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跟在无名英雄纪念碑的背后,不是庄严整齐的军阵,而是稀稀拉拉,走的歪歪扭扭的一队士兵。哪怕他们穿的是最光鲜的甲胄,却依旧落魄,哪怕他们努力挺直脊梁,却有绝大部分的人,依旧站不直。
不是他们存心敷衍,每一个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因为他们是,残兵。
将军难免阵上亡,但是实际上,绝大部分的士兵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战后的伤口感染,很多时候,甚至不是致命伤,只是一个小伤口,也会因为感染而被埋进尸坑。而伤兵营,因为它险恶的卫生环境带来的高死亡率,几乎让绝大部分抬进来的士兵,都成了等死之人。很多情况下,绝大部分士兵宁可自杀,也不愿意进伤兵营。
这样的情况,直到项羽从桃源城把紫烟抢出来才得到改善。自从紫烟带来了高纯度的烈酒,和一帮经过简易卫生训练的诡异的砍医之后,项家军的阵亡率下降了五成还多。
但是,能活下来的人,也未必每一个,都是完好的。生锈沾满细菌的刀剑,滚热的金汤,滚过狼粪的箭头,让没有更多手段的军医们,只能选择把手上的部位切掉。切块肉,隔个鼻子耳朵,剁个手指脚趾,都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事了。更多的是,砍手,砍脚。所以,这些军医,有了一个另类的名字,叫做砍医。
而过了砍医的手术台,下来的就不再是完整的人了,哪怕他们曾经是最勇猛的战士,现在却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残兵。
已经成了残兵的他们,哪怕军魂仍在军威不减,可是他们依旧无法再上战场了。他们会解甲归田,会被分到足够的土地,他们手里的赏金足够他们雇佣两个佃农,过上小地主的生活。他们会有当地的官员专门负责照顾他们的起居,保证他们的生活,比起那些永远埋骨他乡的人来说,他们已经足够幸运了。
可是难道这样,就能够了吗?一切的补偿也换不回他们健康的肢体,他们的离开也没有带走健全者的记忆!他们的功绩不会因为肢体的残缺而被遗忘,他们的残缺就是他们最大的贡献!
项羽要用第一批进入咸阳城的生人的荣耀,为他们的军旅生涯,画下最辉煌的句点!
所以,这条队伍的第二批人,就给了这些,残兵。
哪怕这样的布阵被范增等人极力反对,但是项羽还是一意孤行坚持了他的想法!
而他的坚持,让他收尽天下军心!
都是用命拼富贵的人,看着一个个都滚刀肉一样无畏无惧,可是既然是人啊,就哪里能真的无所畏惧?
上过战场,经历过那样的修罗血域的人,其实心里都有数。谁知道哪一天就倒下了?谁知道哪一天就残缺了?既然选择了用命来搏富贵,就知道了有这样的后果。
可是知道归知道,谁不想死后功绩有人记得?谁不想因残退伍的时候,还有照顾余生?!小老百姓没有那么高的觉悟,谁的待遇好就给谁卖命,给谁卖命不是卖呢?可是现在,项羽用两个方阵告诉天下,他不放弃任何一个做出贡献的人!不管是已逝的往生者,还是残缺的在世者!每一个人的功绩都他都不会忘记!已逝的,有抚恤,再生的,有补偿!
得此主君,还有何人畏死?
商鞅用军功换爵位土地的政策,为秦国造就了一批批不畏苦寒,不怕艰险的秦国士兵。
项羽用入城仪式的两个方阵顺序,为他的帝国造就一代又一代敢于赴死天下归心的绝世强兵!
他们这一方有多容光焕发,精神抖擞,斗志昂扬,荣耀辉煌,等在咸阳城门口的人,就有多消沉抑郁,萎靡不振,垂头丧气,悲哀耻辱。
胜者为王败者贼,自古以来的规矩就是如此。春秋战国四百年的狼烟已经把这条规矩写到每个人的骨子里,但是认可归认可,当这样的事情降到自己脑袋上的时候,有没有这么容易接受?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更何况,战国以来的数百年,他们都是以胜利者的姿态面对这条规矩,现在轮到他们当失败者了,这种落差,就像天朝上国沦为东亚病夫一样让人难以接受。
更何况,他们现在最害怕的,是项羽会不会摘了他们的脑袋作为他们踏入咸阳的纪念品。
本来就是因为贪生怕死才投降的人,性命比什么都大。而项羽的杀意,黄河边巨鹿战场上的十几万具王离军尸骨已经给他们做好了榜样,他们很怕,怕步入他们的后尘。
而最怕的,应该是站在他们之中,最前面的那个人。
系颈以组,白马素车,奉天子玺符,降帜道旁。
这是史书上关于投降礼节的记载。但实际上的场面,远远不是这十七个字可以概括的。
在一片丧服缟素中,公子婴……哦不,或许应该叫帝子婴,帝子婴应该是最狼狈的那个了。
身后停着黝黑的棺材,白色的丧服下面什么也没有穿,散开的衣襟露出大片大片因为没有见过太阳而白皙,也因为没有运动而略带松弛的肉,脖子上挂着麻绳,麻绳上牵着一只不断扭动的山羊,山羊拖得他左右摇晃,却还是不敢把手放下来,因为他要牢牢把双手举过头顶,半点都不能含糊。
因为他的手上捧着秦国的传国玉玺,和氏璧。
当初赵高选这个公子婴来当这个要送命的秦三世,标准应该是和项梁选熊心这个牧羊娃当楚怀王是一样。
要的就是够弱,够无能,够听话,才能当个合格的替死鬼。
虽然没有想到,这个公子婴身上居然还存在着难得的秦人血性,叫上三两个小伙伴就把权势通天的赵高给宰了,但是他的条件的确是够弱的。
也许原先,因为他杀赵高的功绩还会让人高看一眼,可惜时间太短了,而从他站在这里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丧失了一切价值,唯一仅剩的作用就是做一颗探路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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