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占郴凝如》第49章 知我者谓我心忧

    对于黄霈佑来说,人生中最牵挂的事,除了长安城的科举,便是远在板城的父亲和妹妹。
    前者,慌霈佑用自己的刻苦实现了。尽管最终的榜单还没有出来,但离京前,黄霈佑前往宇文大人府上拜会时,这个在朝堂上拥有不错威望的老臣,已经向他透露了定能中举的好消息。
    所以,才接到司琴寄来的信件,黄霈佑的连夜启程倒也理所当然了。
    见到儿子的那一刻,黄白内心的欣喜让他阴霾多日的心境有了短暂的舒展。
    他不敢相信地擦擦眼睛,语气满是惊讶,满是喜悦:“霈佑!你怎么回来了?科考不是还没放榜么?”
    黄霈佑风尘仆仆,脸上的神色有些疲倦,但眼睛散发的光却依然精神。
    “是没放榜,不过宇文大人说我这次考的不错,让我静候佳音,我想着快到年关了,便回来了。”
    黄霈佑脱去身上的披风,交给司琴带下去。尽管他尽可能将归来的理由放在科举结束上,但黄白知道,向来谨慎的黄霈佑若非情况紧急,绝对不会在放榜前仓促地赶回家来。
    “儿啊,想必你是听说了凝儿的事才回来的吧。”黄白不愿意和儿子兜圈子,径直将两人的寒暄朝着凝如身上牵引。
    看着黄白脸上稍微消散的愁容不自觉地拢回来,黄霈佑顿了顿,这才诚恳地回复道:“爹,凝如和占郴的事我都听说了。”
    黄白在自己儿子面前再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话说开了,他叹了一口气,眼里的泪珠盈满了眼眶。
    “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黄霈佑小心地走到黄白的身边,伸出手搀扶着他坐在茶几边上,而后站在旁边思索着应该如何溶解凝如与父亲之间的坚冰:“爹,您先别着急,我来想想办法。”
    黄白苦笑:“你能有什么办法?凝如的倔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我劝了多少话,她硬是一句都听不进去。”
    黄霈佑也叹了口气,胸口微微浮动之余,脸色也跟着沉重起来:“这么多年,凝如的心思都放在淮占郴的身上,如今,淮占郴突然走了,她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也是正常。”
    “我又何尝不知道她的心思。从前,淮占郴还在,她对淮占郴再好,我都不拦着。她是士族小姐,更是我女儿,只要她开心,她爱跟谁,我都不反对。可现在,淮占郴死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守活寡呀!”
    黄白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个字说出来时,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或许是情绪太过激烈,话说完时,黄白握着儿子的手竟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儿啊,你再劝劝你妹妹。她还那么小,还不知道守寡是什么意思,你同她说说,寡妇不是好玩儿的游戏,说清楚了,她也就不敢了。”
    黄白粗糙的手掌在黄霈佑的手背上摩挲出沙沙的声响,黄霈佑的一言不发和黄白的漠然让这原本不起眼的声响变得清晰起来。
    父亲的要求并不过分。看着妹妹和父亲的想法分道扬镳,就算黄白不开口,黄霈佑也会主动找凝如谈一谈。
    只是,令黄霈佑意外的是,父亲对凝如执意嫁给淮占郴的解释竟然如此简单。
    在他眼里,女儿此刻依然对淮占郴一往情深,甚至不惜一切代价要嫁给他的牌位,完全是姑娘家不懂事的行为。套上这样的定义,黄白自然觉得将凝如的思维重新走上正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是,此时凝如早已过了及笄之年,她对淮占郴的情感已经不是过家家的兴致,而是融入生命深处的真实情感。
    将依附在榕树上的槲寄生卸下容易,可要将深入泥土的榕树根须连根拔起谈何容易?
    黄白期盼着儿子的答复,黄霈佑本想就凝如的感情实质同父亲讨论一番,但见他渴望至斯,自然也没有推辞的道理。
    “好,我去找她谈谈。”
    听得黄霈佑的回答,黄白欣慰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也燃起了希翼。
    可黄霈佑的眉头却怎么也无法松开,直到凝如的房门打开那一刹那,眉间那个“川”字才稍稍有了笑容的迹象。
    “哥哥,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京里科考么?”
    显然,凝如对黄霈佑赶考的进程并不明了,甚至连他已经考完,只等候放榜的情况都不熟知。
    不过,黄霈佑并不在意。
    若在平日,凝如见着自己归来,定要扑上来嬉闹一番,可今日,妹妹的欣喜只停留在神采上,肢体却没有任何举动。
    再看她脸上尚未干透的泪痕,身为哥哥的黄霈佑一下知道凝如的心境有多糟糕,哪里还有心思纠结细枝末节的东西。
    “哭了?”没有寒暄,黄霈佑开门见山。
    凝如听得黄霈佑这一问,心中的难过不由得泛滥开来。但奇怪的是,她没有从前那种钻到哥哥怀里哭泣的兴致,她甚至惧怕被哥哥看成没担当的小孩子,反倒生出一种冷静到底的决心。
    她暗暗握了握拳,尽量淡然地回答了黄霈佑的询问:“嗯,哭了一阵子。”
    没有大吵大闹的凝如对黄霈佑来说显然是陌生的,他对妹妹的突然长大感到惊讶,也更加笃定了方才自己对凝如情感的判断。
    “你当真要嫁给淮占郴的牌位?哪怕一辈子守寡都无所谓?”
    此刻,黄霈佑需要的不是循序渐进,而是直入主题。凝如又何尝不是如此。
    “哥,你知道我的。从十三岁起,我的心里就只有淮占郴一个人,没了他,我今后又怎么活得下去呢?”
    “我明白你的感受,但你想过没有,你此刻的执念很可能只是一时的不习惯。你的人生还那么长,一旦你走出这片沼泽,重新遇上了对的人,你的生活便会有新的指望。”
    “哥,你觉得妹妹的心思是可以随便交付给任何人的么?”
    凝如蹙眉反问,黄霈佑本能地摇了摇头。
    “我自然知道你的脾气,你自小崇尚侠肝义胆,对感情自然也忠贞不二。我所要你放开的,不是你对感情的定义,而是你看待感情的眼界。淮占郴确实不可多得,可这并不意味着这世上仅他一人可以托付终生。只要仔细寻觅,你一定还能找到另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的。”
    “再找一个?谁?海若平?”
    “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长相上,若平与占郴不分伯仲,家世上,他更在淮占郴之上。你若与他结成连理,父亲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结成连理……”
    凝如冷冷地重复着黄霈佑说出的这个词,沉思了片刻,才再抬头,反问道:“然后呢?他平生个孩子,跟着海畅老爷一同跟在马太守身后,做他在板城里的另一条温顺的狗么?”
    “这……”黄霈佑一时竟无言以对。
    凝如的反问显然超出了黄霈佑的预料,他本以为凝如日渐成熟的思考仅停留在儿女私情的细节上,却不想,平日大大咧咧的妹妹不知何时开始,对世道竟有了如此现实的体会。
    “哥,你还记得圣人口中‘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的教诲吗?”
    凝如突然的发问,让黄霈佑摸不着头脑。
    “记得,怎么突然说这个?”
    “那一年,我刚上私塾,听先生讲的第一堂课便是这八个字。那时,我只晓得后面四个字的含义。因为你常说,便是自己中举了,也定会兼顾天下,绝不做离经叛道的事。
    可是,对前面四个字,我却总觉得荒唐。因为:人穷则志短,义气扛不住饿、充不得饥,实在没什么用处。可遇见淮占郴后,我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人固执地在穷困中守住了道义。”
    听凝如如此一说,黄霈佑不由得点了点头:“诚然,他的确是这样的人。”
    凝如听见哥哥对自己的赞同,“嗯”了一声,然后继续往下。
    “他是侍读,却不卑不亢,便是将我从河里救起来也从不以此邀功,向父亲索要钱财。为了不连累我,他承担了隐瞒户籍的罪名,用徭役之苦维护了我的名声。到了河道上,他又带着修渠工们找官府讨口粮,即便知道马太守横行霸道,他也从不畏缩。
    起初,我以为自己喜欢的是他的长相,后来我才发现,我喜欢的不只是他的俊朗,更是他‘穷不失义’的品行。
    那一日,板城里的人因为淮占郴‘叛贼’的罪名不肯伸出援手,你可知失望到何种境地。
    父亲说,世道苍凉,如今我是真的信了。可正因如此,我才执意要嫁给淮占郴,哪怕他只剩一块牌位了,这场婚约成全的,也是我对这世道最后一丝的念想。”
    一番解释听下来,黄霈佑终于明白今日的凝如为何如此不同。而他也更加体会到:凝如执意坚持的,不仅是对淮占郴的感情,更是她对逝去愿景的固守。
    曾经,那个毛躁、急切、甚至有些无法无天的凝如无论如何教诲都难以改变。如今,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却让她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方才在门口,黄霈佑准备了许多道理说服凝如。但此刻,他突然发现,基于世俗观念和假道学的道理在凝如质朴理想的面前,竟变得苍白无力。
    嘴边的话全然消散,黄霈佑心中仅剩的,是对妹妹由衷的敬佩,和越发笃定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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