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延嗣飞琼》第188章 菩萨蛮(上)

    调寄菩萨蛮
    画船捶鼓催君去,高楼把酒留君住。去住若为情,西江潮欲平。
    江潮容易得,只是人南北。今日此樽空,知君何日同!
    于梦中醒来,枕畔泪渍点点。心心念念的,我好似变回了梳羊角髻的女童,耍娇的拽了爹爹去看新岁的庙会。爹爹满腹经纶,虚怀若谷,只是过早的为翻云覆雨的宦海仕途耗尽了一身气血。如今挂冠归田,偕娘亲隐在乡野,爹爹怕早丛生了斑斑华发。而我,大越皇朝的成穆贵妃只能徒劳的坐困愁城。恨也好,怨也罢。终不过似那笼中雀鸟难还自由。
    木然的翻身坐起,侧目于这镶金砌玉,雕龙绣凤的寝宫,满眼只得空空。咽下一抹苦涩,是了。他,万圣至尊,天下之主宰,自然不肯独为一个女人驻足。柳筠,既决定割断往昔,情之浓薄当可无所谓才是。拂晓的天空飘掠过朵朵浮云,宛如于无垠的苍穹织就了层层绸锦。晨露随了清风滴落发梢,渐渐的,我亦释然。
    梳洗罢,移步来到芙蓉阁。陪侍外间的随儿一见我慌忙下跪请安,我拦住她笑笑:“若要请安,倒不如唤了宇儿起身才是道理。”
    随儿眼中划过一丝不忍:“娘娘,昨晚殿下温书……”
    “他昨夜子时方才安睡。是么?”我看看隐在鹅黄绫纱橱内的小床问道。
    “是。”垂下眼帘,随儿微屈了双膝:“娘娘,再允殿下睡些时候吧,现在不过卯初时分。”
    我默然。半晌,方抬头望了枝头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道:“宇儿是皇子。唤他起身吧。”
    随儿不肯领命,只将一双美目转向蒙蒙天际。我也不理会,径自绕过绫纱橱走到床边,俯身亲吻了酣睡的宇儿那饱满的额头柔声道:“宇儿,起身了。”
    小家伙迷迷糊糊“嗯”了翻过身,两条小腿一上一下夹住孔雀缎被,继续咕哝着听不分明的话。望着面前这酷肖那人的眉眼,我到底有些心软。抚着小家伙柔软的黑发,不自禁便又浮现了谢大哥心痛的目光,沉默的身影。谢大哥,筠儿这般选择当真错了么?微闭了眸,轻咬双唇。不。只要值得,筠儿便不曾做错。
    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直射而下,我淡定的笑笑,甫又轻拍了宇儿犹如小虾蜷缩着的身子唤他起床。足足唤了数声,小家伙才不情愿的睁开惺忪睡眸。见我坐在床边,他立刻眨眨眼张开双手环搂着我,讨好的蹭了我的面颊甜声道:“娘身上真香。娘,这是芙蓉的香气么?爹爹说,娘最喜爱芙蓉花。等宇儿长大,一定为娘盖一座种满芙蓉的花园,那娘就是下凡的芙蓉仙子了。”
    我自知他这番“蜜语甜言”外的小心思,便拉下他的手似笑非笑:“宇儿孝心委实可嘉。但……”我看看重又缩回被中的小家伙忽严肃了语气:“这份孝心娘却不敢领。宇儿,你可还记得父皇谕旨?”
    没有回答。我也不问,只静静的望着嘟了嘴的宇儿默默的起身穿衣,一如既往的。一滴泪珠自他稚嫩的脸蛋滚落下柔滑的缎面,我亦酸楚莫名。轻叹着,我转向已为他结起发辫的随儿道:“中山侯已在宫外相候,稍时,你便领了宇儿去吧,莫让侯爷久等。”
    中山侯周鹏骁勇善战,曾多次征漠北,驱蛮夷。大越初立,百废待兴。那人以文治武功治国理政,设翰林院国子学;建禁卫军羽林军。又因诸皇子年幼体弱,他思虑大越千秋万代,遂颁下圣旨:“凡六岁以上皇子皆需择外傅教习读书习武。”他钦点中山侯周鹏国子学司业范承任宇儿武艺教习文法师傅,且御赐下象征皇权的紫檀红木杖尺。对此,朝野上下曾多次明奏暗揣那立储之意,只是他皆不置可否,依旧如常的治国理政,开疆拓土,仿佛局外人。他的不动声色只令众朝臣终日里提心吊胆如临深渊。偌大的皇城一时仿似寂寂死水,间或的又好似隐现了一道阴戾……
    我这般吩咐了随儿正待转身离去,宇儿忽然拽了我的衣袖怯怯地问:“娘,下学后宇儿可以去千草苑么?秋荻姐姐……”
    我闻言一震。此事已过去十余日,不想宇儿仍念念不忘。前日皇后前来紫浣宫亦曾怜爱的轻责过宇儿:“身为皇子理当有皇子的体统,如何便与奴才们厮混一处?这若是被你父皇知晓,少不得又要责罚。那时便是母后亦不为你求情了。”皇后此言自是因了疼惜宇儿,然而于我,只犹如晴空中骤然笼罩了乌云。我不知似秋荻这等琐事如何便传入了皇后耳中,但我十分清楚“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未作回答,只甩脱宇儿的手看看随儿漫声道:“送宇儿去用膳。”话毕亦不再理会小家伙眼中的委屈,扬声唤来等候在外的刘保,由着他扶了回到晴雪阁。
    甫一落塌便见浣溪慌慌张张进来跪了禀道:“娘娘,泠露宫惠妃娘娘……不好了!”
    “什么?”我一惊,手中茶顿时摇晃了泼溅塌上。我无心去管,嘱咐刘保等候随儿,随手取了淡荷纹锦云岫鹤氅急匆匆与浣溪赶去泠露宫。
    泠露宫,后宫之偏隅。此宫终年清泠静幽,众妃嫔常视之如冷宫。泠露宫惠妃李氏瑶姬立于大越天启二年,因其乃高丽国进贡之妃,性情静淡,故赐住泠露宫。尚宫①于氏曾与我言及,惠妃淡泊孤傲,不善媚言,入宫不过三年即失宠于帝,虽诞育九皇子轩麟,又因其年幼木讷不得帝心。
    于氏言语中的怜悯不由令我好奇,冥冥中忽生了相见之心。记得当日封册大典,交泰殿飞龙舞凤,金银绚烂。挂琼瑶坠琉璃,丝弦清韵,钟鼓齐鸣。绚烂玄幻的流光中,一位黛眉瑶鼻,冰清玉润的宫妃恬淡的立于一众争奇斗艳的妃嫔之末,却仿若空谷幽兰,芳洁而雅致。打量着她,心底倏的涌起点点惺惺。群臣的贺祝,诸妃的参拜以及那人的朗笑我皆未入耳,只默默凝视了她许久……
    之后,我便常于心情郁烦时借了这般那般事由往来她的泠露宫。初时因了礼数体统,不过与她寥寥数语,然而她那清泠阁内琳琅满目的诗书琴谱渐渐的便令我惊叹羡慕。想她身为高丽国左议政之女,对这诸子百家诗经歌赋竟可如数家珍,对答如流,我不禁愧然。而她,似乎看穿了我,不着痕迹的陪了我同赏诗画,共抚瑶琴……如此的一来二去,我二人竟亲近的如同双生姊妹。直到那一日高丽国武将挟其国君犯辽东,扰边庭……
    “参见贵妃娘娘!娘娘安康!”
    耳边响起一迭声的颂请。恍惚的,我顿住脚步。面前,正有十余跨刀执戈的禁卫军跪伏在地与我见礼。抬头四顾,不由怔住。藤萝薜荔,箬竹摇磬。岂非正是泠露宫?然而除了眼前这十余铁甲禁军,周遭竟皆一片不祥的寂静。
    浣溪经事未久,见了这等情形早已恐慌的向我身后躲了暗暗张望泠露宫。我顺了她的目光但见那朱红宫门雕兽铜环不知何时已凸显出剥落损伤之态。秋风袭扫,飘飘坠下的,便只是片片残叶。
    我遽然大惊。不过十数日泠露宫怎地便如此颓败萧条!按捺不住焦灼的心情,我走上前,却被守门的两名禁军将官拦住去路。
    “大胆!”我扫视了二人声色俱厉:“尔等竟敢拦阻本宫?还不退下!”
    “娘娘恕罪!”二人跪启道:“皇上有旨,惠妃娘娘凤体染恙,静卧调养期间任何人无谕不得往来走动。”
    我冷笑。好个冠冕堂皇的“静卧调养”!倒不如幽闭思过来得直接。自高丽使者入交泰殿下书,迄今已是月余。皇后领了他的旨禁了后宫往来聊谈,又抄拣了各宫的典藏札记。后宫诸妃日日祝祷夜夜焚香,唯恐牵连自身,几日之内便接连杖杀了数十内侍宫婢。漫天腥血重叠了浓深怨气,而我,只淡漠的远观。我坦然的恭迎皇后奉昭而来,吩咐随儿捧上我珍爱的九霄环佩琴,浅笑着邀了皇后与我共抚一曲龙朔操②。
    曲罢,不胜唏嘘。凤辇回驾,皇后轻拭珠泪拉了我道:“妹妹,本宫何尝愿意如此?只是后宫不得干政,本宫便是有心亦无力。皇上初登大宝,内忧未尽,外患堪忧,此等作为实乃不得已为之。妹妹切莫怨怪才好。”
    怨怪?苍生万民于他眼里不过蝼蚁草芥,为刀俎抑或为鱼肉皆由他一纸诏令。我凭了什么怨怪?又有何心力怨怪?唇边漾起一缕凄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思忖方定,展颜淡笑:“平身罢。尔等一片忠心,本宫断无怪罪之理。只是本宫此来亦因奉了陛下旨意。尔等若然抗旨,只怕……”
    “娘娘恕罪!”二人神情一凛,“扑通”又跪了道:“末将等恭请陛下御示!”
    我淡定的自云岫鹤氅内取出一方剔透的,雕琢了幽竹古松,镂刻上“筠”字的熏了香的玉玦。这自然是他的赏赐,却也是当年他与我的定情之物。如今圣谕在上,我入不得泠露宫便只有假托此珏冒险抗旨。
    玉玦在手,一众禁军尽皆肃穆噤声,低眉垂首不敢目视。我暗嘘口气看了浣溪道:“将陛下御示呈予二位将官罢。”
    “末将等不敢!”那二人跪退着诺诺连声:“恭迎娘娘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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