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辰看得出来宁钰有多么纠结。
不是宁钰七情六欲全写脸上了,不是这么回事,宁钰还没那么笨。
而是……他感觉得到。
宁钰表情虽然从容平静,可是周身的气息却不大稳当。
这在以前莫辰如果留心,也能探察到。但是现在对他来说,宁钰简直是明明白白把“我有心事”四个大字刻在脸上身上了,就跟暗夜里的明灯一样显眼。
宁钰给他看自己那块罗盘。
和前次不一样,罗盘毫无感应,就象站在一片毫无机关的荒野之中一样。
这当然不可能是他的罗盘坏了,那只能说,是回流山的阵法不对头。按说即使这个大阵彻底崩坏了,但是残留下来的阵眼不会就这么烟消云散。何况回流山还算是一处灵气充足的宝地,即使从来没有过阵法,罗盘在这里也不会对地脉和灵气毫无反应。
所以现在这情形看似正常,其实是很反常的。
莫辰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投向远方。
在他眼中的回流山,显得既熟悉,又那么陌生。
他的目光似乎可以穿透这茫茫雨雾,看到旁人看不到的地方。
回流山四季分明,春季满山是花,夏季满眼浓绿,秋季黄叶招展,严冬时满山银装素裹。
一年四季,不会早,也不会迟。所以世人才说,这世上最公平的事就是时间,不管你是皇帝还是乞丐,拥有的时间都是一样长短,一样快慢。甚至天地万物,花鸟虫鱼,谁也不能例外。
可是现在在他的眼中,时光就好象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撕扯拼凑在了一起,从秋到冬,由春至夏,飞快的变幻着,就象这座山在飞快的更换衣裳——
那是倔记忆中的景象。
是他曾经在回流山经历的过往。
他的意识一直被困在这座山里。魔龙被困杀之后,他就这么一直待在这里没有离开。
这漫长的时光里,他忘了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能往何处去。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甚至连仇人是谁也忘了。
填满这些空白的就是回流山的一年四季。
起先他既看不到,也听不到,更没有办法感觉。
后来他先是能听到了,各种细微而丰富的声音,印象中第一次听到的就是春夜里的微雨声,就如同现在一样。这声音绵绵不绝,平和,安谧,仿佛时光要凝固在这一刻一样。
后来他渐渐可以看见了,夏季的回流山满山浓绿,绿得让人沉醉。然后仿佛只一眨眼的功夫,漫山遍野被西风吹得泛起了金黄,大片大片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落在地上,落在水中,落在涧底,积了厚厚的一层;接着就是漫长的冬季,山上格外寂寞寥落,满山封冻,冰雪仿佛永远不会消融。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想到,再远处是什么样子?那起伏的山峦之后是什么地方?那里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
然而他却无法动弹,只能这样想一想,却过不去,看不到。
这个偶然的念头就成了执念。也许山后面什么也没有,也许山这边的景色并没有不同,看到了也会觉得“不过如此”。然而就因为过不去,看不到,这个念想怎么也抛不开了。
由这一个执念,生出无数的烦恼,心境就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无拘无愁了。
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为何会在这里?
他……要怎么才能离开?
四季变幻在他眼中再不是美景,时光变成了漫长的煎熬。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该往哪里去?
这三个问题,大概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思量过。求道求的是什么?无非也是绕着这三个问题打转。
因为失望了太久,有魔道中人上山烧炉炼器的时候,却意外带来了转机。
为了诛魔,这山上的阵法被改动了。
当时被称为魔头的徐王尊,被后世人传得神乎其神。正道中人对他当然没有什么好话,什么杀人如麻,无恶不作,似乎那些年里只要有人死,十之八九是他下的手。只要是坏事,就一定同他扯得上关系。魔道中人却对这个险些灭绝了正道的魔尊格外推崇,本来嘛,魔道中人就是谁拳头大服谁,徐王尊是否后无来者不好说,但一定是前无古人。只听这些人说话,徐王尊的形象更加难以揣测,吹得都没边了。
但是这人他见过,和外面的人传说中没有一点儿相似。既没有身高九尺,也没有青面獠牙。这人第一次上山时这里还被人称为玉龙山,这人只穿了一件青衫,带站一柄剑,看起来没有半点魔气,倒象个游学的读书人。
他说话,行事,都和一般魔道中人不一样,甚至当时正道魁首、丹阳掌门还来拜会过他一次,听说话,他们年轻的时候甚至还认识,有几分交情。两人见面的时候也没有针锋相对,打生打死,坐下来喝了茶,说了话,一直显得和和气气的。不过真到了动手的时候,谁也没有手下留情。
徐王尊也好,丹阳那位宋掌门也好,都死在了这座山上。这座山一大半地方都快被血彻底浸染,杀气冲天。有些尸骨被收殓带走了,有的……连收的人也没有了。
这些零碎尸骨后来都被掩埋在后山,也就是回流山那片墓地里。被掩埋的有丹阳仙门的人,有旁的宗门的人,当然,其中肯定也混着魔道中人。
然而人死都死了,被掩埋时并没有分别,都混在了一起,立了一座没有刻字的墓碑。
转机就在诛魔之战之后。那场血战中死了多少人他并不在乎,诛魔之战后,原本困缚着他的力量忽然间就松脱了,他可以离开原来那道山涧,可以达到山脚下的草坡与河滩……那时候这山下没有什么回流镇,只有零星几户人家,开了几亩地,平时还是打猎为生。
那些人来了,死了,没死的也都走了,其中有一个留了下来,将这里改名回流山,自己做了一个光杆掌门。不过那时候他身边还有两个受了重伤的师叔伯,一二年里都死了。
有一日,有人将一个襁褓抛在山脚,襁褓中的婴儿已经断气,但身体犹有余温。
莫辰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他是谁?
是未满月就被害死的葬剑谷主之子,还是数千年前被困死在山中的魔龙?
都是,也都不是。
他就是他,是师父的首徒,是回流山的大师兄,他现在脚踏实地站在这里。过去不值得花偌大心力去寻索,未来还在远处,最重要的只是现在。
“莫兄,”宁钰指着远处:“那是师父他们吧?”
莫辰点了点头。
回流山这个名字是师父改的,但是师父不是一拍脑门偶然想出这个名字,还是胡真人知道他要自己开宗立派,热心的上赶着给他占卦,共占了三次,三个字里挑了回字与流字,这山才变成了回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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