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麟一身素服,到嫏嬛女学的时候,是十分不耐烦的:“贵妃有什么事要吩咐?”
上官筠看着这个哥哥,想起从小到大他对自己的一心回护,就连当初早知道自己不是亲妹妹的时候,他还会为了维护自己将霍柯打断腿,牺牲自己的锦绣前程和霍家决裂,无论如何,这份情谊都不是假的,然而,想到接下来自己说的话,将会让大哥脸上出现憎恶、愤怒、冷漠的神色,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心如刀割,她微微抬了抬下巴,将心里那最后一丝眷恋狠狠扯下,说话:“哥哥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我和您相求,要留下的一个聋哑老妈妈吗?她死了。”
上官麟一怔,抬眼去看上官筠,他已经许久没有认真看过这个妹妹了,上官筠眼圈带着红,然而却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哥哥大概不知道,那个聋哑妈妈,就是柳妈妈,我的奶娘。”
上官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上官筠微笑着:“不错,我早就找回了她,她被老夫人灌了火炭,刺穿耳膜,切了手指,仍然还是挣扎着活了下来,她告诉我,我不是上官家的亲生女儿,只是一个替上官家振兴门楣的工具。”
上官麟沉默了,上官筠含泪笑道:“我自然是不信的,一笔一画教我习字,一本书一本书给我讲解的父亲,不是我亲生父亲?每天变着花样陪我玩,去到哪里看到好东西都要带给我的哥哥,不是我的亲哥哥?这定然是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想要挑拨我们的关系。”
她抬起脸直视上官麟:“哥哥,你说是吗?”
上官麟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口欲言,却不知从何说起,上官筠却摇了摇头:“哥哥不必说了,我知道,德妃,才是你的亲妹妹,你们发现了亲妹妹,就可以将从小当亲女儿养大的养女,毅然推了出去,作为给亲女儿挡风遮雨的工具……”
上官麟忽然断然道:“我劝过你,父亲也劝过你,和秦王和离!是你自己一心要往那条路上走,如今败下阵来,却要怪我们?”他眼神忽然敏锐起来:“祖母从宫里回来就腹泻垂危,该不会是你下的狠手!”
上官筠冷笑了一声:“哥哥看来是不想再和我说什么兄妹之情了,还是德妃最配做你的妹妹啊。也罢,既然只剩下利益,我也和哥哥谈利益,我今日却有一桩事,要和哥哥交换。”
上官麟压下心里的暴怒,冷漠道:“贵妃还有什么话想说?”
上官筠淡淡道:“柳妈妈临死前和我说,当年上官夫人兵没有死,只是因为失了贞节,没办法回来,朝廷又已表彰为贞妇,她已经没办法恢复身份了,只能隐姓埋名隐居着。”s3;
上官麟忽然暴跳起来:“你说什么?她在哪里?”
上官筠抬眼看着上官麟,这是她冥思苦想以后编出来的谎话,然而她有把握能诓住上官麟。因为自己自幼也一直在想着自己母亲若是没有死就好了,若是知道生身母亲未死,她是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的,只是她没想到命运愚弄了她,她的生身母亲,是奶娘。但是这个时候,她仍然需要上官麟这个筹码,上官谦丁忧,上官一族唯一的一个代言人,只剩下上官麟,她需要掌握他,才有资格去和崔氏谈条件,若是崔氏知道上官一族早已抛弃放弃了她,那么自己的结局不言而喻,这是火中取栗,可是她已别无选择。
她看着上官麟:“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这事只有老夫人和奶娘知道,如今她们都已经不在了,知道曾经的上官夫人下落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上官麟压下了心头的狂涛怒焰:“你想要什么?我警告你,若是想要做不利于德妃和太子的事,我是绝不可能答应你的!”
上官筠抬眼:“很简单,哥哥只要配合我,上官一族的荣耀,我仍然会振兴,德妃和太子,我仍然也会保全她们,甚至我可以保证太子仍然会继承皇位,毕竟,我已经不能生了,不是吗?我只要求上官家,和从前一样配合我,支持我罢了。”
上官麟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她,上官筠冷冷道:“你可以不相信我,只是上官夫人从此就作为一个村妇,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生活着,永远不能认回自己的孩子,永远不能吐露自己的身份,她会病,她会老,她孤苦无依地死去,就算知道自己的儿子身在高位,女儿贵为国母,和她也不相干。”
上官麟额上青筋暴起:“你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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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上官筠深呼吸了一下道:“我有小道消息,皇上身体其实已经强弩之末,只靠公孙国师勉强用虎狼药顶着,只为不让刚刚乱的天下再次大乱,若是皇上真有个不是,太子年幼,最适合继任的人选,只能是圣后嫡系的楚王,到时候文臣们会毫不犹豫地再次推出他来的,若是楚王和崔氏上位,德妃和年幼的太子,会有什么下场,你可以想象得到,更何况太上皇如今还活着呢!”
上官麟一怔:“你哪里来的消息。”
上官筠冷笑一声:“你以为皇帝当初毒伤、失明都是假的吗?若是假的,怎么可能瞒得过太上皇?太上皇对他一直疑忌很深,他当初是实实在在生了大病,经过这些年的戎马生涯,他身体内里早就淘虚了,龙体脉案一贯是机密,但瞒不过有心人,大哥可以去打听打听,我们只能早做打算。”她虽然只是个贵妃,却也凭着贵妃金印执掌后宫,统领尚宫局,皇上身子不好,自然瞒不过她的耳目。
上官麟道:“按你说,皇上自然会安排好德妃和太子,不需你瞎操心,你乱伸手,皇上可不是好惹的!”
上官筠冷笑一声:“皇上会轻易放权给上官一族吗?皇上心机深沉,若是真想要安排后事,第一件事肯定是先赐死我和贵妃殉葬——除掉可能操纵太子的母亲,然后安排心腹在宰相之位上,和上官一族互相牵制,将小皇帝扶持到成年。当然,更重要的是皇上不相信自己身体不行,还在幻想有回天之力,他用公孙锷,就是传说公孙锷和当初的李淳风一样,有转天机,借龙运的办法,到了这一步上,皇帝基本也丧失理智了,什么父子夫妻,哪里比得上皇位和长寿?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长生,多少明君最后都晚年昏聩失节!更何况他才得了帝位,怎么舍得放手!”
上官麟将信将疑,上官筠道:“你以为最近民间这些皇上想要女婴来炼丹的消息是怎么来的,无风不起浪,上官将军,我们有利益共同,德妃不够心狠,既然你们想要我来做刀,我愿意做一把利刀,斩除荆棘,到时候两宫皇太后议政,有何不可?荣耀,始终归于上官家。”
她起了身,接近上官麟:“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哥哥,无论在谁的眼里,我,就代表着上官族,无论你帮不帮我,上官一族都仍然会受我的连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上官麟背上布满冷汗,看着上官筠,忽然喃喃道:“你疯了。”
上官筠抬眼看他:“我早就疯了。从我知道我根本不是上官家的嫡女开始,从我知道我已经被绝育再也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开始,从我知道我生身母亲被弄聋哑幽禁起来,最后为了我自尽而死开始,既然利益让你们一开始选择了我,大家就一起把这局棋,给下完吧。”
她昂起头:“霍柯还在御林军中,你这些日子治丧,你就先推荐他暂时接你的手吧。”
上官麟咬了咬牙根,什么也没说,上官筠含笑:“哥哥总要给妹妹一点诚意,我也给你点时间自己去查证,不过你放心,就算你问父亲,父亲也不知道这事的,一切都是老夫人亲手安排的。”她笑着转身,离开了房间,上官麟的神情已经让她肯定,他在意得要死。s3;
上官麟回去后,心中烦闷,漫天白花花的孝幔白布和纸钱,让他感觉到末日一般的沉重,他直接闯入了父亲的书房,父亲正在和幕僚商议丧事,看到他进来,挥退了幕僚,问:“怎么了?”
上官麟单刀直入:“母亲是不是还活着?”
上官谦哑然,回避了儿子灼灼的目光,上官麟一看这神情,一颗心已然沉了下去:“母亲当初坠崖,并没有死?她回来了,家里却不肯接纳她,是不是!”
上官谦轻轻咳嗽了一声:“当初你祖母,有许多不得已之处……”
上官麟恨声道:“母亲在哪里!”
上官谦一怔,不是应夫人和儿子说了?他是知道这些日子上官麟和应无咎来往密切,还以为早已认回了生母,没想到今日才忽然来质问于他,这是还没有摊牌?
他只能踌躇犹豫着道:“你母亲,可能不希望你们打扰她的生活……”
上官麟挥手,粗壮结实的手臂挥到了案上,一个精致而华美的花瓶落在了地板上,粉碎了,上官麟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父亲,胸膛起伏:“这个家,真是令人难以言喻的恶臭,令人窒息。”
他转过身
,大步行去,上官谦面上的表情凝固了,这一刻亲生儿子和前几日德妃的厌恶的神情仿佛重合在了一起,再次提醒他,成了多么肮脏而令人厌弃的人——一个让自己亲生儿女都厌恶的逐臭……之夫吗?
第二百二十章夜读
“两宫太后议政?”李知珉将一个编得极为精巧的笼子放在桌上,这是要给女儿收拢的玩具:“这想法还挺大胆的,就是太幼稚了。”
高灵钧低着头不说话,李知珉却出神想了许久,忽然道:“你说德妃若是临朝听政,是不是也能做得很好。”
高灵钧汗都出来了:“皇上?”
李知珉歪了歪头,目光微闪:“朕对做一个中兴明君,没什么兴趣,却觉得若是能让德妃也站在那最高处,一展才华,似乎也不错,如果她真的喜欢的话。”他笑了一下:“有点理解那种为博美人一笑,可以将江山奉上的昏君的感觉了,当初高宗,也是这么的——让圣后走上了权力的巅峰的吧。”
高灵钧神色木然:“皇上,江山社稷,不是儿戏,皇上三思。”
李知珉冷笑了一声:“朕累了。”
他将桌上玲珑金笼拿了起来,在指尖翻滚,里头有一只碧玉雕成的蝈蝈也随着笼子跃动栩栩如生:“朕太累了……”他喃喃自语,又忽然起身道:“你去给范阳节度使夫人透个风,说说这事,让她自己早做打算,当然,上官麟那边,让他就按贵妃说的做。”
高灵钧深深低下了头:“是。”他轻轻退出了大殿。
李知珉却又想了一会儿,转头看到文桐,仿佛很有意思地又笑了下:“去甘露殿和德妃娘娘传个话,就说我身子不适……有些折子,让她来帮我看看。”s3;
赵朴真过来的时候,李知珉满脸疲色地斜倚在榻上,赵朴真忙上前轻轻问:“皇上?您是哪里不舒服?”
李知珉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神情关切柔软,和从前一样,烛光中影影绰绰玉白的脸上,和那天听课之时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神情。她明明可以散发出威仪和自信,却在自己跟前这般谨慎低调。他轻咳了一声,起身道:“没什么,有些乏,从前眼睛不大好,这几日天一黑,就有点看不大清,批折子有些吃力。”
赵朴真吃了一惊,上前仔细看了下李知珉的眼睛:“那您让公孙先生来替您看了没?严重吗?”
李知珉闭上眼睛,贪恋这全不遮掩的担心和温柔:“没事,之前也这样过,歇息几天就好了,但是你也知道,朕不好总传公孙国师进来,更不能让外人知道,朕眼睛看不见,今晚还有一些要紧的折子,想让你帮我看看。”
赵朴真却上前探手握住他的手臂,肌肤相触,李知珉整个人微微一震,明明两个孩子都有了,他对他们之间的肌肤之亲,仍然敏感万分,赵朴真却轻轻揉了一下他的手臂问:“皇上还和之前一样身子倦乏,肌肉酸疼吗?这几日好像是要有雨,我前儿也在女学那边跟着公孙先生学了一点针灸,却还不够熟练,先给您推拿一下?”
李知珉含含糊糊嗯了一声,赵朴真上前便替他宽衣,扶着他趴下,捋高了袖子隔着丝中衣替他细细推拿,李知珉趴在哪里,早已忘了什么是折子,什么是天下,闭着眼睛只希望时间再过得慢一些,但是又恐怕赵朴真太累,只略推拿了一会儿,就说:“好了,朕好多了,你歇息一会儿吧。”
赵朴真却不又低下头替他轻轻揉按眼睛旁的穴位,纤细的手指软而暖,李知珉只感觉到从头到尾椎骨都有着一阵阵的酥麻感,舒服得几乎要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有一个热乎乎的袋子放在了自己肩背上,腰骨上,曾经骑马伤了的腰感觉到一阵舒服,他微微睁开眼睛:“是什么?”
赵朴真轻声回答:“是海盐袋,我让禤将军帮我弄了些,说海边的人用粗海盐热敷了治风湿骨痛有用,上次就让禤将军去找了,这些日子才弄回来,我又缝了许久才缝出合适袋子,自己还试过几次。刚才我让他们拿去炒热了,皇上会觉得太热吗?”
最难得的是这份心意,他舒服得几乎要叹气:“不,很舒服,再热点更好。”
赵朴真忍不住笑:“那要烫伤的,皇上歇一歇,我给你念一念折子吧?”
李知珉感觉到她挨着他坐了下来,伸手替他理
了理头发,拿了折子来轻声念起来,他闭着眼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心里想着,做昏君其实也挺好的。
就这样各随所愿下去,有什么不好?
赵朴真一连读了几本折子,然后将中书省所议的呈条也一一读了,李知珉说准的,赵朴真就拿起朱笔,画个圈,说不准的,就涂去,发回中书省再议。
“御史台大夫连书锋上疏……”赵朴真忽然顿了顿,李知珉微微睁开眼睛:“怎么了?”
赵朴真迟疑了一会儿道:“今有嫏嬛女学,靡费国帑,虚耗人力,祸国殃民,理应取缔……经查,女学内有女婴因抚养不当,数十孩死亡,致百姓骨肉分离,民意汹汹。又有皇上以婴孩炼长生不老药、女学内皇妃与侍卫有私等荒谬不经流言,于皇上英名有损……”
李知珉已经起身,伸手按下折子道:“不必读了,朕心里有数,都是些陈词滥调,发回中书省,斥其居心不端,再有这类折子,一律斥退。”他心头大悔,适才只想到哄得赵朴真来陪他,哪里想到这些日子时不时会有图名的御史上折子,平白添堵,白白折了这大好良宵。什么连书锋,也不知道是哪里跳出来的小官,名字都没听过,明日等自己腾出手来,将他放到地方上去任一任实官,教他知道什么叫民生什么叫实务,他暗自咬牙,心里发狠。
赵朴真却敏感地抓到了李知珉话中的信息:“这样的折子很多?”她前些日子听王彤说过,心里也隐隐知道前朝必然是又有事端,虽然也相信李知珉不会相信但等到自己亲眼看到这些折子中连篇累牍义正词严的斥骂,心里还是有些委屈和怀疑起来。
李知珉恨不得咬断自己说错话的舌头:“公孙国师早就在朝堂上澄清过,不少女婴本就是病重才弃养送到女学中,本就知道不能活,收治以后果然没救活,却又在有心人挑拨之下聚众闹事,想要讹诈钱财,京兆尹那边朕也已经吩咐过了,凡经查实的,一律重罚。如今国家朝廷,但凡想要行个什么新政新法,必然是要群起攻讦不休,似乎不如此不显示自己拿俸禄办事,不说你一个后妃要办女学了,就是朕这些日子和中书省议出来的好些新政,到了地方都困难重重。有时候还恨不得是打仗,不行军令统统拉起来杀了……”
他滔滔不绝,赵朴真却看着他眉间的竖纹微微出神,他这是想要自己不那么难过,其实自己真的没有他想的那么脆弱。
她抚了抚那折子,覆起来放上需要退回中书省的那叠奏折,将另外一本拿起来,继续轻轻诵读,宽阔的殿内安静至极,只有她轻柔的声音在回荡,静谧,平静,叫人安心。李知珉心里想着:她是喜欢的,她也有才华,有足够的耐心,当然,有时候肯定不够狠心,这是她的优点,但是这不是有他在吗?
他会护着她的。s3;
也不知何时,李知珉睡着了,难得的黑甜一觉。
而上官筠再次收到了李知珉身子不适,夜传德妃的密报,她相信上官麟应该也有他的渠道能得到这些消息,她应该很快就能有一个满意的答复。
上官麟的确正在烦闷不堪中,他离开了府里,却发现无处可去,自己身上有孝,宫里也不能去,也不适合去朋友家中,他是朝廷命官,孝期去花街酒楼流连,那更是不行。他驱马出城在荒原驰骋了一夜,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只能继续回到那个令他窒息的家中。
他垂着肩骑在马上,木然前行,却忽然听到后头有人叫他名字,他尚未反应过来,那人已经上前,急切握住他的肩膀:“上官兄弟,你这是要去哪里?”
他抬头,看到是应无咎,一怔:“有些事出城,正要回去,你找我有事?”
应无咎搪塞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些公务想和老弟请教,还请你到我府中一叙。”
上官麟道:“应兄有请,本不该辞,只是如今我身上有孝在身,实不便到府上叨扰,有什么问题,只管说便是了,愚弟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应无咎拉着他的手臂却不肯放:“你我兄弟,哪里会在乎这些?你且来吧,我府上早就备了素酒饭菜,你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想是没歇好,且去我那边清静清静。”
上官麟推辞不过,看他诚恳,如今也正是不想回府的时候,索性便也不再拘泥,跟着应无咎回了应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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