,我也和朴之一般的想法,但在大鲜卑山那个我们藏身过的山谷中住了一段时日以后,我对眼前之事又有了另外一番看法。”
杨朴哦了一声,阿鲁蛮也抬了抬身子道:“什么看法。”
这时屋内只有他们三个加上林舆四人,但杨应麒还是回顾林舆道:“你去玩吧。”
林舆吐了吐舌头道:“我也听不得啊?”
杨应麒道:“我虽然罢相了,但对大哥的性情谋略、对大汉的内部情况知道得比谁都清楚,我的推测若是无误那便是大汉的顶级机密,你如何听得?”
林舆又吐了吐舌头,出门去了,杨应麒这才道:“胡马确实不宜转战于东南,一入江淮更是危险,但我们得兼漠南漠北,同时拥有胡、汉之利,又恰恰是我们的军事力量胜过南宋的关键之一,一旦南征,若将这个优势弃而不用,未免可惜。”
“就算可惜又有什么办法!”杨朴道:“胡马之利在于西北,舟楫之利在于东南,西北之宝到了东南便成废物——这一点七将军岂能不知!”
“不然。”杨应麒道:“南征之战,不一定要到江淮打的。”
阿鲁蛮和杨朴面面相觑,均感不解,阿鲁蛮道:“不在江淮打,那还跑岭南去?”
“不是。”杨应麒道:“在南征的战场上,有一个地方还可以用得上骑兵的。不但能用,而且能够很有效地发挥骑兵的长处!”
杨朴叫了起来:“河南!”
“不错!”杨应麒道:“如今洛阳在我们手里,自嵩山以东则为平原,数百里间一马平川,自古便是骑兵纵横之处!当秋冬之际,胡马在此驰骋正好发挥其威力!”
阿鲁蛮道:“虽然如此,但河南一地不过是南宋一小部,而且还是他们初得之地。就算我们占据了河南,接下来也还有很多仗要打的,甚至可以说大头的仗其实在南边!若是赵构干脆弃了整个河南,那大哥用了这么多人力物力训练这些漠北胡人便都成了白费心思!”
“不!五将军!赵宋不会轻易放弃河南的!”杨朴道:“汴梁是赵氏故都,就算赵构心里想放弃也不好出口,而南宋军方驻河南的兵将士气正旺,要他们主动提出放弃故都更是不可能。所以汉宋之间在河南必有一场大战!而且还将是倾国大战!”
阿鲁蛮心头一动道:“你是说大哥这番志不在夺汴梁之地,而在瓦解南宋驻守河南的大军?”
“不错!”杨朴道:“若于秋冬之际决战于河南平原,我们的胜算也会很高!”
不以攻城掠地为目标,而以毁灭敌人有生军力为真正目的——能拥有这样的战略思维且用于实战的人,当世寥寥可数,就连阿鲁蛮和杨朴之前也未曾想到。阿鲁蛮听到这里已忍不住点头,说道:“若是大哥真的如此打算,那我就放心了。先以骑兵摧毁岳飞所部,再调王彦、赵立等南下江淮湖广,如此一来便是将我大汉各路军马的长处都用到了极致!老七!以前只道你精通文政,旁通军事而已,没想到你对军事也如此精通——你说的这个,连我都没想到呢。”
杨应麒却道:“五哥过奖了,说到军事上的能耐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能想到这一点,并不是由军略推知,而是由政略推知。”
阿鲁蛮哦了一声,便问:“这是怎么说?”
杨应麒道:“其实自从知道大哥调胡马南下,我一直也都在想这个问题,但一直都想不明白,直到我在大鲜卑山的死谷当中,回想大哥一生的行事作风才若有所悟!五哥,大哥和你、和六哥不同,他虽然也领兵打仗,但他胸中是有天下大局的,而且有可能的话会顾及到天下苍生!这一点,是我和大哥能合作这么久的真正基石。不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大哥和我在手段上有所差异,嗯,应该说他的想法从来都比我更加务实一些。”
杨朴心道:“但也更加狠辣一些。不过在这个乱世之中,不狠辣又如何成事?”
杨应麒继续道:“回到了这一点上之后我继续想,便猜以大哥的胸怀,一定也不愿意将整个东南打烂!不愿因为一场内战而使得华夏元气大伤!所以我便猜大哥对南宋的思路,一定是先卸其兵,解其甲,然后攻其心!”
杨朴问:“如何攻心?”
“用大一统的向心力!”杨应麒道:“自秦混一天下,大一统之概念便长存于华夏民心深处。因存在大一统的向心力,所以华夏内部一旦出现一个有希望一统天下的好政权,处于下风的政权要想长久地负隅顽抗便很难。南北朝能割据数百年,那是因南朝常弱,北朝常强,桓温刘裕之雄均是昙花一现后继无人,但弱者为华夏强者为胡蛮,故南朝虽弱而不服!一旦北朝汉化,南朝抵抗北朝的意志就变薄弱了,隋文之下江南正是因形就势。宋初赵匡胤兄弟能那么轻易地收拾吴楚,也并不仅仅因为宋军强劲,吴楚民心之思一统亦是一大关键。”
杨朴颔首道:“不错,当时吴越、楚蜀均无混一之志,天下既思一统,便只有寄望于宋。”
“所以,只要我们能在气势上完全压倒南宋,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杨应麒道:“我大汉与昔日之金人不同,金人乃是蛮夷,金人侵宋乃是以夷变夏,所以赵构当初虽然微弱,仍然能得到天下士民的支持而渐转强大。但我大汉今日已是华夏正统,南征正是华夏内部寻求一统!如今南宋还能苟延残喘,全在于南方军力尚强,赵构又能爱民,南北优劣还不够明显。且南宋又有岳飞破金之威,将士因之而振奋,民心因之而凝聚。但如果南宋诸路大军中最精锐、最重要的河南驻军被大哥全歼于汴梁城下,那时又会如何?”
杨朴忍不住抚掌大笑道:“若是那样,不但赵构的信心会被击垮,东南的士大夫也会尽数北向以待我军。江南、湖广、两川、领表都可传檄而定!”
杨应麒含笑道:“传檄而定说得太过了,就算我们吞并了河南,接下来的仗还是要打的。不过岳飞所部一旦瓦解,南宋之武人便会失去信心,文人如秦桧、刘豫等辈也会坚定向北之意,那时再用政略辅佐军势,则统一大业,十年可成!不仅如此,将主战场设置在河南,也可避免战火蔓延过广,避免东南、两川受到太大的破坏,这对保存华夏元气,也算是无奈之中的上策了。”
这一席话听得阿鲁蛮大感欣慰,连声道:“要真像你这么说来,大哥也还不糊涂!”
杨朴经过一番沉思后却道:“我仍有一虑。”
杨应麒问:“朴之担心什么?”
杨朴道:“如果陛下确实如此打算而且能够成功,那曲端、任得敬以及漠北诸胡将必建大功,韩昉、刘萼及其部曲必掌大权,国家落到这批人手上,可未必是一件好事。”
杨应麒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但这时却安慰杨朴道:“朴之,或许只是我们过虑了。韩昉他们虽然与我们政见不合,但也未必就会存心办坏事。你在外,我在野,虽都不在中枢,但也还有牵制他们的可能。”
杨朴叹道:“现在自然还能牵制,但等他们成就了一统天下的大功之后,只怕就难以牵制了。”
杨应麒也叹道:“话是这样没错,但天下事本难两全,让韩昉他们一时得势,也总比南征失败来得好,朴之你说对吧?”
杨朴道:“不但韩、曲等人,就是陛下恐怕也……唉,现在陛下已经连七将军你的话都听不进去了,等他完成了统一大业,功盖当世之时,只怕……只怕我们就更难说话了。”
杨应麒闻言默然,这些年来他一直努力的就是促成一个更加合理有序的政治制度,他一直认为只要汉廷能在政治制度上超越南宋,那么江南之士来归便只是迟早的事,就如今的情况来说,赵构君臣在东南的努力也确实让南宋呈现中兴气象,但论到制度层面则毕竟北胜于南,正是基于这种优势让杨应麒认为南征之事可以缓行。
但折彦冲却认为这种想法太天真了,他认为“战胜于朝廷”必须落实到一件事情上——确切来说就是一场大战才能实现。折彦冲不认为历史上的经验会完全适用于现在、适用于将来,他认为割据得太久会造成太多不可控制的变数,因为古往今来因为偶然事件而令形势改变、因为形势改变而令制度变质的事情太多了。
“可是万一让制度变质的不是对我们不利的事件,而是对我们‘有利’的事件呢?”
正如这次南征一样,胜利了可以让大汉一统天下,但与此同时皇权的急剧膨胀与文武的失衡也将不可避免,所有能制衡皇权、制衡军方的势力都会在这千古功业面前黯然失色。那样的局面对大汉来说真的好么?对华夏来说真的好么?对天下来说真的好么?
杨应麒念叨着祸福相倚的古训,琢磨着杨朴的忧虑,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世界了。
出于各方面的考虑,杨应麒在黄龙府没有停留多久便南下津门,过起了深居简出的生活。
辽南的老部民有一部分迁到了京城,但仍有许多留了下来,而且迁到京城的也有一部分因为不习惯而迁了回来,所以这里依然是大汉元老部民的窝,虽然他们未必是反对南征的,但人总是同情弱者的,对大将军罢黜了的七将军充满了同情,杨应麒回到这里时,老部民们都当他亲人一般迎接。
“他们真像我们的乡亲。”林舆说。
“他们啊,就是我们的乡亲!”杨应麒纠正他。
不过这读书钓鱼的逍遥他们也没能享受多久,因为那个震动天下的消息终于传来:南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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